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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还在为黑暗的水井写作?——2017年冬天答学生陈鹏十问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津诗人 热度: 11516
1 您怎么理解“面向世界的写作”?
  写作本来就在世界中。世界这个词太大。写作,总是某种基于此,在与经验的对某种语言及其可能的读者的想象,而不是世界。谁能面对世界,这么如此巨大空洞的一个概念。写作从细节、局部开始,比如一把指甲刀,它难道不是本来就在世界中么?面向世界只是一种虚妄的口号。写作无法面向世界,它很具体。有时候我面向死者,有时候我面向某些朋友亲人,有时候我面向的是一棵树。《0档案》,我想象的是一个真实的档案室,那些牛皮纸袋。有时候我面向一个词。
  2 您认为这种“面向世界的写作”最大的困难和障碍是什么?
  最大的障碍就是真把这种蛊惑人心的功利而虚妄的口号当回事,为此去努力。我不关心世界,我只关心细节。细节即世界。
  我听说有些作家为面向世界去学习外语,为外贸准备,呵呵。他们真当回事。难道汉语是一种世界之外的外语吗?
  文学的世界,意味着语言的疆界牢不可破。面向世界,只能面向语言。离开母语,一个作家的世界是什么?
  3 这种世界性的写作是否会与关注个人、审视自身的命题相冲突?
  什么是世界性写作?我不知道。我关心的是于坚要怎么写。我从来都在世界中写作,汉语就是我的世界。
  4 一个作家要具备怎样的素质才能称得上是“面向世界的写作”?
  哈哈,学好外语。有个德国教授叫顾彬的,早就教过了。
  5 您有没有这样“世界性写作”的作品,能不能给我们讲一下它的大概内容和构想。
  没有。我的作品已经翻译成很多文字,最近有波兰语的要出版,译者(尤佳)来信说:这个出版社在波兰影响力特别大,而且真的迷上了你的诗,说好久或者从来没有出版过这么好的诗集……这不是因为它是什么世界性写作。
  6 您怎样看待石黑一雄获得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他算不算是以一种“面向世界写作”的方式赢得了世界的认可?
  我没看过他的作品。刚看了两个短篇,不错,很聪明。与卡弗、门罗是一路,比库切好些。
  这个时代已经不会产生托尔斯泰那种能够创造出本体性的作家了。
  我想,他恐怕也不会“面向世界写作”。他门口本来就有一棵树。世界,是的,如果它存在的话,难道不是从一棵树的发音开始吗?
  语言即世界。
  语言有边界,但读者群是没有边界的。读者的语言和作者的语言是不同的,这一点经常被混淆。读者就是曲解,世界不是一个。
  “世界”的出现,是一个现代事件。
  这个时代没有长安。从前李白、白居易们到长安去寻求认可。文明的“最高核准权”(陈寅恪语)很具体,也就是李阳冰、顾况们(伟大的读者)说了算。李阳冰“宝应元年,为当涂令,白往依之,曾为白序其诗集。历集贤院学士,晚为少监,人称李监。尚书白居易应举,初至京,以诗谒著作顾况。况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却嗟赏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 那是写作的黄金时代。
  “面向世界”的深意其实是要寻求认可。认可有两种。一种是孔子说的群,“诗可群”。群就是语言之场的共享、沟通,团结,接神、降神。
  “有水井处皆咏柳永词”。“走向世界”这种冠冕堂皇的“认可”很可疑,它恐怕暗中希求的是“象征性资本”(布迪厄语)的当下兑现。我们时代的“认可”体系一直处于一种地方性特殊知识的水平,早已声名狼藉。写作被谁认可这种焦虑是存在的,而且是一种日积月累的深度焦虑。制度一贯只兑现宣传品。因此作者们“面向世界”去寻求认可,这种“面向”导致写作成为一种对“何谓世界”的功利性揣度,就像奥林匹克运动员揣度裁判。这是对写作的背叛。
  写作是师法造化的语言事业,接神的事业。杜甫最清楚,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任何“象征性资本”的当下兑现都很庸俗,丧失神性。本雅明所谓“灵光消逝”的时代其实就是作者们都在追求“象征性资本”的当下兑现。看看那些“获得者”,哪一个不成了红地毯上的明星?呵呵,走过红地毯去国王面前领奖,还翘着屁股穿着燕尾服,包厢里满坐着珠光宝气的资产阶级,多么俗不可耐!这是卡夫卡去的地方么?这难道不是对写作这件事天然的左派气质的嘲弄?“天子呼来不上船”(杜甫),“文章憎命达”(杜甫)“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苏轼)中国黄金时代的作者比起西方那些功力味十足的作者,真是天生高贵,超越、清洁,宗教气质。
