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面目全非的活儿
——与李浩聊聊《变形魔术师》
弋 舟
我只能将这篇文章假想为和李浩的一次聊天。否则,相熟的朋友彼此作文,难免陷于溢美。尽管,李浩不乏能被人拿来溢美的出色之处;尽管,我也并不是没有过罔顾事实地去溢美他人。但对于李浩,无论表扬还是批评,我却更加习惯和他私下里念叨,乃至觉得专门写出来,就有些冠冕堂皇的不适。何况,他亦是一个对小说格外着迷的家伙,谈及小说时,彼此切磋要比彼此赞美更能令他获得快感。所以,当我以聊天的态度来写这篇文章时,心情倏忽也跟着松弛愉快了不少。我几乎能够看到我们这个假想之中的聊天情景——我使劲儿抽烟,坐相难看地卧在椅子里;李浩则神情严肃,不时会手插在裤兜里来回走上几圈。
那么,就这样开聊吧——
李浩,这本中短篇小说集《变形魔术师》,或者能够让人得窥另一半的你——这也是你的愿望。这“另一半”相对着的那个李浩,诚如你在后记中自陈:“先锋性”是其写作的一个显著标识,几成“标签化”的存在。对此,你似乎不那么甘心,面对诸般诟病,你在名为《先锋和我的传统》的后记中铺陈文字,用力稍显过猛地辩解了一番。声言自己的写作志向是打造“智慧之书”后,你回过头,交代这本集子的旨归——有意收录自己并不那么“先锋”的小说,“它们讲述的是‘中国故事’,部分地也涉及当下现实。其手法,也多是相对传统些的……”
老实说,我认为这是一篇糟糕的后记。
如果要较真,按图索骥,我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与这本中短篇小说集旨趣相左的那个李浩,写下的,是“先锋小说”,讲述的不是“中国故事”,乃至绝大部分地“不涉及当下现实”,其手法也多是“相对现代的”,等等。我想,若是翻转这枚硬币,李浩你自己怕是也难以欣然领受那种种的倒影。
文学真的是那么非此即彼的吗?即便是,持其一端、义无反顾,不也是为文从艺者好看的姿态吗?何必要自证清白般的分辩与诉说呢?何况,那硬币的另一面,也未必真的需要急迫地洗白。“先锋”不是你一贯秉持的写作原则吗?让它像一面旗帜般的招展,真的令你心虚了吗?要么,李浩你是想全面地展示自己,在读者眼中塑造一个全能型选手的形象——这很难,我们可以想象卡夫卡去写《战争与和平》;要么,李浩你的小说态度本就朝三暮四、徘徊犹疑——这不是事实,大家都知道你是小说艺术的“顽固分子”。在我看来,如此之“后记”,算是自我的瓦解,变相的缴械。你硬生生将自己浑然一体的写作进行了糊涂的切割,喏,这一半是这样的,那一半是那样的,它们非但不是你中有我的,甚或还是彼此对立的。我想,这大概不是你所愿意看到的局面。如果说,“先锋性”对你是一个误判,但这顶帽子既然已经加冕,何妨就理直气壮地戴下去?当然,我明白,为此,你可能是受了些委屈,于是急于抗辩——于此,也能看出我们文学语境那蛮霸的专横之力:硬币般的倒悬着两面,一面天然正确,一面嫌疑重重,乃至令一个骄傲的小说家都不得不嗫嚅地说出,“其实,我跟那一面也是一伙儿的”。
这就是一个小说家在小说之外解释自己时面临的风险。
心情我当然是能够理解。骄傲的小说家也未必就要如实坦白,但除了狡黠的撒谎与笨拙的自辩,我们还可以选择性缄默。显然,后者往往更能够保护我们的尊严。然而要命的是,事实上,今天我们都太爱口若悬河了。我领教过你汹涌的言辞,也感叹过你对小说艺术那澎湃的热情。你俨然这门艺术的布道者,极尽可能地想要去说服世界——我怀疑这是否真的有效——小说应该是这样写的,那样写的话,就不能算是小说。这很好,立场鲜明。但是,就像在这本集子的后记里自动缴械,现实中,面对“那样写”出的某些东西,有时你却又表现出令人惊讶的容忍。这可能关乎个人性情,也关乎“人情练达”。所谓“宽厚”,亦是你为人称道的美德。而我,如今好奇你这“宽厚”的美德是不是也会如“先锋性”的标签一般,在某一天,终于同样对你构成了欲辩不能的压力,使得你只能也那么含混其词地向“苛刻”暂时投诚。老实说,我挺期待你勃然变色,倏忽翻脸。
