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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一张自拍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6966
李伟长

  自从手机有了摄像头,它就不只是通讯工具了,有一部分功能变成了相机。后来又成了MP3、游戏机、电视机和阅读器。打电话的原始功能,不断地被稀释,似乎变得可有可无。描述手机的概念变得困难重重,它既是一个工具,也是一个玩具,还是一个道具。未来,它大概会和人体长在一起。

  这一看似小小的硬件更新,引发了自拍与摄影之间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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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手机,轻触相机,点击镜头反转,将脑袋瓜装进相框,摆好角度,两根手指一V,笑一个,或者翻个白眼,咔嚓一响,完成一张自拍。这是今天再熟悉不过的动作。之前可没有这样容易。在手机摄像头后置的年代,镜头只用于拍摄机主之外的他者世界。要拍摄自己,你得反举着手机,在看不见预览的情况下,凭感觉对焦,没有调色,不计较分辨率,成像概率不高。不行,再来一次,直到满意为止。镜头前置以后,自拍有了革命性的变化。

  手机搭载前置镜头,始作俑者是诺基亚手机,最初的设计并不是为了满足用户自拍,而是为了解决视频通话。歪打正着的结果是,前置镜头不止成就了视频通讯,更释放了人们前所未有的自拍热情,表现为自拍在个体生活和社交生活中的日益普及。人们单独面对镜头的羞涩和不知所措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习以为常和应用自如。熟练的自拍,自然而然地催发了人们内心的表达和表演欲望。

  这一看似小小的硬件更新,引发了自拍与摄影之间的冲突,它毫不客气地削弱了摄影曾经不容置疑的权威,对专业的摄影技术进行了怯魅。“业余”的摄影师汹涌而来。一台手机,一个前置摄像头,不仅让拍照变得简单,更让曾经颇为艰难的自拍变得轻松自如。更深的影响,是让评判摄影的技术观念发生了变化。作为经验的摄影技术,来自长久实践积累的手工操作,不可避免地让渡与硬件和软件技术的发展。作为技术的工具,在不断升级中,将摄影师解脱了出来,使得他有更多的时间去选择拍摄对象。关于选择这一点,罗兰·巴尔特在《明室》就有好奇,“为什么此刻要选择(拍摄)这样一个对象,而不是另一个呢?摄影是难以归类的,因为没有任何理由为摄影所遇到的这种和那种偶然情况作出标记”。摄影技术是否包含偶然呢?

  本雅明在《摄影小史》中强调:“摄影最具有决定性的还是在于摄影家与其技术之间的关系。”本雅明还引用了一个例子来说明摄影技术的特点。摄影家就像钢琴家,不要调音,只需要按下琴键就能发出声音。相机的快门就像钢琴的琴键一样。画家则不一样,画家在动手之前,需要调制出需要的颜色,就像小提琴家在拉琴之前,需要创造音调。傻瓜相机就是一个富有说服力的例子。在这个意义上,手机摄影让技术和摄影师分离了,人的技术作用不再举足轻重,这一点在数码相机出现后,尤为明显。单反相机和智能摄影设备(如自动的摄影灯),将技术由人工操作转向了自动化。一个历经多年拍摄实践的打灯师,在一台全自动的摄影灯前,他的经验还可能因为受情绪波动的干扰而变得不可靠。评判手机摄影的,不再是手机摄影师和他的技术的关系,而是回到摄影师的审美意识。数码技术将摄影师从技术的牢笼里释放了出来。不仅如此,手机镜头对相机产业造成的冲击也难以估量。包括自拍在的手机摄影俨然与日常生活融合得严丝合缝,受此影响更明显的是MP3和电子阅读器,这两个产业几乎消失了。

  自拍的秘密在于手机拍照功能的后续和延伸,譬如分享给他人,在朋友圈展示。只有这些动作完成了,所谓向外传了,自拍的意义才诞生了。自拍,只用于自享,还只完成了一半。前置镜头的出现,为手机进入最为普遍、也最为广泛的日常生活,奠定了关键的一步。自拍,作为一种新的摄影技术,一种与自我生活紧密相连的表现方式,正在改变摄影的定义和边界,也正在改变与用户生活的距离。经过自选,确认角度的摆拍,以及后期的修图,按摄影通常意义上的界定,自拍就是一种“虚假”。早在很多年前,萨特曾经忧心忡忡地说摄影就是假的。如果说在手机自拍出现之前还尚有争议,那现在看起来,他是对的,自拍坐实了虚假。自拍的意义在于自拍者心甘情愿地,甚至迫不及待地进行了摆拍,即经过不断转动脑袋获得理想的角度,那就是一种自我表演。

