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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史传统滋养创作,多副笔墨出入无禁
李洁非 项 静
项 静:您是复旦大学78级的学生,由于家学和个人爱好,侧重于古代文学、历史的阅读,毕业之后特别希望从事元明清的研究,这跟复旦大学是古代文学研究重镇也有关系吧?当时古代文学研究和教学肯定也在时代激荡之中发生了一些改变。在一篇访谈中您谈到77级出了许多写作者,比如陈思和、李辉、卢新华等,那个阶段当代文学的氛围比较浓厚,文学思潮萌动,文学新人涌现,各种争论浮出地表。这种氛围应该延及整个文学界,包括古代文学研究。您能谈谈当时的情形以及对您个人的影响吗?
李洁非:很巧的是,我上学读书的经过,跟当时历史变迁几乎完全咬合。中小学与“文革”共始终,1966年上小学,高中快毕业时“文革”结束,躲过了上山下乡,很快,邓公决定恢复高考,于是作为第一批应届高中生参加1978年高考,幸运考到复旦大学。中小学没学什么东西,倒是很自由,随便玩。不过我因父亲在大学教书,家中有些书,不甚多,但当时跟
别的家庭比,也算是得天独厚了,所以养成了爱读的喜好。上学虽学不到什么,但我自己的读书尚不至于贫乏的地步,凡家里有的书,不分种类,一一读之,乱读,从古希腊罗马传说、《红楼梦》、《水浒》、《三国》、王力《古代汉语》、《中国历代文论选》、中华活页文选到梅兰芳文集、全套京剧传统戏剧本,以及鲁迅的书、《子夜》、《林海雪原》、《艳阳天》、刘白羽《红玛瑙集》、《马克思与燕妮》之类。林彪事件后,文禁稍松,父亲系里资料室有些书可以外借,我求父亲或自己跑去以父亲名义借一些书,记得有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尚钺《中国历史纲要》、《倪焕之》、《西游记》、《少年维特之烦恼》、许地山和王统照文集等,还有“文革”时出的《大刀记》、《征途》、《朝霞丛刊》之类。最喜欢读《西游记》,反复多遍,几能通篇复诵,夏天晚上乘凉,逐日给小伙伴讲《西游记》,历历道来,最小的细节亦不落下,一时如“明星”般为小伙伴追趋。至稍知人事,辄受《红楼梦》吸引更多,亦读多遍,之前读《西游》,常常乐得床上打滚,读《红楼》却暗自泪下,平生初尝锥心滋味。又比较好地理,平时读报,特注意国内外方域情形。总之,因爱读和杂读,高考时并不憷,入复旦后,同窗年龄悬殊,不少人拖家带口,作为应届生小弟弟,倒也不觉得矮了三分。不知怎么,我从小就有鄙薄当下的习气,很习惯地为古代东西吸引,对现当代提不起兴致,尤其是当代。加上当时当代文学学科初立,没有多少成就成果,而复旦师资又是古典超强,更助长了我是古非今的心理。其实我就读期间,当代文学风起云涌,“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朦胧诗”等,火得不行,写《伤痕》的卢新华又出在我们77级,所以关心当代文学的风气非常盛,《当代》、《收获》、《十月》等杂志极为抢手,另外像美学、心理学等新兴领域,也都时髦。我却跟这些不沾边,不理会,还隐隐地排斥,目为“时学”,自己阅读都在旧书上,特别是先秦和元明清这一头一尾,还打定主意将来搞古典文学研究(高考报志愿所填之一是北大古典文献专业,可见那时的趣味)。结果分配不由人,分到新华社,搞古典就此无望(我不能忍受考试,肯定不考研究生),又赶上在新华社结识了几个同年分配来的朋友,大家谈论的多是当代文学和时代思想一类,不知不觉就转到当代,开始写文学评论。说起在校时系里环境,77级创作很活跃,卢新华声名鹊起,张胜友以散文著称,还有陈可雄因发表《杜鹃啼归》、颜海平因发表《秦王李世民》也名噪一时,另如张锐、胡平当时在中篇小说等创作上都颇有斩获,文学批评自然是陈思和为翘楚,那时就在《光明日报》上看到他的文章,敬羡不已。78级也有搞创作的,愧77级颇多,李辉在校期间好像还不太显,但他毕业到北京后进益惊人,多年来他所做的工作,从《摇荡的秋千》《胡风集团冤案始末》直到眼下,我认为对当代文学史料学是奠基性的,切实清俊,能够体现复旦学风。
项 静:您写过“典型三部曲”(《典型文坛》、《典型文案》、《典型年度》),您本人其实也是当代知识分子中一个典型个案,尤其是放在现当代文学研究这个学科之内来看,几乎很少见到像您这样不断自我更新知识系统、转移阵地的写作者。您曾经是直接参与文学现场的批评家,直接回应当年的文学思潮、写作现象,又是小说文体专家(《小说学引论》、《中国当代小说文体史论》),后来转入城市文学研究(《城市像框》)、延安和当代文史研究(《解读延安》、“典型三部曲”),还有当代生产方式比如文学制度的研究(《共和国文学生产方式》),又是一个明史系列的作家。您的研究方向的转变或者说并存,都是一个典型的写作现象,评论家、文学研究者、小说家、随笔作家、史料专家集于一体。关于为什么转型您肯定被问过很多次,还愿意再谈谈吗?
