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诗人的内心是非常,非常非常偏执的,她对于世界、人类、生活、情感、婚姻、词语都有一整套观念的体系。但较之于男人,她们大多不喜欢标榜思想、创立流派、设定宗旨,更不会去指手画脚,着急忙慌地告诉别人,诗歌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好诗的标准必须符合一二三四五等等等等。在这个特殊的领域,她们似乎比男人更务实,更懂得用作品说话。大概也因为女人是一种更具自然属性的动物,这使得她们的诗歌更少受到流派、圈子、理念的束缚而更具个人性,也更加接近诗歌的本源。从这个意义上说,女人大概更适合写诗。
绵密丰富的情感世界,独特个性的审美视角,不可言说的秘密花园,加上中国特定文化语境下造成的女性特殊的生存经验,当这些元素与诗歌纷繁复杂的象征隐喻功能相遇,不写诗,还能做什么呢?
本期潇潇的诗歌作品给我的总体印象是一种中年心理独白,或者说中年女性心理独白更具体。解读的关键词窃以为首先是空。
这种空首先是一种宗教意义上的空灵。如《天葬台的清晨》其实就是用诗歌的语言讲述藏传佛教中天葬的过程,把从肉体到灵魂的飞升归结为“是某个雨夜之人,万念俱灰的清晨”,是坠落,是覆灭,同时也是转世,是飞升。说到底,一切皆空。全在各人自悟。《西藏,唵嘛呢叭咪吽》也是类似的题材和主题,只是更加虔诚凝重一些,以凸现对宗教的敬畏之情。
而另一种空则是一种俗世之空。中年,意味着人生的秋天,也意味着冬至将至。 偶一回望,有人自觉丰盈,有人自觉两手空空。而丰盈的感觉仿佛从来不会, 或者很少,来自于诗人。并非因为他们真的生活悲苦,而是因为诗人看待世界的方式早已先验性地注定,他∕她必须是超拔的,与俗世有距离的。这必将大大伤害到他∕她的丰盈感,换句话说,他∕她丰盈的只有感觉,而非丰盈感。对于潇潇来说, 秋天是“洪水猛兽”,是“满嘴假牙”,而即将到来的冬天则是“宁静而傲慢”。 人到中年,最深的体验,一是“移交”,中年仿佛一个表面运转良好功能齐全的转运站, “把破碎的生活∕移交给我”,除了硬着头皮伸手接过,我们无处可逃,而只有自己知道,无数坚硬背后咬紧牙关的不堪重负;二是“亏欠”,《亏欠》写的是特定年龄段的,中年人的一次隐秘性事,这个视角在许多小说中出现过,诗歌中的性事也有不少,但大多写得饱满、飞扬、无憾。他们的逻辑似乎是这样的,既然诗歌是超拔的,既然是“意淫”,那还不完满一点?但这首诗写的是溃败,是功亏一篑的不完满, 所有前面的大胆铺垫,都与末句“是的,我还亏欠你一次∕万物盛开的高潮”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其次是死亡意识。诗人大多是感性的,女诗人尤甚。多数诗人仅凭感觉写作, 极容易流于浅表性的小情绪,小感觉和语言技巧,加之有些人笃信“校园里培养不出作家”这样的“至理名言”,进而对学院派和诗评家的不屑,更加自我感觉良好而容易沾沾自喜。写来写去,重复雷同,用“致力于拍植物和花朵的马屁”来概括也毫不为过。女诗人中,能超越“小”的,散发知性光芒的,更是少之又少。从这个意义上讲,潇潇算是女诗人中鲜有的具有深度思考品质的诗人。尽管诗人从来不是一种职业,也无法“持证上岗”,但我更喜欢从心底里把此类诗人视为专业诗人。比如在《移交》中,除了人到中年,被生活逼成了一个“交接者”的角色之外,更多的则是悲哀浓重的死亡意识。
如“密密麻麻的,死亡∕是一堂必修课∕早晚会来敲门……深秋,这铁了心的老人∕从镜中醒来,握着∕死的把柄∕将收割谁的皮肤和头颅”。可以说,死亡意识是弥漫,充斥全诗的主要氛围,既然死是一种必然,那么死亡,作为一堂必修课就必然要及格。在俗世中,及格的人死于平静坦然,不及格的,则往往死于恐惧怯懦。 而死神,从来妄顾人们及格与否,只顾握着把柄,收割头颅。在许多人眼里,秋天是丰盈的,象征着收获,而在女诗人潇潇眼里,秋天是死神的象征,专事收割头颅,当然,对于死神来说,也可以是丰盈的。在另一首《秋天的洪水猛兽》中,她说: “骑在水上的猛兽∕一次、二次、三次落进高潮∕这时的死亡含有蜂蜜的味道”。在这里, 死亡竟然具有了某种甜蜜的诱惑。其实这毫不奇怪,人类的潜意识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人的一生中可能会千百次地向往过死亡,这其中包含了对生之虚空的厌倦,同时也包含了对转世再生的向往。说到底,所有宗教的功能之一在于帮助人们减轻或摆脱对死亡的恐惧,所以才有了轮回说,永生说,灵魂转世说等等。而在《冬天》一诗中,她说:“我是否认错了天气∕积雪的树上长满了梨子∕和往日一样甘美, 清香∕许多事物欣喜若狂∕感谢此时活着或者死”。在这里,不止是季节的轮回悉数颠倒,冬树上的冰花被误认作甘美、清香的“梨子”,以至于“我”曾一度恍惚, 怀疑自己“认错了天气”,甚而至于就连生与死的界限也已经完全泯灭,生即死,死即生,冬夏相合,死生相容,只落得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再次回到了万物皆空,只是,这一次的空,既超越了宗教,也超越了俗世,整个儿一个回归原初的“元境界”、“大混沌”。就像她的另一首诗的题目——《痛和一缕死亡的青烟》,一切都将灰飞烟灭,无非一缕青烟。
苏轼在《送参廖师》中有诗云:“空故纳万境”,意为正因为空,才能化万境入我心。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虚静”和“澡雪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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