  在没有摄像头的年代,人们无法想象某一天可以用手机给自己拍摄一张照片,而且刻意随心所欲地修饰,接受者和观看者会习以为常地看待这种修饰,最奇妙的是,观看者还能识别得出来,这张照片是我的自拍。观看者已经养成了令人惊叹的“火眼金睛”,能从后期修图中看出拍摄对象是谁,即便再客观公正的心灵也得承认原图和修图的天差地别。

  理解一张自拍,就是理解一场公开的个人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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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拍发布后,理解一张自拍,就是理解一场公开的个人表演,理解并捕捉自拍者传达出的审美意识,以及可能隐藏于其中的故事。这类个人表演不可避免地具有某种自足的欺骗性。这种欺骗首先是面向自我的,又获得了自我认可,它会不断试探自我的底线。那些自称通过美图过后的自拍可以获得自信的人,显然更加乐意接受自欺欺人,并且习惯于美颜中获得虚幻的自我肯定。与其说是自我欣赏,不如说是欣赏自我制造出来的理想中的美好。美颜自拍的功能就是遮蔽,抹去,重造生机,如遮掉皱纹,抹去斑点,美白皮肤,呈现一个与拍摄者相似,却显然不完全是拍摄者本人的图像。美颜自拍的欺骗性在于,通过这些功能,给拍摄者一种暗示:我可以这样完美。

  批评自拍太容易了。它矫揉造作,它涂脂抹粉,它虚张声势,甚至别有用心地欲言又止。这样危言耸听的缺点可以列出一大堆,这样就结束了?显然没有,这丝毫无助于我们去理解一张自拍,无助于我们理解这一幽灵般占据人们生活的存在。我们需要从中看到变化,发现被淹没的信息,注意新事物产生的可能,而不仅仅是吹毛求疵,不是讽刺、嘲讽和吐槽。自拍带来的新观念,可能就掩藏于它的骂名中,那就是对传统摄影的革命,将摄影由数码摄影推到了互联网智能摄影。关于传统的摄影的观念和认知正在遭受破坏,客气一点说,正在被推着往悬崖下跳。自拍照片是艺术么?如果说照片是艺术的话,那只能说明拍摄对象是艺术构建整体的一部分。摄影固定了一部分——用约翰·伯格关于摄影的观点——连续性时间的某一瞬间,而更多的没有被固定于相纸的瞬间,那才是完整的时间。一个被相机拍下来的瞬间,作为历史的记录和证明而存在,继而被后来者翻阅确认。问题紧紧缠绕,“照片本身无法展开叙述,照片留存的是瞬间的外观”。这一瞬间不产生意义,意义只能在相互连接的存在里被发现,没有故事,没有故事的展开,也就没有意义,我们说一张照片有意义的时候,正将它由现在,带向过往和未来。我们有能力阅读到那时间的连续性,并得以理解它?如果不能,能在想象中完成模拟么?约翰·伯格关于理解一张照片的话语,经常在我心头泛起,谈到关于苏联二战的一些照片时,他语重心长地说:“让这些照片看起来如此非凡和赋予悲剧性的原因是:当一个人盯着它们看的时候,他会相信,它们被拍摄下来不是为了取悦将军,不是为了激发平民的斗志,不是为了赞美英勇的士兵,也不是为了去震惊世界的媒体。作为图像,它们指向的就是它们所描绘的苦难本身。”苦难本身,可以是事件本身,或者一个人本身。

  自拍当然可以是一瞬间,这一瞬间可能不在连续性的时间中。约翰·伯格的话大概不适用于谈论自拍。自拍必然存在取悦。或者说,自怕的本质就是取悦,取悦自己,取悦观看者。至于是否构建了连续性的时间,是否构成了“故事”,未必如此周详。