李洁非:这个问题讲起来头绪比较多,梳理一下,可能要分两个方面,一是环境条件,一是个人原因。从环境讲,越来越专业化、越来越学科化,跟学术评价体系是分不开的,因为晋职和各种资格竞争,僧多粥少,为了可操作,二三十年来逐渐生出很多条条框框,我称之为打格式,而学者因此就被导入格式化的套路,近十来年,日益奇葩。比如论文按发表出处分其高下、给予分值,核心期刊几分、非核心几分,抑或核心期刊计分、非核心不计分,又国际期刊得分高于国内……等等;对于论文、著述的规格、样式乃至文体风格,也都给予硬性的排他性规定,什么提要啦、关键词啦、注释体例啦,都得照着格式来,好像不采取那些形式符号,就不配称论文、专著;还统计学者拿过什么项目、是否主持人、作者排位顺序、所获奖项是何级别,都换算成分值计入,十分繁琐。这股风从几个著名大学搞起来,没想到大家不觉得无聊乏味,反而纷起效尤,现在已完全成为统治性制度。这种导向作用是决定性的,学人不从不行,不从就不能晋身、拿到各种利益,所以现在知识分子普遍被关在这种学术囚笼里了,按格式做学问,从择题、文风直到思想,循规蹈矩,捆得死死的。明清八股取士,现在学术体例实有其神,内容上代圣贤立言、形式上起承转合,实质一模一样。我因为不在大学环境,侥幸置身其外。社科院这地方诸多不如人,过去却有一点好,就是学术上一些表面的条条框框很少。如果在大学,像我这样的,早就混不下去了,像您提到的那些拙著,其中有不少算不算“学术成果”,大概很成问题。近几年,社科院也越来越与大学那套同质化,条条框框基本都移植过来了,好在我距退休不远了,无须焦虑。至于个人原因,有性情、兴趣、经历等。
项 静: 您作为一个打破壁垒的“典型”研究者,如何看待今天中国现当代文学这个学科出现的学院派、媒体派等等不同写作方式之间的壁垒分明。我发现研究者的身份已经越来越专业化,越来越学科化,每个人都划定了越来越较小的领域和风格。
李洁非:我从小性情,比较自由散漫,不耐拘束,受不了压在模子里刻板做事情。做事须认真、须审慎,但与戴上笼套嚼口是两码事,那样搞出来的东西一了无生趣,二面目可憎。试想,这种“成果”连自己都不能读而悦之,又怎好意思邀别人盼睐?学术应不掩性情,泯灭性情的学术斫失灵气,这显而易见的道理,似乎已被现实压榨一空。自古,中国的学术何曾这样干瘪过?八股文害人不假,但那只是敲门砖,博取功名而已,功名之外,古人真正做学问仍然具见性情。直到民国,无论鲁迅作《中国小说史略》、胡适作《白话文学史》、顾颉刚作《秦汉的方士与儒生》、梁启超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郭沫若作《十批判书》、蒋廷黻作《中国近代史》、许地山作《扶箕迷信底研究》、孟森作《明清史讲义》、钱穆作《国史大纲》、陈寅恪作《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包括冯承钧独特的翻译式研究《马可波罗行纪》、《多桑蒙古史》……等等,都挥洒性情、通脱不拘。以它们为准绳,我无法视学术为机械式操作,凡落笔,我都无意以取悦学术判官为目的,总想着在立足自己尺度的基础上,博读者好感,纵使多争取一位读者也好。至于兴趣,这里非泛泛所指,是单讲文趣。
我走在今天的路径,归根结底源于“文章”的那个“文”字,言之不文,行而不远,言之不文,不若去言,既然提笔去写,在我不拘写什么,都不忍不从“文”上去追求和打磨,断不可因为写的是论文、专著,就有理由语言无味、催人入睡,那我宁肯去做点别的。我之抵触所谓“学院味”,与此有很大关系。语言能力与感觉,因人而异,差别很大。坦白讲,我们这一行笔墨好的人并不多,我做过几年编辑,颇有感受。不少人的笔头,只适合论文类,一旦写点别的,“文”的不足就显露无遗。这也是当代人文以及汉语质地蜕变的一个结果,文章之道,不复为读书人所讲求,似乎有思想有见地,即可以为文。这与古人大不相同。《过秦论》就是汉代的论文,而今,谁会像贾谊那样写论文,注重辞章与文气?
