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顶山博物馆
我一直没来,应国青铜上的绿枝就一直蔓延;陶瓷的身体上,一直在开花。
腹中,有先民温热了但未饮尽的酒;
有最远的蓝和最初的夜;有苍茫。
我两眼空空,来这座给水和蓝颁发良民证的城。
水和蓝,都曾在那些器皿里生活,生儿育女。
青铜上,该长枝叶的地方都已经长满枝叶;
陶瓷上,布遍了馥郁的开片声。
我来了。一直等着我的青铜与陶瓷也已起身,
一些走在水边,一些睡在蓝里。
身体诗
9月19日,一个中原男人,訇然躺倒在黄河岸边的河南人民医院。
一张白床单,像菩萨拈着的一片莲花,
托举他的不安和认命。
头朝东,脚朝西,张着嘴巴,
朝着东海大口喘息。
这一刻,就像存在两条并行的河流。
那些躺在巴颜喀拉山下河床上,
盖着青海长云呼呼大睡的人,他们
总能躺成清澈却不见底的诗篇。
而一个中原男人躺倒于黄河中游,
如一粒从空旷中,从神的故乡放逐的沙子,
即将加入大河积攒的三角洲,
开阔,疲惫,位于叙事的尽头,
浊浪轰鸣,泥沙倶下,
命定的写出满纸黄土,砾石,蒿草……
午夜从源头灌下酵母(白云?乌云?),
清晨打开闸门调水调沙,
万马奔腾而下。
世界寂静在一个黑色暂停键上。
世界,又被刷新。
一个中原男人,眼窝深陷,鼻梁高耸。
妻子说他有异族人的基因。或许吧——
匈奴、鲜卑、羯、羌、氐?
而医生在诊断书上写道:五脏和经络里
有淤沙,多浊浪,轰鸣不止。
家族呼吸简史
A豫南孙庄当中院的祖屋,
被槐树、柳树、枣树、桐树、榆树层层围困,
张着泥土嘴巴,在繁复的枝叶下呼吸。
飞动的树叶在它的头顶呼吸。
爷爷的最后几年,仰天躺在祖屋里。
这个雇农,拉着他身体里的旧风箱,
越拉越沉,越拉越响。
在万物恢弘的呼吸和声里,气息浑浊、微弱。
B
神是否说过,孙庄当中院是个漏风之地?
当年,属于革命党的父亲不相信这些。直至
他在堂屋豆油灯的老光上发现漏洞。
我爷爷背着他那只漏风的风箱,
呼呼啦啦,背了一生。
这神明的赐物,在他长眠前一天传给我父亲。
2017年清明假期第一天,我第三次送父亲
去驿城南郊的风箱修理厂 。
霾重。无风。人类的破肺叶堆满春天。
父亲呼吸里生长着一个黑暗之城。
C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而1970年,我哥哥在酒泉,
栖身于王维的青青客舍,
喝着火箭尾气酿制的八年陈酿,
把自己砌成了大漠孤烟。
1980年代,我提着自己轻于鸿毛的呼吸
来到大河边,舀着黄水谣,灌洗肺腑。
那时,我弟弟在西域,模仿沙漠隼的样子,
气喘吁吁,攀爬天山的弯月。
在异乡,我们的吐纳,依然
采自于孙庄的泥土、草木、风水、云翳。
孙庄的泥土、草木、风水、云翳有多么潦草,
我们的呼吸就有多么短促。
浪迹天涯,或者留连故土,
先人血液的潮汐,一再地
淹没我们的呼吸。
每年,冬天提着绳索从北方走来,
巡视草根的睡眠,捆绑弱者的呼吸。
我知道,它有孙家大门的钥匙。
我们只能在屋里点起柴禾。坐着。等待。
把仅仅烤热了一面的朴素念想汇入夜空。
D
到了午后,村庄放低奔跑的姿态,
风暴和狮子也需要打盹。
赶路的人,翻过一个个风雪的遗址,
找寻丢失的呼吸。
红海未开,应许之地缈远。
尊天从命,或者揭竿而起,
是一个问题。
终于有风压进了草根。爷爷借着风势整理气息,
拖着长腔呼喊他儿子。喊声喑哑——
草木在呼喊升起处一起,一伏;
我在草木起伏时一呼,一吸。
大地沉默
无论世事如何纷扰,生命如何无常、易碎,即明即灭;
风,如何磕磕绊绊,急于赶路、赴死,
慨然长啸,或英雄气短;
盛大的绿,如何失陷、没落,劫后余生的
一截根,
东奔西跑,向下一个春天挺进;
泥土怀抱里的种子,如何躁动、起身,
争相出人头地,超度为金、为土;
田野尽头的推土机如何咆哮着,一次次
完成对农业的战术分割......
大地,
是沉默的。沉默的
忍受,犁铧一条一条,
割开皮肤的疼痛;
忍受,时光之空旷,
雷霆与闪电之鞭笞;
忍受干渴,或淹没,
过于漆黑的夜,过于凉薄的人间。
沉默着。保持着,
上帝一样巨大的宽阔、温暖、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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