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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另一种时间——陈舸诗集《林中路》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4844
了小朱

  ?我看到了另一种时间
——陈舸诗集《林中路》

  了小朱

  陈舸有一首题名《飞行》的诗,写的只是带孩子看蒲公英的小事:

  飞翔的种子

  成为我儿子的秘密玩具

  和游戏。

  甚至连我唇间的

  噗,噗,也让他手舞足蹈。

  单纯写儿子的快乐,描绘父子之间的情感显然不是陈舸的写作特点。在对诗集《林中路》的阅读中,我们会发现作者表露出一种远超普通人的冷静,他对时间的感知,对社会变化的感受,对人与外部世界联系的感触都绝不会脱离现实生活这一维度,并抱着恬淡的心态以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弹出弦外之音。果然,他在上面诗节很快就写到一个晚上之后的事情:“我们又去探望无穷无尽的蒲公英——/但土坡已荡然无存。”我想即使不太细心的读者也能从诗集里读出陈舸很少出远门,因为他仅在一首《1995,薄雪》里开门见山写到远方:“祁连山雪涌/……/那片小雪/让南方人如此激动。”陈舸的不单调处在于他在另一首《上海书信馆》里又写:“踏雪的/哪知轮渡远?”也许正是这种平衡特质使得他的诗歌安静而丰富。除此之外,陈舸的诗歌题材均取材于自己的生活。沈从文在悼念朱自清的文章里谈到“一个作家的伟大处,常人品性比英雄气质更重要”,我服膺于这种说法。柏桦作品《左边》的副题为“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陈均称朱英诞为“毛时代的隐逸诗人”,本雅明论波德莱尔是“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那么陈舸或许就是当今这个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时期的田园诗人”。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时代,就像《飞行》中写到的“机器持久的轰鸣声”一样,陈舸的诗中经常透露出时代变化的细节。

  国营养殖场

  已经消失。那片优质水域

  被私人分割了。

  ——《牡蛎》

  他们把树木砍光了

  毁掉植被,这附近的山头

  都用来种植柑桔。

  ……

  河流越来越小,沙石

  从山上流失并沉积下来。

  ——《大河村》

  我还记得,在它们最后几天

  开出了黄色的小花,

  那么美,转瞬间

  就被砌进了混凝土中。

  ——《酢浆草》

  大多数人对诗中描绘的情景并不陌生,而这些也不过是时代翻天覆地变化中的微小缩影。陈舸并不赞成这样的变化,但他没有表示出愤懑,甚至连失落和遗憾也没有很多,他只是静静地旁观,自己也成为变化的一部分。这三首诗都有着异常平静的开头:“运送牡蛎的驳船/吃水很深;刚摘下的柑桔/还带着叶子,装满竹筐;我曾经拥有一片/酢浆草。”前两者几乎是白描,可以称为无我之境,《酢浆草》的开头则是再平常不过的追忆语气。这样的开头看似简单,实则契合了诗人对变化的一种态度,即变化是永恒的,应该淡然处之。而且,需要特别注意的问题是我们万万不可以为陈舸是那种不在开头用力的诗人,不妨就来看看下面这首诗的开头。

  你的长发凌乱

  风吹散,又聚拢浮云。

  ——《螺钿》

  前九个字一读就觉得非常像是长短句,或许可以很快想到李煜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如果仔细比较会发现,陈舸的诗前九个字简直就是《相见欢》开头的仄韵版本。这仅仅是节奏上的优点,由于文体的区别,我们再回到《螺钿》这首诗的开头,那么押韵有什么好处?诗歌押韵读起来就会朗朗上口,朗朗上口就容易记诵,但也容易像流水一样快速流过。很显然作者想扭转节奏来控制这首作品,就用一个和前面不押韵的平