今天的论文,可以全无文采,只要内容提要、关键词、引文注释合乎规范,配上几条新理论和一堆术语,设法发表到列于名录之中的核心期刊,就是第一等的成果。我们看现代(民国)时期,当时的学者,几乎无人像今天的专家、教授,一辈子只搞一种东西,例如鲁迅,小说、散文、随笔、旧体诗,多副笔墨拈起放下、出入无禁、彼此滋养,他的杂文、小品,学问含量不逊学术文章,专著专论《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却又如同小说一般引人入胜,而这是当时很普遍的情况。在这一点上,我比较顽固,既然明知孰优孰劣,我就没有办法不效仿好的,反而追随不好的。我写作方式的多次转换,以及在不同文体之间跨越,原因之一就是难拒各种笔墨的诱惑,想都尝尝。1980年代起先写散文,然后是文学批评,1990年代大量写随笔,同时以“荒水”笔名写了五六十万字的中短篇小说,世纪末又转向专题研究,写专著,之后则对非虚构史传入迷。我获鲁迅文学奖,不是文学理论批评,居然是报告文学奖,连自己都觉得怪怪的。还有一个是“经历”,我曾在新闻单位工作,后到学术期刊做编辑,再后来搞研究,经历几种身份,多少会有影响。前两份工作,不甚合我意,但毕竟构成了一些人生体验和视角,这些东西会不知不觉带入你的眼光和方法。我觉得这方面李辉师兄或许更典型,他毕业后到《人民日报》当记者,但好像不很务“正业”,实际上还是在做研究,顽强追求学者使命,但他做的事情和做事的方法,跟“学院派”路数完全不同,调研色彩非常浓,不做书斋式的高头讲章,重材料、重现场、重叙述,这恐怕有新闻职业带给他的影响,他也主动结合和利用工作上的因素,成就了自己的风格,假如他不到《人民日报》那样的单位,而是留校当老师,也许未必能做出《摇荡的秋千》、《胡风集团冤案始末》等成果。
项 静:您从文学批评转入专题研究,这个是一个写作转向,不同专题的写作之间可能仅仅是研究对象的不同,但不同的写作对象您居然是同时进行的,这一点挺让人惊讶。 听说《天崩地解:黄宗羲传》和《文学史微观察》这两本书的写作是穿插进行的,内容也出现交互,两种写作同时进行,您是如何分配时间和转换思维的?
