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之真相
书来到我脸庞上要换掉我的眼睛和额头
书钻进我的身体中
成为我的骨头、血管
或者某一个器官
书像情人一样说悄悄话
也像监狱长大声训斥不守狱规的犯人
更多时候像一个曾经闯荡江湖的老人
伛偻着腰,把世界的秘密当作
他收藏的珍宝一一拿出来炫耀
书里走出大象和猩猩
我彬彬有礼地叫一声“兄长”
书里飞出伯劳、鸱鸮、鸧鹒
我模仿一下它们的叫声
我也变成了伯劳、鸱鸮、鸧鹒
书里窜出鳄鱼和熊
我摆摆手,它们就像
被我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一些书扛着巨石来到我面前
有的喘着粗气,摇摇晃晃
有的流泪不止,有的
即将窒息,我连忙上前扶一把
我小心翼翼拣拾
书中掉落的文字和标点
仿佛捡拾撒到地上的药片、诺言
我不知道我一身的病能否治愈
我遗失的信念和爱
能不能像电筒,被我重新拧亮
书是我的摇篮,又是我的墓碑
中间是一片浩瀚的荒漠
用书搭成的彩虹
有时是一座神建造的桥梁
有时仅仅是一个幻影
书中生长起来的森林
无人能砍伐干净
书中流淌出来的江河
人们用来濯洗或者污染历史与人性
书中耸起的冰峰和火山
我们一步步爬上去
看看冰和火的真相
我用老人的伤疤读书
我用女人的泪水读书
我用孩子的歌声和惊叫读书
我在书中昏迷,又在书中醒来
算盘之真相
来不及跟它道别我找不到这位
谦卑而又侠义的伙伴了
它的敏捷像一段音乐
它啪啪啪的声音
让我们在教徒般的拘谨中
露出坏坏的一笑
它像兔子一样轻盈地跳跃
有时,又比一头大象还沉重
它知道:真实
是一种危险。正如一个脱光衣服的女人
走在野兽出没的深山中
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天空睁大着眼睛
忧伤像一道光
照亮它的一生
它正在悄悄地叩响
博物馆的大门
那是它的养老院
它会用苍老而镇定的声音
对我们说出时间的残忍
邮筒之真相
他像一个准备用最后的力气拥抱世界的老人
他首先用睿智而悲悯的眼神
轻轻地拥抱我
我请求他讲讲他一生的经历
他的热闹和寂寞
他信奉的爱、尊严和宽容
我请求他讲讲关于存在的奥秘
关于希望、荣耀、激动
关于风云变幻,关于无可奈何花落去
关于痛苦和超越
他以天空一样慈祥的语调
缓缓讲述着世间的情与仇
吉与凶。他以世界上最美的色彩
——绿色,与赤橙黄青蓝紫探讨
何为生,何为死
我和邮筒在长久的互相凝视中
突然发现:我们是一对
失散已久的孪生兄弟
出租车之真相
“出租车总在绝望时开来”我四十年前读,三十年前读
二十年前读,十年前读
一分钟前还在读
你想坐出租车,出租车就第一时间
开到你面前——相信电视剧就是相信
一只气球可以拯救人类
时间也是一辆出租车
总在我们绝望时开来
我们习惯绝望就像
习惯以诺言为粮食
习惯把黑夜当作御寒的棉被
我们等待一辆绿色出租车
我们等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四十年……我们还在等
“出租车总在绝望时开来”
听诊器之真相
听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声音听心脏的峭壁上瀑布的呼喊
听一个肺对另一个肺说痴情的悄悄话
听血管里九十九匹马在奔腾
听死亡二流子一样吹着口哨来吓你一跳
诗歌是我们的另一个听诊器
听熔浆在地下虎豹一样的咆哮
听昆虫在角落里压抑地呜咽
听恒星内部某种神秘物质的碎裂声
听死亡二流子一样吹着口哨调戏天空和
大地
需要把全部历史做成一个听诊器
听阴谋又一次咀嚼太阳的声音
听饥饿和战争咬牙切齿的诅咒
听无数冤魂的乞求和悲泣
听死亡二流子一样吹着口哨掠过人类头顶
飞机之真相
飞机的逃跑是一个时代的逃跑
飞机装不下如此盛大的恐惧
飞机在颤抖
飞机成为恐惧本身
大地伸出十万只手
拉不住要逃跑的飞机
大地也想跟着飞机逃跑
大地
飞不起来
锄头之真相
太阳爱上了这张憨厚的脸
锄头跳跃,奔跑
“我永远是一个
任性的孩子”
锄头落泪的时候
一定是天空
遇到了不幸
它的疲倦是一个神话
是一个个死去的人
虚幻而绝望的荣耀
它跟风这个女妖握手时
矜持,忧伤
不知道它在怜悯谁
它把少年的我扔哪儿了
它把我的祖父、祖母
父亲、叔叔、堂兄、表姐……
扔哪儿了
锄头不吭声。锄头是
大地的一条手臂
我紧紧地靠着它
我也渐渐地成为
大地的一条手臂
电筒之真相
它在大地上写作偶尔,也在一个秘密洞窟里写作
它用它的悲悯抚摸
伤痕累累的岩石
它用孤独照亮
自己的孤独和人类的孤独
它有限的光芒之外
任何可能的悲剧都在发生
它来不及把它的爱
洒遍每一个角落
它的惶恐和忏悔越来越黯淡
它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囚徒
它精疲力竭的时候
谁会挺身而出
蜡烛之真相
它用微弱的火焰焚烧着庞大的历史
至于自己是不是成为灰烬
还是成为一道道伤疤
烙在
每个朝代的脸上
它不想知道
它在书房里发出的叹息
呻吟和抗议
一半被它自己点燃
一半被一头巨兽吞噬
它终于学乖了
它让霓虹灯、照明弹、烟花
去争奇斗胜
自己躺平在角落里
闭上眼睛
天下事,不过是一支蜡烛的
点燃和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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