  自怕的本质就是取悦,取悦自己,取悦观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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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拍先是改变了拍摄对象。相机最初的拍摄对象是他者和外部世界。当镜头由对准他者,转向自己,意味着叙述视角发生了变化。即便他者世界也是拍摄者的眼中所见,回到自己则是另外一回事。

  从摄影的历史而言,向内转还是新鲜事。在绘画的领域里,从肖像画到自画像,变形无处不在,画家们不满足于客观呈现。在小说家金宇澄2018年出版的《轻寒》和《碗》等三本随笔集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几幅作者的自画像,老金头像线条的轮廓,脑角上插入了一匹马,脑中跑马,似乎怪异,却又充满隐喻,似乎荒诞,却又流淌着诗意,似乎滑稽,却又显得无比正经。这是绘画的魅力所在,创作者可以摹仿现实生活,也可以创造新的观念生活。丢勒的自画像简直就是修图,梵高的自画像则是另一种创造。摄影的天然不足,就是无法创造“不真实”的“现实生活”去表达“观念生活”,在未经后期修图的前提下,尊崇生活本来的样子是镜头无可奈何的选择。向内拍摄,会是一种改变么?至少对着自己笑,肌肉不会在短时间内僵硬。面对别人的镜头,没有经受专业训练的人,要长久地保持一个笑容,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面部肌肉会身不由己地败下阵来,以僵硬收场。拍摄自己并没有因此就变得容易,如何面对自己,始终是一个大问题。只有独自面对镜子时,人们才可能获得稍纵即逝的安稳。何其所幸,镜头似乎解决了这个难题。一个习惯自拍的人,可以认为是一个习惯面对自己的人。通过前置镜头,人们发现了自己,抓住了某个瞬间,这是照镜子无法实现的优势。即便在镜子中,摆出了满意的表情,也记录不下来,镜子没有快门。通过镜头面对自己,会不会刻意讨好自己?会不是有意识地装饰自己?毫无疑问,当然会,不然后期PS、美颜、瘦脸等功能的大面积心安理得地使用就难以被解释了。

  自拍改变了拍摄过程。快门按钮是一个权杖,攥在谁的手里,决定着谁能够指挥方遒。当快门在摄影师手里,我们能做的就是让面部肌肉的僵硬来得迟一点,权力捏在他的手心里。关于图片的成像,我们毫无选择。我甚至怀疑,所谓漂亮的照片和好的照片,是拍摄对象和摄影师起分歧的谎言。胶卷时代,冲洗哪一张照片,选择权一般在摄影师手里。冲洗他自己钟爱的照片再自然不过了。如果摄影师不缺钱,热爱换胶卷,冲洗所有的照片倒也常见。

  自拍让拍摄过程拉长了,按快门的权力回到了自拍者手里。按下快门之前,自拍者有足够的时间,在预览中观看和选择成像效果。在预览中修正姿势和最终确定的权力,也在自拍者手中,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取悦自己或者观众的叙事角度。图片还可以回看,这是一种检查权力。删除的权力也不可遗漏,不满意可以即时删除,随时可以重新再来。损失不是没有,譬如处于消失边缘的来自观众的审视。事实证明,由拍摄对象去挑选照片,总是找好看的,意义被撇在一旁。这事关某一瞬间从天而降的偶然,还是连续性的日常呈现更为重要。权力的回归不完全是好事,它会不知不觉地为自己辩护,不断地给他暗示。当一个人有权展示自认为好看的样子,这种判断会引诱他,最终会反噬他。

  当一个人有权展示自认为好看的样子,这种判断会引诱他,最终会反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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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拍的意义,完成于后期美图。

  我曾经对相机的美颜功能嗤之以鼻,直到后来我自己换用了一台自带美颜的国产手机,拍出来的人像皮肤光滑,唇红齿白,目若朗星,连我自己在那一霎那就变得心软了。如果自拍可以给我一个美貌,即使是假象,也让我在短时间中获得了满足。不免猜想,未来人类会不会远离镜子,用手机镜头做镜子就是一种远离,或者釜底抽薪,索性改造镜子,让镜子也具有美颜功能。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好刷到青年小说家王占黑,2018年10月15日晚间21:25,发的一条豆瓣广播:“美颜太可怕了,且不说手机,连学校里新装的人脸识别门禁都是带美颜的。人们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睁眼瞎世纪。”