  世界文化自工业革命以降开始弥漫着一种庸俗气味,失去了古典时代的傲慢,纯洁、朴素,超越。尼采找到一个借口“上帝已死”,之后西方文化向商业的投降顺理成章。安迪.沃霍尔们很前卫地投诚于商业,事到如今,写作已经成了一种最终在资本上成功的终南捷径,新潮美术界深谙其道。谁还为黑暗的水井写作?在我故乡昆明,它们都被填掉了。
  写作是与无的对话。语言的知白守黑,有无相生。伟大的写作意味着匿名。李白是谁,杜甫是谁,只意味着一部叫做李白或者杜甫的止于至善的辞典。
  屈原为汉语贡献了“君子”这个词。杜甫,为汉语贡献了“天子呼来不上船”这种世界观,同时为汉语贡献了“长江”这个词。苏轼为汉语贡献了”明月“这个词。
  托尔斯泰是世界性的。这种世界性仅仅意味着我们会对俄语的不可逾越、深不可测、肃然起敬。世界自会创造读者。歌德所谓的“世界文学”,是对翻译的期待。如果世界文学意味着“巴别塔”建成,文学就不存在了。
  智者创物,能者述焉。写作不过是“述焉“而已。杜甫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他的意思是,写作向死而生。写作的前面是死,后面也是死。
  通过写作去匿名。写作是一种宗教行为,道成肉身,认可是神的事,“诗成泣鬼神。“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拿来主义”是一种地方性知识,而不是常识。
  “面向世界”寻求认可,是一种贸易手段。一厢情愿的推销只会自取其辱。我见识过,当年我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中国展厅影响深刻,空旷得可以骑马,惨不忍睹。
  写作说到底是做人的问题。“走向世界”涉嫌“王婆卖瓜”,很庸俗。如果这个是商业部的号召,我赞成。
  7 您对中国当下的写作有何印象?
  那倒还真的是“面向世界的写作”,尤其是在中原、北京的作家中,比较时兴。呵呵。
  写作应该在黑暗里,像卡夫卡那样,一个最深的房间。现在的写作,好像越来
  越向红地毯,会议,书店,麦克风挺进,很风光。
  8 对于中国写作者而言,要想在国际上斩获大奖,是扎根中国传统,还是面向世界?二者是否矛盾?
  这个问题相当庸俗,斩获某奖难道不是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目标么?
  9 您觉得中国文化的传统是否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原因何在?
  没有!我们不是还在用汉字写作吗?郁郁乎文哉!我姓于,于这个字,甲骨文里面就有。汉语是中国文明最持久最伟大的传统,一切都被拆迁了,只要汉语不灭,那个以诗为核心的传统、文明,就会卷土重来。五胡乱华在历史上不是一次两次,那些胡人到后来都发现:不学诗,无以言。文明,文明是以文明,不是以武明,也不是神明。难道先锋派已经先锋到连“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都读不懂了吗?失去传统很简单,仅仅意味着成为文盲。
  10 您对现在的青年写作者有什么建议?
  写作是一种自我的语言灵修,因为“不学诗,无以言。”就像印度人的瑜伽,作者不是积极分子。
  消极,再消极。尤其在我们这个极端主义盛行的时代。
  王维、契诃夫、卡夫卡都是消极之人。写作不是积极进取,而是沉思默想。
  为“诗可群”而写。写得不好,很简单,不群。鹤立鸡群对写作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不朽的作品都是“诗可群”。如果文不追求明,不追求在千秋万岁中匿名,而是企图当下兑现,那么比写作有效快捷的捷径多得是。
  最可怕的写作是,孤家寡人的自我表白,不群,却依靠权力、商业、理论家的辩解、媒体来认可。
  不朽的作品就是群,这个群是黑暗的,润物细无声。群不只是读者群,也是经验,一次次重返那些灵魂出窍的语言经验,日日新。
  群不仅是当下的水井,也是水井之前的源头,水井之后的水井。
  井兮,其将涸乎?其已涸乎!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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