李洁非:其实,人本来不是单向性的,之所以普遍比较单向性,是被束缚的结果,而想要不被束缚,或束缚少一点,取决于看淡得失。把得失看淡,不禁抑自己,做想做或喜欢做的事情,就可以有多向的表现,这并不难。举个例子,《北京日报》李静,她是出色的文学批评家,文章有温度,曾经得过华语传媒文学大奖的年度文学评论家,但是近来她投入精力最多的是话剧创作,搞得风生水起,用话剧形式表达对鲁迅的认识和理解。我觉得她就是按照“想”和“喜欢”原则做事的人,话剧与文学批评只是方式不同,在她也可以说是换了一种方式的文学批评,也许是更有趣、更见效力的文学批评。但如果你的思维都在所谓学术评价框框里面,恐怕你不肯去做这样的探索尝试,因为“不务正业”,试想李静如果身处高校或研究单位,话剧创作肯定不被纳入“考核”范围。凡能打破壁垒的,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务正业”。前面讲李辉在《人民日报》几十年,做的都是当代文学史和知识分子个案,只怕也无助于他在所谓业务范围之内的竞争。我这十年来,一手做当代文学史,一手做明史。两条线索,一条“务正业”,一条“不务正业”。所幸社科院比较包容,没有拒不承认我的明史著述为成果。纵然不承认,我也仍然会做,因为“想”做、“喜欢”做。表面看这两件事用上海话说“勿搭界”,其实在我心里是相关的。我曾讲,明史可称“古代史里的当代史”,当代则有“现代明史”的意味,有很强的深层联系。不光是整个中国历史走向上,当下与明代同处一个问题系当中,连思想特征也一直延续着相通的东西。读一读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论》和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这两本书,会悟出很多。《黄传》和《微观察》确实是穿插进行,同时截稿,出版相隔也仅一个月。这种穿插,彼此辉映,我出入三四百年一头一尾,好像更完整地摸到了历史的脉络。旁观者或觉得跳跃很大,在我反而思维是连续的、非割裂的。
项 静:无论是明史研究还是当代文学史研究,对您来说都是在进行同一个主题即社会转型,与社会转型相关联的是文化、文学的转型。从共和国的文化转型到1980年代,1990年代,还有互联网时代,每一次都在文学表达方式上打下了印记。有人认为今天我们的纯文学出现了保守主义的倾向,与当代重大的社会转型失去了联系,文学实际上是萎缩的,失去了曾经的活力。但是在庞杂、混沌、难以命名的网络文学和新媒体中可能出现了革新的力量。您能简略谈谈当代的文化转型与明代的文化转型共同的问题吗?
李洁非:我在《解读延安》里讲过“文化重心下移”问题,这是从明代至今一以贯之的趋势,它最根本的表现,就是文化权力、文化中心、文化等级的耗散和瓦解,先前主导性的价值逐渐衰弱,分散为无序的、多元的局面。明代文学里的诲淫诲盗内容,在中国过去很少见甚至没有,明代却全冒出来了,像《水浒》公然表现江湖社会、盗寇天地,唐宋汉魏何曾有过?《金瓶梅》肉欲横流、声色犬马,更是骇人听闻,过去从“关关雎鸠”到“春蚕到死丝方尽”,涉爱涉性,都用曲笔,意会而不言传,明代却是一览无余。这些只从文学上讲,是讲不透的,实际上是社会解放带来的文化秩序的崩解。以前由贵族、士大夫搭构的文化体系,被新兴的社会力量拆毁了。这种拆毁,三四百年来一直在进行,尤其是到了目下,网络这怪力乱神,接过印刷术的火炬,到处点火,燔朽焚旧,大闹天下,终致文化主导权彻底易手。立足于这文化现实,掉头回看文学,实在不宜说是文学自己发生了保守主义倾向,而是它不得不退避三舍、独善其身,想要文学重返1990年代以前引领社会的局面,其可得乎?实际上也并不能说文学萎缩,单论文学自身,它不但没有萎缩,相反实则比以前更加精进了,近几年,中国作家莫言、刘慈欣、曹文轩屡斩世界性大奖,是有力的证据,即便不看这些大奖,平心以论,中国顶尖作家如贾平凹、刘震云、王安忆近年的创作,品质都不仅是当代以来最优,甚至逾乎现代之上。完全不能说文学失去了活力,问题是,原有概念的文学,被广众的自在、自娱性质的网络文学海洋,变成了孤岛,不再是文化的高岸和大陆。结合明代以来的文化趋势看,这是无可逆转的。我们看到并承认历史的一种大势所趋,但同时,从评价而言,无关好坏;不能说文学没落了是因为它不好或变差,相反,没落的往往可以是优质的东西,这也一再被历史证明。“病树前头万木春”,自然界规律如此,人类文化不尽然,人类文化可能优胜劣汰,也可能劣胜优汰,否则人类世界也不至于每每出现后人对前人文化心慕手追的情形。
项 静:城市文学在90年代里是一个热点,城市正成为最为重要的人文景观。您是较早专门研究城市文学的学者。“这个新城市社会是当下中国社会的轴心,城市文化是当下文化的轴心。”二十年后,您对城市和城市文学的理解和判断有没有改变?