  美颜之后的个人和历史,重新进入公众视野之后,示众的效果也就变得温和起来

  自动美颜功能是一个程序,它的前世是设计师的手动修图,简称PS。限于技术本身的要求,手工时代的PS还不完全具备机械时代的复制性,因为修图师技术的不一样,一张图和另一张图不可避免地存在区别。技术好的修图师,几乎就是一个画家,在有缺憾的底稿上重新建构,其中就蕴含着艺术性。更多的当然是修图民工,粗暴简单,即便把图片中的房子修倒了,也得将女主的脸修成尖尖的。一旦自动化成APP,意味着流水线的工业操作,艺术性早已不复存在。重要的是使用者觉得开心,讨好用户是关键。修图(PS)的出现,回应了本雅明关于摄影技术的忧虑。本雅明所言的技术,在于贝尔·达弥施看来,先锋摄影师在改变摄影机制,但没有去否定那些约束并试图超越他们,他们只不过是去找出这些摄影机制。换言之,这些摄影师受制于设备、技术和想象力本身,根本的还是设备技术。技术的发展与时代紧密相连,设备更是与时代同步。

  照相机通过“暗箱”将面前的世界复制到了相纸上,分毫不差。摄影师除了洗出来,没有任何可能在照片上进行什么实验和重新创造。在PS年代,摄影师终于获得了与相纸和图像对话的机会,那些原本无法移动的图像如今可以自如处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曾经有一些艺术装置设计者,只能用剪刀从相片中剪下一部分,粘贴在别的装置上,生成新的表达,做成符合展览性质的艺术作品。PS赋予摄影师自由和灵感,终于可以在古典摄影的基础上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造了。作为摄影技术的组成部分,修图变得和前期拍摄一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不到位的光、表情和人物,都可以通过后期的PS进行调整和修补,更有极端者,可以减少和增加图片的内容。修图的自由,对摄影师是一种解放,对摄影原来的普遍性理解是一种颠覆。

  美颜以极为感性的形式展现了技术的卓越,在虚拟中改头换面,重新造人。锦上添花的美颜和脱胎换骨的改造,有多少人分得清楚呢?美颜已经获得了理所当然的合法制服,它以美化这个世界(包括自己)为己任。美颜功能符合人性的自然诉求。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喜欢美颜,只是喜欢美颜的程度不同,形式不一。一张原始图,和一张稍作收拾的图,再苛刻的人也会钟情后者,在不被冒犯和篡改的前提下,“好看一点”是平常人心。何况,从人心而论,对于曾经犯过的错误,人总会下意识地否认,或者有意识地淡忘。一个群体也是如此,尤其是过去有过劣迹的群体,会想方设法地淡忘它,当它没有发生过。美颜也是一种历史观,遮掉丑陋的,抹掉雀斑,营造未曾有过的漂亮样子。明知是一种自我欺骗,参与者依然甘之如饴,甚至趋之若鹜。历史美颜术层出不穷,粉饰过去,抹去往昔,重新叙述,造反、颠覆、用心险恶等修饰词被不断使用。美颜之后的个人和历史,重新进入公众视野之后,示众的效果也就变得温和起来。美颜后的自拍,发布之后,就是示众。

  示众的目的是什么?完成一个虚构。美颜的自拍是一种虚构,与自己有关却又遥远的故事。将平日里镜子中的自己在美化之后进行了呈现。镜子中的自己,和别人眼中的自己相比,至少好看百分之二十。约翰·伯格讲,摄影是从日常连续性的时间中固定一瞬间,由此看来,摆拍的大片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摄影作品,而是一种虚构,因为摆拍就不是日常性的产物,短暂性和易逝性是它的根本。落实为虚构,就会有虚构的观念,就需要表达方式,也有最终的目的。作为虚构的自拍,其本质的虚构性,不等于诱骗和欺骗。