我知道,我的这个期待本身已是苛刻。谁都明白我们有时会多么的言不由衷。当然,你也并非一味“宽厚”,我见识过你的“狂妄”,见识过你鄙夷群雄的气派。对于小说艺术的体认,你胸中确有高格——你这个“学习型”的小说家,见识不凡,野心勃勃,在不少时候,有厕身世界一流作家的志向。只是,你这胸中的“高格”,有时又成了在现实里妥协的本钱。我们自诩是懂得这门艺术的人,这个自诩也被同侪所认可,由之,一个“行家”说出的话,就貌似有了权威性和分量,能够用来与人一团和气、握手言和了。这实在是值得我们警惕,如果我们真是个“行家”,对于“行业标准”的维护就格外负有责任了吧?标准的混乱,最终只能令行业崩溃,我等或许就砸了自己的饭碗。
还是聊小说本身吧。
先说说“先锋性”。读这本集子,我并没有如你所期待的那样,读出太多与你其他作品气质相悖的东西。这还是那个李浩,那个置身在一个广阔的文学背景里的李浩。由此,我突然觉得,“先锋”之说,今天是不是应当休矣?我不大了解在世界范围内,还有没有其他的文学,如我们一般纠缠“先锋”这个概念,我的体认是,如今,它似乎已经越来越不值得被拿来阐明什么了。甚至,在我的阅读感受中,你的这本集子更像是一个“传统作家”的作品。这个“传统”,就是我所说的你我置身其间的那个“广阔的文学背景”。它是文学史的源流,即便我们可以将其收窄为“现代文学史”的源流,但其来有自,应当是不争的事实了。文学在今天也有了非常专业性的一些指标,它确立了很多准则,这好像已经类似于自然科学领域的学科了。谁都能提笔写作,其实是一个假象。就像我们难以想象,谁都可以去勘测天文。只不过,文学的指标与准则,格外隐蔽,难以一言以蔽之,无法凭借一台哈勃望远镜便能落实伟大的数据。
我们浸淫于此,遵照这些潜伏的原则书写,正是对于这个“传统”的实证。它所框定的边界,我们远远没有突破。在某种意义上,对那些边界的捍卫与固守,还是我们正在做着的事情。并且,我们的尊严感,更多的亦是来自如此的“守旧”。在这个意义上,毋宁说,我们是一群因循守旧、故步自封的家伙。我们以“行家”自诩,站在“传统”里,视所有不合行业规范的作品为“落后”。《变形魔术师》里的篇章,都是那种我所熟悉的“行业范式”,它们就是这个行当里的标准产品,一点不令人意外。我们太熟悉这样的作品,以至于,如果不能格外出色,便会令我们产生阅读的迟钝和麻木。这是我们今天都需要严肃思考的问题,如何既守望家园又凝视他乡,可能才更加考验我们。
不会有人将陈景润视为数学界的先锋的,我们却在干着本职工作的时候,被“先锋”所指认。这样的局面,一度的确有益于这项事业,但继续纠缠,只能制造更多的误解。那么,今天我们是不是干脆改口吧,说自己是一个“传统作家”?这可能更体面一些,也更显得自尊。我们赓续着的那个“传统”,置身着的那个背景,难道不需要以此来致敬吗?
再聊聊“中国故事”和“涉及当下现实”吧。
我觉得,李浩你是被对立面的指责搞晕了。“中国故事”与“涉及当下现实”,如果就是需要这样被正反两面地加以说明,实在会倒向荒谬。我们大约都能明白,这两个方向,在特定的语境中,实则是一种“特指”,它所隐含的意思是——“只有这样的中国故事才是中国故事”,“只有这样的涉及当下现实才是涉及了当下的现实”。至于“这样”究竟是哪样?没人告诉你,一切就在意会间。我们的文学主张,往往就是靠着“意会”来主张的,你明明晓得,居然也想浑水摸鱼。在那样“特指”的“这样”里,如果不假以专门的解读,大约《红楼梦》都将不能算作“中国故事”,《1984》更与“当下现实”无涉。我可以遗憾地告诉你,在那样的“特指”的“这样”里,你这本集子里的小说依然会被判定不是典型“中国故事”,没有有效地“涉及当下现实”。
最后聊聊写作手法。
你在后记里声明,这本集子里的小说,在写作手法上,“多是相对传统些的”,这个问题,与“先锋性”是同一个问题。在此,我又一次深感轻率使用“传统”与“先锋”这种概念的危害。你这里的“传统”究竟是指什么呢?是《创业史》还是明清笔记?它可能也是在指一个宏阔的“文学背景”吧,那么,这个“背景”与我们的“背景”真的是能够相互否定的吗?难道,它们不是同一条河流中的漩涡吗?据说,如今又有人读出了《金光大道》的美。我一点儿不怀疑其人的真诚,甚至,我都不去先入为主地怀疑其人的水准。文学之事,就是这般奇妙,它有“往复借鉴”的优势。如果说,你的这本集子在写作手法上,的确实现了“多是相对传统些”的愿望,不也说明,你在观念里也没有全然将“传统”与“先锋”切割吗?这里面的千差万别与殊途同归,同样也是一件需要“意会”的事情,而这样的“意会”,或许才是有益的了,我们强加说明,可能反而会搅乱了局面,破坏了文学的稳定。