李洁非:没有改变。《城市像框》可能是最早的一本从城市文学角度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著作。之前我就对一个奇特现象感到好奇,就是中国当代作家几乎全都居住于城市空间,但他们叙述的故事和表现对象却又几乎全都是农村和农民生活。老辈作家如此,犹可理解,因为自幼生长乡间,后来移诸城市,但是连知青一代作家,包括后起的先锋作家,根在城市、生长于斯,却也只作乡村叙事,从不写城市,这就太过奇怪。仔细一想,原因是中国的城市形同虚设,城市生活无论从内容到情感,不构成独立的文学资源,使作家觉得有表现它的欲望。透过这个,我觉得抉到了中国社会的一个特点和秘密,以及中国和西方在文化上的一个重大差异,1980年代困扰我的中国当代“现代派”文学或先锋文学内容、形式两张皮的问题,也迎刃而解。所以1990年代城市化进程展开,我即觉得对于文学将是一个质变性影响。彼时至今,二十年过去,文学果然完全被放置在城市背景和城市语境下,不一定是指所有作品都成为城市题材,而是城市视角成为文学的内在视角,当年《陈奂生上城》,城市是异物和隔膜的它在,如今文学叙事基本上都是从城市立场出发,包括现在作家的乡村叙事都是以城市为幕布为起点,对乡村作逆旅式返回,乡村成了“乡愁”、成了凭吊和挽回对象。对文学批评者来说,提前察觉一种动向而预言之,是可以满足的。
项 静:我看到一个访谈中您说对1980年代的文学有一个反思,“优点是进取、有闯劲,不过水平不高,技术幼稚,内容和题材单调,视野也窄,文学主要还处在复苏过程,但风气好”。“作家方面,留意较多是知青文学和寻根派,之后有莫言、刘索拉和先锋派。”三十年以后,去年当代文坛又重新思考先锋派,寻根文学,您觉得今天我们应该如何来重新看待先锋派和寻根文学?
李洁非:去年有讨论活动,我从报上得知,没有仔细了解。1980年代文学一个要点,在于它是“文革”时代的回声,这一点不知人们是否抓住。回声的意思,除了“拨乱反正”,还涉及技术层面。从那样一个将一切泯灭殆尽的时代走出来,文学在精神上之贫乏、艺术上之孱弱,非经历其间者很难想象。可以说,1980年代文学一方面是“文革”时代义无反顾的唾弃者、批判者,一方面同时又是那个可怜时代各种桎梏、戕害的产儿。它的思维并不从容,认识力、判断力、表达力也都处在比较低的水准。现在有些怀旧者,说1980年代是文学黄金时代,从文学在社会上所享荣耀,特别是文学风气上,我能理解,但单论文学质地,我觉得这样说是以情感代替现实。当时文学界对问题的思考,片面、轻率、表浅,甚至无知。这几个字眼,我回看自己八十年代的文章,就常常难堪地面对。这没有什么奇怪,经过“文革”那么彻底的反智岁月,精神如果立刻达到丰厚健全,反倒不合逻辑。“寻根文学”最大功绩在于它将文化意识这面旗帜重新插在文学园地,但另一方面,“寻根文学”对文化的理解、表达本身,很多是想象的、臆造的、牵强的,它没有能力真正碰触文化问题本身,只是张扬了文化“意识”而已。至于先锋文学,是1980年代文学最重要的反叛性力量,对于粉碎极左文艺枷锁有着除根的作用,但作为一场文学运动的先锋文学,有很多可笑亦复可悲,像极了民初社会生活中的“咸与维新”。加入到先锋文学运动中的人,并非个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何做,也并非个个想要这么做、适合这么做,只是一窝蜂、争先恐后、犹如上山落草一般赶了去,以免落于人后。只有在中国,先锋文学才成为主流的、非少数派的、席卷一切的势力。为什么?因为当时中国作家内心并不真有自主性,中国的文坛也并不真正给个性留有空间,文学竞争的方式仍然主要不是个人的,是拉队伍、扯旗、随大流,这就造成“咸与先锋”时,许多人心中实无先锋精神,仅以先锋姿态作为搏生存的“策略”。修辞立其诚,离开一个“诚”字,先锋文学鱼龙混杂就可想而知。这是无可奈何之事,是“文革”时代的回声或“文革”后遗症,是逃出“文革”荒谷时的难以避免的阶段。
