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魏进的反感并非一时兴起,这里面的原因足以写成厚厚的一本书。
至今我仍记得一起去找工作的路上,魏进那些沾花惹草的德性,往往令我失去求职的耐性。最令我头疼的是,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吃饭睡觉都成了问题,他嘴里却叼着三块五一包的白沙,在异乡落寞的马路中央,昂首挺胸,吐着怪异的烟圈;或者是低廉一些的双叶,抽起来满腹冰凉,痛不欲生。尽管生计将我们像连体婴儿一样紧紧圈在一起,亲密到衣食共享的地步,但我宁愿将衣服送给他穿,也决不去碰他那些剪得千疮百孔飞絮飘飘的衣服。更多的时候,我们坐在大马路边上的椅子上,居心叵测地看着过往的女子,心怀坦荡地畅想美好的未来,直到夕阳昏黄的余晖慢慢消失。
生计和寂寞向来是我们最大的公敌,我们没有学历,没有手艺,没有关系,没有钱,我们一无所有。在命运面前,我们最积极的抵抗除了找工作只剩唇齿相依。而这种关系却在某个声色绚烂的夜晚,彻底崩溃。
我记得那个微风习习的晚上,夜市的小摊鳞次栉比,人潮如流,各色方言版的叫骂声不绝如缕。商品以残次品居多,价格低廉,中间夹杂着盗版言情和劣质毛片,还有碎琼烂玉的小玻璃饰品。我们漫无目的,尽情挥发,天南海北谈吐激扬。只是一不小心就让魏进从我身边溜走了。这个赌徒,总是这样令人不安。等我找到他时,他已经输得满面通红,一副欲罢不能的样子,嘴里还愤愤地骂着“骗子”。我赶紧拉开他,说了那句他无法接受的愿赌就要服输。我们立马翻脸,我们仅有的钱已经从魏进颤抖的手中流走,我们的明天已经在他口袋里死亡。
春末的南国,已经让人燥热难忍。而煎熬的思绪,更令人彻夜辗转。我甚至恍惚听到了故乡的杜鹃声,而年迈的父母慈祥的笑容挥之不去地浮现在眼前。我的底线在瞬间崩溃,禁不住泪雨滂沱。而一旁的他,早已鼾声隆隆,熄灭的烟头散落了一地,强忍的抽泣却留在了梦中。
我决定回家读书了。这个想法诞生在我们决裂的第二天。迫于生计,魏进去了亲戚家。我别无留恋,草草收拾了行囊,去了车站。我的简短的打工生涯是如此失败,我的出尔反尔的想法令我羞惭至极。可是我想我终归是不属于这个地方,就像我和魏进之间的友谊终究不复存在,那些落魄在溜冰场和午夜电影院的日子也一并死掉。
一觉醒来,车子开始进站。依稀听到熟悉的方言。那些刚从车上下来的疲惫又兴奋的脸,像足了我和魏进初到这里时的样子。只是如今,只剩我一个人回去。当行李压过肩头,锥心刺腹的压抑汹涌而上,它们在我迷离的眼角慢慢化开,流淌,喷涌而出。我该走了,永远地离开这里。
我夹在蜂拥的人群中,像一只失去斗志的公鸡,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伐。却在某个瞬间猛然回头,在无数匆忙的背影中看到容颜枯槁的魏进。仿佛梦一样,他就站在候车室门口,挤在送别人群的最前面,红着眼眶,静静地看着我。那感觉,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只要他一个响指,我就会立刻跟上去,或者去K歌,或者去台球,或者去豪华的迪吧醉生梦死。
我知道,如果还有一块钱,只是一块钱,他就可以买一张站台票,然后朝我飞奔过来。可是他没有。
我知道如果还有一次机会,只要一次,他肯定会戒掉赌瘾,回家睡个觉,等待下一个黎明。可是他没有。
我知道,如果那些落魄在溜冰场和午夜电影院的日子如果重来,我们的生命将会是另一种姿态。可是我们无从回头。
我的理想是寻找另一种活法,而不是在这工业区里自我消亡。
记得小时候,每次去外婆家,总是害怕看到魏进,因为在一堆表兄弟当中,他永远是最先动手的一个。
我们的路,从那时便已见分晓。
记得魏进曾和我说,像我们这种人,过了今天哪里知道明天是生是死。而那天的他第一次抛开了一个表哥的架子,就着呛人的白酒,哭得一塌糊涂。
这个世界会有很多动听的道理,我们接受,却无法当真。而我成长的原因,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再见了,佬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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