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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易以俟命——李庆西《大风歌》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4812
黄德海

  ?居易以俟命
——李庆西《大风歌》

  黄德海

  临行前,把李庆西的《大风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5月版)放进行李。早知道李庆西讲得一手好故事,更因为有些好奇,高校学术圈的那点事,大家不都知道吗?敛财,贪色,升职,搞课题,傍大佬,抢山头,颐指气使,居高临下,卑躬屈膝,彼此叫阵,一地鸡毛……用此为题的一部长篇,有什么新鲜可写?

  候机的时候就看起来,不料,这一看就看进去了,差点误了飞机。在座位上笃笃定定坐好,心中暗暗欢喜,这一路不用担心无聊了。写的呢,果真是高校学术圈的那点事,不过,看来看去,跟目下高校小说写法大相径庭。现下写高校的小说,大多是揭黑幕,曝短处,把人的道德和内心黑暗挖得越深,事情的处置写得越不堪,仿佛才越过瘾,一不小心,竟暴露出写作者某种心志的卑琐。事涉知识群体,又不免让人近想到钱锺书《围城》,远想到吴敬梓《儒林外史》。读过这两本书的,会记得那夺目的才情,犀利的讽刺,精巧的挖苦。这些耀眼的部分,甚至会中断小说的绵延性,让我们停在某些才华闪烁处赞叹不置。

  《大风歌》平实多了,虽事涉黑幕,人心惟危,李庆西却并不尽情挖苦,也不刨根问底,用笔节制,简洁,擅白描,点到即止,看似全无用心,却往往细处动人。偶有讽刺,则不露声色,乍现即逝。读过历代笔记的人,能识别出李庆西小说的来处,辨认出他与古人相似的从容,不温不火性情。如此作品,写作者的才情、学问、见识、欢喜、忧虑,从不张扬,而暗暗藏在字里行间。就像李庆西在这小说里的位置,似乎是伴读的书童,只负责在旁边把发生的故事好好记下,从没想着喧喧嚷嚷引起注意,更不会去占据书房的中心位置。

  在《闲书闲话》里,李庆西写到赵翼,说他“心性活泛而敏感,随时都有一些小感触”,送别,雅集,凭吊,散步所见,家居无事,朋友纳妾……“些许小事便能触发滔滔诗情”,有感必赋,像极了时下玩微信,“就差将照片发到群里了”。李庆西有一桩特殊的本领,就是能把不管古代还是西方的人物或作品,恰当地切身化、当下化,仿佛软件经了刷新,可以豁朗朗与我们觌面相见。这能力移到小说,譬如在《大风歌》里,人物无论是什么学术和心路历程,无论是怎样的言行举止,经过了作者的切身化和当下化,没了突兀崚嶒之感,妥妥帖帖地置身于世间肌理,与人无隔。

  正边读便胡思乱想,飞机降落,背上行李包,一路来到宾馆。寒暄过后,洗完澡,躺在床上刷朋友圈,就看到了李庆西的访谈,“对于故事里游戏玩家们的种种行径,无论逐臭千里,还是掘地三尺,我甚至都有一种理解之同情”。哦,是这样了,怪不得这小说虽写学院怪相,却并无常见的污浊肮脏之感。原来作者对所写人物,无论如何变怪百出,都采莫逆于心的态度。持此态度的人看来,不同的人做或此或彼的事,都可以是对的,即便不堪,也有不堪的理由。不过这理由也并非辩护,倒像是作者临川暂驻,静观人心的大水涨涨落落。

  想通了这一层,若重负初释,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吃饭,入座,开会,接着读。果然没错,作者的理解之同情,并未停留,而是通过作者,传递到了作品里的人物。知道齐万胜底细的谢国栋,只是含蓄地称他为“齐人”,原因呢,“齐人有一妻一妾……”,背后的种种,小说里偶有提及,却不深写。熟悉本校学术状况的李逵,列举诸人弊端,放入“墙有茨”的文件夹。“墙有茨”是《诗经·鄘风》中一篇,“墙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原文指宫中龌龊之事不足为外人道,用在这里,含蓄地表达内丑不可外扬之义,“墙上种有蒺藜,当然是一种设防,这里作为起兴,显然取其蔽恶之义”。

  到“墙有茨”这章,小说堪堪来到尾声,却忽然因李逵的日记写到了鲁迅:“翻看鲁迅二十多年的日记,几乎就是这样一个书写方式:上午往琉璃厂,午后某人来,得某人信。午后某人来,赠糟鸭卵一篓……他曾请教过一些鲁迅研究专家,他们都十分看重鲁迅日记的史料价值,但好像还没有谁去研究其中的叙事特点。他一直觉得,日记中这种主体的自我遮蔽有其独特的精神内涵。李逵似乎是在学鲁迅这笔法,这笔法无须任何文采,却要有一种特别的心性。”夥颐,好个“一种特别的心性”。说节制也好,说切身化、当下化也好,甚至作者自己说的同情之理解也好,都不如这“一种特别的心性”来得准确。

  李庆西锋芒收敛的写作,该是来自他宽厚的心性。在创作谈里。李庆西说起《大风歌》与《儒林外史》的不同,“《儒林外史》的作者尚持有某种摧陷廓清的理想,而我们只能在浮华和污秽之中‘居易以俟命’。现在,大家都有一种文化焦虑,这是脚底发飘的时刻”。“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居易以俟命”,正是李庆西“一种特别的心性”的选择。既不必行险以徼幸,就避免了跟某些肮脏污浊共舞的窘境,即便小说里写到这些,也能在其中流露出自己特有的从容,特殊的干净。

  书读完了,会也结束了。走出会议室,起风了,不大,却也颇有猎猎之声。隐隐约约,仿佛听到了李庆西那爽朗的笑声,看到了他宽厚的、充满活力的笑容——回去,该好好跟他约一场酒。

  编辑/吴 亮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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