项 静:看到您在《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文章《以良史传统滋养创作》,您说:“在许多国家,宗教是文艺创作的主要诱因和题材,但在中国居此位置的是历史。”今天的创作中,历史想象和重新叙述是一个重要资源,比如共和国历史、民国、文革,1980年代等已经成为当代写作的重要历史资源。您对今天的文学中对当代历史的呈现满意吗?比如对共和国历史。
李洁非:怎么能够满意呢?虽然一直在长进,每过一段时间,都发现文学创作对当代史的描写又深入了一点,像王小波《革命时期的爱情》、王朔《动物凶猛》、贾平凹《古炉》,在表现“文革”深层肌理上,比之于80年代,高出太多。除了小说,也有不少非虚构文学作品,陆陆续续在开掘。但文学的当代史叙事,受限太多。其次,文学自身的历史书写素养,也妨碍此类创作出现顶尖佳构。古人由于特重史,所以常有文学一流而又深研史学的,现代时期犹然如此,但当代文、史两途,对历史研究下过功夫、有所训练、认识端正的作家少见。基础情形摆在那里,文学对历史的表现若想达到情理两通,非短期可致。这里,要好好温习中国的“良史”概念。写史而至于“良”的状态,相当不易,除了才、学、德,还得用心平和、存意公正,去除各种私心杂念,绝不意气用事,能够瞻前顾后,又需要不单站在当下角度,还跳出于一时一地,从宽广幅度看历史中的人和事……总之,用大胸怀包容历史。对文学创作的历史书写来说,获得与历史相匹配的复杂性,非得有“良史”精神的培炼不可。
项 静:《天崩地解——黄宗羲传》这本书,您把黄宗羲放在17世纪世界历史的视野里,提出对近代历史重新解读的可能,中国文化有无自我更新的能力,可否自发孕育现代性,您选择黄宗羲是因为这个历史人物有可能告诉我们不同的答案。“一方面他的平生所历很精彩,值得一述,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对我们重新确认中国精神资源颇具启发”。 您能否把您由黄宗羲的思想所引发的“中国精神资源”略作阐述。
李洁非:“五四”以来,更早是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不光社会、政治完全被西方击溃了,进而是文化自信心的摧毁。处处不如人,事事不如人,中国历史文化被一古脑儿否定,以至于觉得它找不到一点善因。像今天称为“普世价值”的观念,反对者把它们斥作西方价值观,拥护者却也一样,在拥护的同时,激烈咒骂、批判中国文化,仿佛非得把中国批倒批臭,才能去实现那些价值。这种自我撕裂太可怕,也是中国一二个世纪以来没法平和理性地追求“好社会”建设的一大障碍。世界上凡公序良俗蔼然的国家,没有哪个是在自我诅咒中达致。中国真像左右两种眼光看的那么不堪吗?根本不是。全世界自纪元前后,直至15、16世纪,总体看下来,唯一祥和、理智的国度,就是中国。在此小二千年当中,中国的贤明之士、博洽智者,比任何国家都多。其他地方,文明坠地、思想黯昧、学术荡然,到了惊人地步。你能想象中世纪欧洲曾经数百年间没有几个作者、文化近乎凋零一空吗?你能想象印度一度没有自己的历史书写、许多情形唯赖玄奘法师的记述方始可知吗?当时马可波罗东游回去后所讲故事,确有奇货可居、卖弄吹嘘的成分,但欧洲文明与中国文明的巨大差距是毋庸置疑的。了解这些真不是为了“老子也曾阔过”,而是平心静气去想其中的道理、由来,中国何以独能如此?中国历史有许多地方需要重新认识。像汉光武帝,他开展了世界上最早的“废奴”运动,几次颁诏责令豪门释其奴婢,给其平民身份,成千上万人得到自由,同时还从法律上废止了对奴婢种种的非人、野蛮的规定,非常了不起。像宋仁宗,薄赋轻徭、让利于民,宁肯“国”弱也不夺民之食。这种行为、思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定是中国的贤哲、中国的文化种下深厚的善因,才在现实政治中结出这种果实。直到16世纪,中国社会和文明进步的脚步,一点不落人后,事实上,最早的近代化迹象即出在中国宋代时期,只是这一次中国比较不幸,草原蛮族入侵严重干扰了中国步伐。纪元四五世纪是欧洲倒楣,北方蛮族入侵吞没了地中海沿岸希腊-罗马灿烂文明,让欧洲沉沦了一千年;蒙元灭宋,对中国性质相近(当然元代加大了东西方交流,也有好处,这不必说),虽然中国文明更顽强,蒙元统治也为时不太长,但终究使中国从古代社会向近代嬗变的脚步缓落下来,而且留下很多后遗症,加重了后起汉族政权的专制程度(这一点,俄国亦然,俄国的亚洲意味,除了地理关系,还得之于蒙古统治的文化、心理残留)。