这本集子里,我最喜欢的是《被噩梦追赶的人》这个短篇。形式上,它完全在我的经验之内,但它格外节制,于是美感十足。可你在后记中又一次勉为其难地将其与“救赎心”挂上了钩。我觉得,以此来说明这个短篇,是对于它的拉低。它的价值,真的就在一颗“救赎心”上吗?难道,它形式上的美感,没有大于那颗“救赎心”吗?我不这样认为。李浩,老实说,你的写作优势不在“社会学”意义上,这也是导致你难以被评论家广泛阐释的根源所在吧——他们尤善手握一把“社会学”意义的解剖刀。你大约为此而不平了,所以干脆也亮出自己“社会学”的能力,并强调,这个短篇里的主人公“所有的行为都具有中国化的特质,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具备这一民族的心理基因”。这太拗口了,也太“学术腔”,它当然是个事实,但我难以理解,小说家干吗要说得这么“不文学”。这个短篇的美是自足的,毋宁说,你写的是“美”之本身。
咱们这个聊天之前,我刚读完了黄孝阳的《众生设计师》,是一部非常不错的小长篇,我写了读书笔记,名叫《小说家之于设计师》。有趣的是,你的这本集子又让我遭遇了“魔术师”。你以《变形魔术师》做了集子名,一定有着自己的意图,这里面一定隐含着你的写作心理乃至文学抱负。于此,我倒有了猜想:孝阳着重在“设计师”这个角色里,喻示着他的写作可能更现代,是朝向未来的;而你钟意于“魔术师”,就有些“古老”的意味了,可能,在骨子里,你的气质更接近于一个“古典作家”。这是笑谈,但没准也是真谛。如果真是如此,你又缺乏了一些“魔术师”这个意象所应带给人的“人情味儿”。这可能只是我的一己感受,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一个不自觉地就要去嗅词语气味的家伙。“魔术师”在我的嗅觉里,该有些体臭,可是李浩你的气味太清洁。
这也是我阅读你小说的感受。就像你在这篇后记中所说的那样,“所有的自述往往都在自夸和自谦之间来回摆荡”,你的文学表达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局限。这与你的文学观念有着极大的干系——我还想说,这可能也事关一点儿天性——你是那种偏于“理性”的作家,操弄小说,有如装配仪器,阐释作品,如同课堂教案,诸般表现,令你的作品极富“小说本身”的美感,同时,也令你缺了些那种依赖中间地带、依赖情感、依赖体臭,既不自夸也不自谦的表达优势——譬如无可指责的伤感和不被挑剔的忧愁。这些以情取胜的能力之于你,都有些令人遗憾的缺失。你差不多算是一个“说理型”的作家,在这一点上,“先锋性”也许对你构成了某种程度的损害。这类作家我们细数一番,果然也是其来有自,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无论浅薄的情感还是深刻的情感,与这个序列的大师似乎都没有过多的流露。他们似乎是耻于抒情的,当然,我们可以将一切归于那无从捕捉的高贵的虚无。
李浩,阅读这部小说集,我常常因此而为你惋惜。在我看来,集子里的每一篇小说都像是精装修之后的房间,材料上乘,工艺用心——但却总让人少了些舒适的亲切之感。究竟少了些什么呢?最后,我认定,这整饬的房间里,少了一道柔曼的窗帘——它也许微不足道,没有它,也并不妨碍整间屋子“样板间”般的周正,但有了它,便会有了微风的吹拂,空气会流动,尘埃能漂浮。
好了,瞎扯了这么多,其实我口若悬河,更多的是推己及人。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儿,所以如是推断着你。“我对写作的真实一直没有信心,我现在所做的,依然是面目全非的活儿。”——这是你小说中的句子。你还写下了:“我已经是第五次用到‘面目全非’这个词了。”看来这个词的确让你闹心。同样的,我又嗅到了这个词的体臭。那么,我就用它来做文章名儿吧。
——我等所干的,依然是面目全非的活儿。
编辑/黄德海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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