  自拍,以虚构的方式营造了幻觉。同现实生活相比,幻觉才是真实的。因为它忠于我们的欲望,忠于我们的无知,也忠于我们的软弱,以及我们的逃避。幻觉的生命力正在于与现实无关,是在现实生活之外营造了另一段现实的生活,在镜头前的我之外建构了另一个“我”,那里有自拍者的第二个自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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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虚构的自拍,正在革命本雅明意义上的摄影,以及被命名为摄影技术的记录方法。审美没有消失,正在以新的方式诞生,从去取悦别人,变成取悦自己,以及通过公之于众、获得公众的赞赏,达到取悦自己的目的,这正是自拍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最大意义。有人会以为我在否定自拍,不,当然不是,我对它充满期待。对它未来的发展形态充满好奇,要不知道,即图片自拍后,视频自拍也已来临,抖音短视频不正如火如荼么?其中很大一部分内容就来自自拍,拿着手机,举着自拍杆,还有用三角架将手机固定住(这和摄影一个姿势)。这是自拍从图片时代进化到视频时代。从来就没有像今天的年轻人如此热衷于将私人生活公之于众,并不觉得会对现实生活造成干扰,恰恰相反他们从中得到了乐趣,到达取悦自己的目的,如果将点赞数、回复数等算在内的话,这份快活的感受值加倍了。

  一些来自庸常生活的人们,虽然生得平凡,但活得热情,不惜自编故事,挖空心思进行表演,只为燃烧自己,点燃别人,就是图一个乐。不是所有的点赞和关注都是可以变现的,虚拟的关注和评论带给他的满足感是即时的、此刻的和累加的,比滞后的变现来得直接和刺激。取悦自己,取悦民众,继而在民主的赞叹声中更笃定对自我的取悦。抖音的广受关注,关键在于设置好了剧本和音乐,让人以自拍的方式模仿演出,“拍抖音”成为一种生活,不,准确地说,是逃离身边的庸常生活——以拍摄身边生活的方式,短暂逃离这种生活。安迪·沃霍尔早年有个观点,未来每个人都可以成名十五分钟。抖音时代,未来已来,这里有数以千万计的“十五分钟”,一段视频火了,十天后消失了,另一段“抖音”红了,成名由此成为触手可及的东西。抖音就是一种波普文化,拼贴,重复,追求通俗大众的气味。波普艺术的精神就是面对大众,短暂,快消,恶搞,戏谑,欢乐。这就是抖音的“自拍”属性。

  本雅明曾经讲,摄影真正的受害者不是风景绘画,而是袖珍肖像画。是的,最早的摄影干的就是拍肖像照,最初的摄影家很多都是袖珍肖像画师改行的。如今的自拍,就是一种肖像照,只是变得更为自由,需要很多的道具(譬如场景、风景、摆件),也需要更多的修饰术。自拍正在革摄影的命,也在断送自己。日常的瞬间没有了,解释也不需要回顾连续性的时间。自拍不需要解释过去,也不负责讲述故事。不分性别的美肤,瘦脸,长腿效果,等功能性设置,都是自我演出的道具,是示众的罪魁祸首。自拍的人还在看镜子,那是独自的,无奈的面对。自拍是公开的,在网络世界里,给别人看的。为什么有艺术价值的照片,多是街头、社会景象的照片,而不是肖像照?人像是资料,是记录,是社会性价值的体现,即发生了什么。而社会景象摄影的价值,不在记录性,而在将摄影者恩人感知到的有限的世界(其中包括作为景象组成部分的人像)呈现出来,会有隐藏的抒情和观念,还有审美。