项 静:中国从古代社会向近代嬗变的脚步缓落,明朝是一个分水岭,明朝经济上是资本主义的萌芽期,文化上也诞生了许多重要思想家,形成了后世文化上追溯晚明的重要传统,但在政治上,明朝却是一个落后于先前宋朝的时期。
李洁非:但宋代在经济上、思想上、文化上开启的向近代转型的指向,明人心里并不糊涂,从皇帝到知识分子,都主动自认是宋的祧继者。明在政治上比宋黑暗许多,文化却是沿着宋的轨道前进的,宋明之学连为一体,知识分子的人格意识、主体意识继续觉醒,思想或心灵的解放蔚然成风,思想探索和思想交锋的空气很浓,这都显示了明代人文的活力。而在物质文明方面,中国二千年来虽有起伏但从未中断的生产力发展,和世界首屈一指的经济总量摆在那里,客观上必然要求空间的突破和方式的转变,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想压抑都压抑不住。因此,到中晚明,社会经济与政治不相适应的矛盾日益凸显,赋税、金融、田亩、矿业、海禁问题百出,对专制政体的反抗已明确提出和表现出来。其表现获证于两个方面,一是民间和地方,东南经济发达地区乡绅势力崛起明显,以至于分权于官府,在诸多事务上实际影响力超过政府,而隐然有自治意味;二是朝堂之上,所谓“宫府相抗”,宫是皇帝、皇族及其亲倖(宦官、特务之类),府是士大夫官僚阶层,二者分别是专制政体的拥有者,和对它持异议者,各有利益要伸张,遂终讫于明亡,相持不下,而我们从后来主要来自东南经济发达地区的眼光,可以透视这种权力之争背后实际上是新旧社会力量的较量。黄宗羲正是东林的直接后裔,他的思想感情无疑缘着明代社会发展的核心冲突而来,他身处明亡清兴之后,说出了过去父辈内心深处想说而未曾直言的话,那就是从“天下”的伦理正义而言,专制君主不合法,“天下”非一家一姓之私产,而是所有社会成员(“万民”)所共享,以一己之私剥夺、残害他人的制度必须灭亡。他这个意思是表达得很清楚的,你能说这不包含民主的自觉吗?黄宗羲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自己追溯得很明白,二千年前孟子就为中国立了“君轻民贵”的思想。当然,二千年后,黄宗羲为现实所激发,有一个重大突破,就是“君”不单是“轻”,或许还未必有存在的合理性——如果“君”的存在,是那种以“一家一姓”凌驾于万民万姓之上的存在。《明夷待访录》对于平权(至少是分权)的诉求,对于国家政治从“专制意识”转向“合作意识”的表述,是相当明确的。其实,他的看法在当时绝非个例,后来吕留良案,揭出曾静说过这样的话:皇帝不该由无赖来当,该由“儒者”来当。这话什么意思?翻译成今天话语,不就是“专家政府”吗?专家治国的观念,一定排斥世袭制,一定排斥权力私有,所以背后显然隐藏着通往近代政治(民主选举、议会、权力分解及相互制约)的无限可能。这些都是中国思想者地道的原创,都发生在西风东渐以前,怎么可以说中国没有自发走向近代化的可能?又怎么能说民主、平等、自由意识都是西方价值观?中国想要变得更好,必须正本清源,将形形色色、或左或右,对中国历史、传统的妖魔化驱除掉。
项 静:您对延安文学历史的研究和明史研究都有一个特点,小叙事大历史,越沉潜越复杂,文章也就越丰厚。我看您的作品过程中会不自觉联想到黄仁宇、孔飞力、史景迁等外国历史学家的写作方式,既有宏阔的视野,又有问题意识,叙述方式有小说笔法,非常吸引人的一种历史写作。您心目中理想的历史研究方式是什么样的?