  声字收尾的句子将诗暂时收住。这个开头的妙处还在于词语的意义和节奏是完全配合的,先说长发乱,接下来用语意来推着诗歌前行,风还在吹,也可以说成风吹是对长发乱的解释,还可以理解成风吹散浮云又聚拢浮云,此处的连接非常重要。风吹散,押韵使得诗句处于发散的状态,像是流水还要往前冲,作者要控制它把它收回来,就破了韵,说风聚拢浮云,诗句像是流水受到阻碍,但激起了层层浪花。这样的诗行可以作为现代诗的一个很好的典范。同理,我们读一读《解连环》的开头:“草坡以外百尺远/军营锁着寂静”,这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节奏又何其相似。我不确定作者是否有意为之,但是同样的开头同样的节奏,不得不佩服他的直觉和用心。

  月亮刚离开山顶

  很圆,但不会变成青蓬船

  ——《等船》

  你种下花籽,

  事情就在变化。

  ——《牵牛记》

  这两首作品的开头包含了朴素的关于时间的哲学,时间不停在流逝,等待会让人心急,月亮的落下正是时间观念的具体体现,等船的人望着落下的圆月,青蓬船还没有等到,月亮变成青蓬船像是一种幻觉,但作者又直接消灭幻觉,烘托出焦急的气氛。月亮离开山顶是个时间节点,圆月出现在月中,落下的时间比较晚,作者巧妙地把时间的变化形象化,还将这种形象和诗的主题联系在一起,可以说下笔不凡。花籽种下后的变化是多重的,花籽本身会变,土壤会变,长大后可以预见的周遭植物也会变,重要的是种花的人心也变,这算是有我之境。种花籽这个行为本身也成了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种下了事情就开始变化,类似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也有点像中了情花毒,一动情就身体痛。这种对时间主题的处理在诗人那里并不鲜见,事实上任何优秀的诗人必定是一个对时间极具敏感度的人。陈舸写有一句这样的诗:“摧毁,有相同的轮廓”;我想以这句来评他的诗歌。

  在镜子中,只能看见

  不可信的脸,败坏的年龄……

  雾散去,你抖落香烟的灰烬

  说:摧毁,有相同的轮廓。

  ——《折纸》

  在旧笔记本里发现的

  蚕桑种植表。一个要求

  修改年龄的人。

  烟雾围住他,竖起的报纸。

  ——《档案室》

  时间对每个人都再公平不过,虽然陈舸在诗里写到过时间弯曲的理论。时间是令人衰老的,这种衰老是对生命的不断摧毁,直至生命的完结,这种公平性又让这种摧毁在某种意义上对于任何人是无差别的。这样说比较抽象,作者就给出一个形象化的物品:香烟。香烟或许会加速人的衰老,其实每个人是不可能完全匀速衰老的,都会有加速衰老的行为,作者从自身出发,将香烟作为一个特定的意象出现。如果《折纸》里描绘的还是颇具个人化的情景,那么档案馆作为一个政府单位,看报人的形象则具有一定的共性,是当下比较常见的,甚至可以称为一种社会现象。把它们放在一起比较,是因为看上去同样是香烟关系到了人的年龄,一个是香烟造成镜子里不可信的脸,一个是需要修改年龄的人要到不过是抽烟看报场所的档案室运作。仿佛香烟在诗歌里成了一种消极因素,我们在陈舸的诗里看到了香烟的另一面:

  黑暗中

  香烟的火光,

  只能恢复你小部分的脸。

  ——《等船》

  我点燃一支烟,感到

  温暖。

  ——《冬夜》

  那么为什么有人要修改年龄,并且能在档案馆修改成功呢?陈舸又一次把笔头暗暗转向了社会乱象。其实年龄并没有什么可怕,看上去年龄大并不代表你真的衰老,比如陈舸在《破柴》里写道:

  一个正在劈柴的老头,

  你不会觉得他有多老。

  但任何人想要把自己一直留在年轻时代的想法是荒谬的,因为你经过的时间不会撒谎。大概还记得有人说过,没有皱纹的祖母是可怕的,陈舸曾描述过这样的老人:

  那些老人变暗,在

  附近的青石板,坐成一排

  谈天,乘凉,懒的去想

  茄子的鼓胀,会掠走他们的一些光阴。

  ——《茄子记事》

  普通人没有选择自己时代的机会,陈舸处在被称为“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时期”的时代,整本诗集几乎都取材于自己的日常生活,其中有一组取名“编年史”的诗,记录了自己生活的轮廓。里面有非常优秀的三首作品,《1975,公鸡》,《1985,蛇》,《2002,清明》。看得出这是一部经过多次打磨的诗集,可以猜测的是每一首诗都不是随便选入的,每一个诗题必定经过多方面的考虑。比如山大刀这种植物,作者捕捉到了它的名字和枝干特性间的张力,才会写到这种植物;比如前面提到的诗集第一首《酢浆草》,这种植物是对土壤适应能力比较强的,所以才会在堆满瓦砾的排水管下面长出来;还有一种叫做雀舌的茶叶,这个名字使得后面的拟人更形象化:“踮着脚尖,气味/在陡然明亮的空中消失”。另外还有白花蛇舌草,作者喜欢这个名字,所以在诗中写道:“一株白花蛇舌草/也只是言辞上属于你。”这无可厚非,我甚至希望这是作者的命名,实现海子谈到的幸福的理想,但作者对入诗的植物进行择拣,本身也是创作。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就像庄子说的“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所以陈舸并不想自己命名。

  我无法说出

  遍地野花的名字。

  它们愈美

  我就愈惶恐。

  ……

  难道,我们一定

  要知道事物的称谓,

  好像只有如此

  一切才显得真实。

  ——《野花》

  排除这些借助名称入诗的植物,大量的常规性植物也是陈舸描述的对象,比如上面说到的茄子,还有豌豆花,一畦地里的白菜、荠菜、萝卜,之外荷花、牵牛花、辣椒、龙眼、芒果、鸡蛋花、梨子也是他关注的。举一个例子,陈舸在《备忘录》里写到:“一只轮廓优美的梨子/用甜,揭开了局部的腐败。”我们知道有些水果是从里往外一点点变坏,这样就不容易被觉察,等咬开的时候发现它已经腐烂了,正所谓堡垒容易在内部攻破,这是作者要表达的现实警示意义,即自我约束。孔子说他没见过五种人,其中一种就是“刚者”,我想这样的刚者也不是生而刚者,一定要是后天自我修养的结果。作者还用味道做修辞的武器,形成语意的转换,由梨子到腐败,合理性在于一个甜的梨子比一个涩的梨子更接近腐败。记忆中陈舸写过一首这样开头的诗:“这是一枚最为心酸的橘子”;同样以味道作为武器,直插人的内心深处。奥登在谈莎士比亚时说:“我觉得最不堪的评论莫过于此:修辞技巧使诗人写出缺乏真正灵感的诗作。但如果诗人不具备技巧,就根本写不出这样的诗作。”谈论修辞技巧是非常必要的,更何况作者在这里的手法几乎无懈可击。我们看出陈舸是一个经常留意于植物的人,但他也描述他所熟悉的地方,种满柑桔的大河村,愤怒大师蜥蜴出没的后街,鳍翅般的东平镇,要建核电站的大澳岛,两边都是骑楼的南恩路;他所熟悉的人,除了前面提到的茄子边的老人,还有做狂乱梦发财梦的村民,有对镜弹琴的理发师,棚架下摘豆角的女人。他所熟悉的动物,比如夜色中跑得更远的狗,黄条纹的蜜蜂,变成小弹簧的松鼠,威武的公鸡,危险的蛇,成群翻飞的鹭鸟。