  自拍的作用就这样么?当然不是,更深层的是建立了与自我对话的关系

  曾几何时,当人们对自己和亲人的照片多看一眼时,在一张照片中首选就是要找自己,如果没有闭眼就歇了一口气,再要是姿势尚可就安心了。是否可以理解为人类关注自己的习惯从来就没有变化过,而自拍更是加速凸显了这种习惯。在技术的优势和催化效果方面,自拍设备的开发,譬如自拍杆的发明,使得传统的摄影师的存在变得更加艰难。正如当年摄影的出现,使得袖珍肖像画师改行做摄影师,而今自拍的出现,使得一批做摄影的技师得以开发新的生存方式,那就是艺术写真、个人摄影或者进行讲故事的摄影差事。将拍摄对象自如某一个场景中,如早年的布景,这一做法在最早摄影出现时就已经有了。本雅明在《摄影小史》就提到卡夫卡年幼时的一张照片,就有布景以及道具的辅助。本雅明说,这些道具使得卡夫卡看上去“若不是他那无尽忧伤的眼神想奋力主宰这个为他设计的风景,他势必会被布景吞没”。写真的拍摄方法就是区别,是一种自拍式的自述,如果将自拍视作自述的话。那写真就是借由他人视角进行自我叙述,一个叙述者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摄影师,一个重新被塑造但被习惯性地忽略的讲故事的人。不同的是,这个故事有模板,也未必是拍摄对象的故事,而是摄影师的主意和安排,不同的拍摄对象根据摄影师的脚本进行表演,像不同的演员表演近乎相同的剧本。当一个拍摄对象被摄影师指挥摆出各种姿势时,真实的自我已经消失了,无法掌控自己的表达。这方面最好的例子就是婚纱照的拍摄过程。相信有过婚纱拍摄经验的人都会如受酷刑,绝不想再次陷入那非人的折磨,那表扬的僵化、程式化以及因为缺少训练无法达到摄影师要求而难以掩饰的尴尬。这就是写真面临的普遍困境。

  于是日常写真出现了,即摄影师抛弃了既定的脚本,告别表演化的场景,回到日常生活中去捕捉拍摄对象诸多刹那。根本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即当拍摄对象一旦面对镜头,当他意识到接下来摄影师要捕捉下他的生活的一瞬间,有谁想过拍摄对象的感受?“换言之,动作时奇怪的,我在不停模仿自己。”这种不真实的感觉会让拍摄者觉得自己在冒名顶替。手足无措地找不到感觉的拍摄对象,就是在模仿一个日常的可以定格的自己。模仿不易,即便模仿自己。只要有一个摄影师在你面前举着镜头,普通人的紧张和别扭就会如影随形。拍摄对象既不是主体(如何拍不能都得听摄影师的),似乎又不是客体(还需要以身体语言和表情回应摄影师),进退艰难。

  在这种别扭的氛围中,自拍的出现解放了拍摄对象,不仅扮演了自我训练的工作,如何面对镜头,怎样微笑和跟随角度,久而久之,就得到了多方位的训练。善于自拍的人,积累面对镜头的经验,至少会在某一天的婚纱拍摄中减少折磨。自拍的作用就这样么?当然不是,更深层的是建立了与自我对话的关系。通过镜头,以及镜头对自我的快速反应,瞬间完成了对话。微笑的表情出现了,不要小看镜头里的微笑,比镜子里的微笑更能打动人心,而且是持续性的。心理暗示在于对着自己笑。自拍也是人类的一种孤独状态,容易令人沉溺,且不愿意打破。现代人的孤独作为情感的一种,不只是心理的缺陷和情绪的欺负,而是一种可以自我塑造的状态。这种状态可以成为人与人之间保持距离的方式,也是自我相处的一种方法,沉于孤独中,甚至虚构制造出孤独继而享受它。

  摄影没有取代绘画。电影没有取代摄影。旧的传统,生出新的,继而驱使旧的更新,相依相存,相守相争。如果说相爱意味着将偶然的相遇固定下来,那这个定义也适用于自拍,那意味着爱上了自己,并期望公开它。

  ? [法]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明室:摄影札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5月版,第8页。

  ? [德]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摄影小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12月版,第29页。

  ? [美]约翰·伯格:《理解一张照片》,[英]杰夫·戴尔编,任悦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年3月版,第76页。

  ? [美]约翰· 伯格:《理解一张照片》,[英]杰夫·戴尔编,任悦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年3月版,第83页。

  ? [法]于贝尔·达弥施,《落差:经受摄影的考验》,董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7页。

  ? [德]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摄影小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12月版,第26页。卡夫卡的这张照片并不是一个个案。布景的使用和最初摄影的曝光时间有关,不像今天咔嚓一下就够。最初的摄影需要等待曝光慢慢完成,为此给拍摄对象准备一些搁手和垫背的道具必不可少。后来就渐渐地变成了道具本身。

  ? [法]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明室:摄影札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5月版,第26页。关于这一点,罗兰·巴尔特在这一页,有一段抒情性颇高的话:“面对镜头,我同时是:我自以为是的那个人,我希望大家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摄影师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摄影师要用以展示艺术才能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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