李洁非:历史研究有两类,一类基础型,一类应用型。前者搜蒐史料、订讹辨误、精梳源流、考详制度,这一类是基础,非常重要,在中国有着深厚积累,足以傲世,像马端临《文献通考》那样的巨著,像宋代以来形成的方志,像清代学者做的大量史学辨伪,就是如此。但这类研究,接受面很窄,普通人不会接触,难以对社会、国家的历史认知发生作用。应用型的研究,就是史传,这是从孔子、左丘明、司马迁以来开辟的伟大传统,中国史学这一脉,理念独特而先进,重叙述轻论说,西方历史科学正好相反,重理论、重抽象、重主观,我个人趣味完全在中国一边,且目为更“先进”。以历史之浩瀚曲晦,个人的论说、抽象实在难以避免一叶障目,所以抑制主观是保全、接近历史的明智之选。中国史传传统并非弃绝主观,它只是比较懂得节制,借语言的处理将主观融于叙事,不让它跳到事实的前头、上头,去干扰读者对历史的自行解读。当代以降,由于服膺于“主义”,义理先行,这个传统惨遭丢失。我自己著述时,努力回到史迁,视他为表率。
项 静:现在还能看到您写的零星的评论文章,比如写褚福金老师的,您现在比较关注的当代作家有谁呀?为什么?
李洁非:我疏离文学批评业已多年,对当下创作读得甚少,所以也只能“零星”有一点这样的文字。它们或者是机缘凑巧,或者是有什么引起我的感想,或者是我刚好能说上话的。像褚福金先生的《黑白》,以围棋为题材,那是我耽迷的对象,于是有兴趣略表观感。但这样的写作,现在于我越来越“业余”了,难得您还能注意到,非常感谢。
项 静:每一次转换无论是主题还是写作方式,背后肯定都有非常具体的原因,但从外人来看,是比较顺畅的,从一个主题到另一个,从一种形式到另一种,对您来讲,写作过程中遭遇过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李洁非:最大困难是学识不足,因为我的写作跨界明显,而每个问题都涉及一大堆事实、材料、说法和前人成果,这还不光是作为当代文学研究者去搞旧史国学,即便在当代文学史范围之内,像延安文学这一块,我也不是素有积累,所以学识之欠随时随地能够感受到,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埋头读书。我从文学批评抽身以来十多年,很少出门,一般活动和应酬敬谢不敏,主要就是时间少余闲,要读的东西太多。
项 静:我们这个行当的人无非就是读书写字,李老师现在在读什么书?您方便介绍一下现在正在写作的专题吗?还会不会开启新的领域?
李洁非:诚如您所预见,我又跳到了一个新的领域,眼下正在做太平天国的研究。本来明史书系后,我想沿着明上溯到宋,往前再探一探中国近世史的头绪,为此读了不少书,宋史、宋儒,包括蒙古、辽、金、西夏以及西人关于中亚草原文明的著述,又因儒学问题而延及秦汉、因夷夏冲突而延于汉末、魏晋南北朝。不料,其间偶然拿起梁启超写的一本李鸿章传,里面讲到太平天国中间发生的事,一下子抓住了我,欲罢不能,找来所有能见到的太平天国资料,逐日去读。读着读着我才发现,虽然太平天国这一段,中学、大学课堂上早就学过,却是相当扁平化的。太平天国出了许多有意思的事,且在有趣的同时极重要。它是中国农民起义史的终点,但已逾越了农民起义的一贯特征,跟黄巢、李自成明显不是一路,结合了近代的各种因素,确有理想、革命的维度。它的意识形态特别值得研究,从中可以找到中国近代以来许多问题的根须和死结。太平天国的史料工作开展得相当好,从民国至当代,许多学者付出了大量辛劳,只是一般不为人所知。但是解读做得不够好,诸多分析在我看来不在节骨眼儿上,外国作者是由于对中国历史上下文缺少整体了解,中国学者则囿于时代观念太深。我目前打算做做这件事,把宋代那段先放一放。
项 静:我们看一个文人的时间基本上可以从他发表的作品从勾勒出来,您多年来一直保持着持续的创作力,您平时的写作时间是怎样安排的?
李洁非:几乎谈不上“安排”,除开日常生活行为,每天都是读写穿插,写乏了,就看书,通过看书又找到新的发现与兴趣,引出下一个写作行为,就这么周而复始。以前熬夜,这几年身体出问题后不熬了,改成早起先写作约三小时,然后看书,下午或者续写一点,或者不再写。大致如此。因为不坐班,也极少外出应酬,时间倒还有保证。
编辑/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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