  成群翻飞的鹭鸟

  牵引着我的目光——

  我看着它们降落

  让树冠一下子变白。

  ——《钓鱼人的一天》

  这诗节的手法来自岑参的诗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首诗呈现的是一个失败的钓鱼人的一天,作者集中描写钓鱼的过程,鱼出现之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可以称为毕晓普诗歌《鱼》的前传。毕晓普开头就写:“我捉到一条大鱼/把它放在船边。”在整个诗的行进中,《鱼》表现出略微悲壮的味道,一条受伤的鱼落入了钓鱼者的手中,它表现出的阴沉,冷酷,战斗性最终使得人类将它放走了。有人将这联系到毕晓普的生态意识,其实这是人类悲悯情怀的光辉。米沃什谈到一个观点,大概意思是诗人需要一种注意到微小生命的意识,动物虽然没有人类强大,但是它们和人类一样,都是有生命的,古人有“见气死不忍食其肉”的说法,陈舸在诗里也说:一个人隐蔽的欲望/正在被满足。《内经》云:人欲大乃挫其本根,这是从正反两个角度来说悲悯情怀。弗罗斯特在演讲中曾这样表达:“诗歌中所蕴含的一切大致如此。这种素养,就是我们所说的,让人们感到就像一家人一样,他们一起长大,彼此一起生活,拥有同一个家——所以当一个人有所暗示时,其他人会立刻心领神会。反之亦然。”陈舸对诗节奏和语言的把握让人随时都能想到另外的优秀诗人,但我希望我并没有过度诠释他。

  为了寻找

  想象中完美的鱼群,

  我穿过乱草小径。

  草坡已被混凝土覆盖

  防波堤,掠夺了我

  躺在日光里做梦的快乐。

  我坚守着

  这毫无遮掩的据点,

  像一个耐心的

  狙击手。

  鱼群透过闪动的水面

  以为是灰色的岩石。

  ——《钓鱼人的一天》

  陈舸在诗里曾写过村民面对拆迁来临前的发财梦,而此刻他将做梦变成了一种享受,混凝土再次成了自然的灭绝者,显然躺在草坡上是他更想做的事情,他将这种等待鱼儿上钩的行为比拟为狙击手聚精会神的等待,增强了后面情绪变化的张力。同时,这防波堤也帮助了钓鱼人,让鱼儿以为是灰白的岩石,向这边涌来,当感觉到有重量的时候,钓鱼人以为鱼儿上钩了,然而当掀起鱼钩的时候发现并没有成功。这样也好,省却了一种目光的拒绝,这种拒绝多么令人心寒,而相对又是那么美好,如弗罗斯特说的,“眼睛寻找眼睛,一旦对上,一生相望”。

  我看进他的眼睛

  它们远比我的大许多,

  却更浅,泛黄,

  像虹膜上裹着晦污的锡纸。

  透过那有擦痕的旧云母镜片端详,

  他稍微动了一下,却毫不

  回应我的目光。

  ——毕晓普《鱼》

  当我紧张地

  掀起沉重的钓竿——

  鱼钩上只有一片鱼鳞

  硬币般闪耀。

  心迅速下坠,我茫然地

  再度凝视鳞片

  那里,一道炫目的小彩虹。

  ——《钓鱼人的一天》

  毕晓普的鱼当我们见到的时候已经是遍体鳞伤,陈舸的鱼我们根本就没有见到,好似羚羊挂角,让人无迹可寻,只剩了一片带血的鱼鳞。陈舸有收集金属钱币的爱好,这些日常的细节被他轻松地代入诗歌。陈舸诗中的钓鱼人有凝视鳞片的行为,毕晓普诗中的钓鱼人是透过云母镜片凝视鱼的眼睛,陈舸诗中的鳞片因为带血显示一道炫目的小彩虹,而毕晓普诗中的水斗、坐板、桨架、船舷,每一样东西都成了彩虹,最后以放走鱼收尾,陈舸同样以看到彩虹作为自己垂钓的结束,但是正如前面分析的那样,他依旧把视野放开,关注时间,白昼可能被那条无迹可寻的隐秘的大鱼拖到了湖底深处,关注环境,夜色和寂静围拢过来,还有别的钓鱼人打着手电筒,让光柱摇摇晃晃。陈舸还有一首短诗《大厦》:“捉白蚁的人,摇晃着光线。/攀登的生涯,敲打木头/山河般的纹理。他所有的/安静:一点点摧毁的声音。”这首诗描述一个人在夜晚敲打木头捉白蚁,看上去这是一种隐秘的行为,有人拿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来形容安静,这里,烘托捉白蚁人的安静用的是摧毁木头逼出白蚁的声音。作者曾在另一首诗里写,“你的弧线/弯曲了时间”,而我们分明在手电筒摇晃出的光弧中看到了另一种时间。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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