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小篷船在碧澄的河水里缓缓前行,船桨荡开的涟漪划开了夹岸杨柳揉在河水里的倩影。一切都如洪荒初开般的安静,我立在船头,微风过处“沙沙”作响,两边是屋顶黛色的砖墙斜顶房,穿过某座小巧凝重的石桥,阳光落下来,洒在整个河道上,照在赤着脚丫摇着船桨的船夫油黑的脸上,船桨击打水面时的声音如同夜空下的某种呼唤惊醒了这座悬在午夜梦中的小城。
小船泊在一座石桥旁,船夫收起船桨道了声“莫动”纵身跃上石桥旁的台阶上,手中已不知何时多了根绳索,那绳索原是系在船头上的。待小船泊定,我踏上那石阶,一股柔情如春风般涌进了我的心间,顿时便觉得一份坦然如恬静弥漫在四周的空气里。
行至桥上,驻足未行,仿佛如一场梦幻,不敢相信已置身于凤凰城,我闭上眼睛,听桥下的水声,似我很久以前梦里潺潺的水声,缥缈却又真实。转身下桥的时候,留恋地回首四盼,沧桑的石桥静静地躺在碧水如蓝的波面上,像一个满怀心事的老者。
踏进铺满青色石板的小巷,心中顿时纷华散尽,沿华不再。我轻轻地走着,极小心地呵护着这座小城的矜持与美丽,贴着门神来色褪尽的大门前,有小孩俯在地上玩弹珠,极认真,仿佛那里有整个世界,远处有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戴着老花镜,飞针走线,偶尔用银色极细的衣针搔搔头发,我走过他们身旁时心里极温暖地浅笑并放慢了脚步——我害怕我匆匆凌乱的脚步声会惊动他们的快乐。离歌曾经说过,如果想要对生活释怀,就该来凤凰城,来这里忘掉一切的难以释怀。我想起他说话的样子,右手微微抬起,一脸的平静,然而他的话我信了。稍有遗憾的是,在众多小巷里,我并没有偶然或必然地遇见戴望舒笔下的那个双瞬忧郁撑着油纸伞从石板上慢慢走过的女子,也许,那本身就是一个幻化的渴望。
离歌曾将这里比作情人,他很久以前对我说过,生活是老婆,苍白现实不懂浪漫,永远不允许有所放松,而凤凰城是情人,温尔文雅从不多说话,走进凤凰城就如同躺在了情人怀里,任你无休止的抱怨最后还是会被她的善解人意包容,乃至安静。我那时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他,那你是喜欢老婆多一点呢?还是情人多一点呢?他躺在我怀里,温柔的朝我浅笑,并不说话。
走得累了的时候,看见一间傍河而建的小旅馆,名曰“客至”,两只大红灯笼悬在门牌两侧,门前有棵叫不上名的大树,树上绿叶蔬离,奇怪的是树上挂满了小巧可人的玻璃瓶,走前来看,才知瓶内塞着留有字迹的小纸片。我一转身便进了这间叫人倍感亲切的小旅馆。
我宿在小楼二层的一间临河的房间。被年轻的女老板领着上楼时,踏着木质楼梯“咚咚”作响,心时慌慌的,生怕发黑的木板会突然踏裂直直地摔了下去。那感觉,一如多年前离歌第一次吻我时的忐忑不安。房间很小却精巧,前后各一扇窗,前窗是木格子窗,后窗可直接推开便望见碧清的河水,干净如新的被单,苍凉嘘息的藤椅。一切都隐着难以言状的凄凉与沧桑。
午夜毫无征兆的醒来,月光从前窗穿过如水般洒在木地板上,侧耳听来,竟有笛声传来,如同漂浮在头顶却又远在天边,凄清,凄迷的夜色里,是如幽如怨般笛声在歌唱。我轻声下床,赤脚至后窗,安静地如同熟睡的婴儿般的河水正中,一轮圆月倒映,一切都如梦幻再现,却记起离歌已不在我身边,在这美化绝奂的夜月里,只有我一个对月难眠,也许,这一刻,离歌正拥着他的老婆沉睡在同一片夜色中吧!
这样的月夜唤起我的记忆梦般缠绵。
我坐在柔软的床边,仿佛离歌拥着我,在我耳边像从前多少个夜晚一样轻轻地对我说,我爱你,小小,永远。我会问他,那你老婆呢?他便不说话,深深地叹气,沉默了许多他便开始吻我,不停地唤着我的名字:小小,小小。
可是,他的爱很短,短短一个春天而已,然后便消失,我固执得以为他一定还是舍不得他的家庭,他的老婆,那个对他唠叨不休的老女人。
不知不觉中,枕着亦真亦幻的笛声沉沉睡去,我梦见那个我深爱的男人,依旧很温柔地对我笑,站在凤凰城的卷口,唤着我,名字,小小,小小。一遍又一遍。
次日醒来,初晨微凉如水,年轻的女老板在河边洗衣,此时正值晨曦乍现,霭霭晨雾虚无缥缈,远方传来的鸡鸣犬吠如天籁般悠扬悦耳。站在窗前向外望去,天空湛蓝一如情人忧郁的眼眸,微波遴遴的水面倒映着青砖黛瓦,明清遗风的楼阁,犹如一幅泼墨的山水画,艳丽却毫不张扬。
有人说,幸福就是得到了比你想要的更多的东西。
我望着这样纤尘不染的凤凰镇在这样的早晨尽现他的风情。想起很久以前离歌对这里不可抑止的向往,当我站在了这里,仿佛又看见离歌那双温柔似水的双眸对我笑,她在我身边喃喃细语,小小小小,我知道,当我站在凤凰的镇在这样的尽现里某个小楼上感受这纯美的很久以前悬在离歌午夜梦中的安静与幸福,也许,那个男人正在谈论不休的城市里他所谓的职责而奔波,匆忙的脚步一定不会因为突然记起“小小”这两个字而停住。
记不起是多久以前见过如此明快的朝阳,黄中一抹微红,靓得叫人不敢直视。金色的光线洒在光线洒在青色的石板小道上,从光线里穿过的人们,全身发着光泽,像极了天使。
沿着巷子走了不多远,便不知缘地在一座像是多年无人居住的古旧院落前停下。隔着院墙向里看,那房古典而秀气。走到破落的木制门前,想要推开,却突地看到门上因雨水冲洗而变得凸显的刻字:红莲流水万世凄绝。
我轻轻推开门,伴随着木头“吱呀”的声响,我在瞬间无以复加地震撼,院子里墨绿的池水中盛放着大片的红莲,如一张张美人脸,极其妖艳繁重。
我望着这一池的红莲,心底腾起一股凄绝的悲凉。
离歌,那个我深爱的男子曾吻着我的脸对我说,小小,你真像一朵红莲,高傲孤洁,深深地把我迷住了。
我看到了红莲,在这样一个无人问津的院子里孤独地开放着,一厢情愿,把自己的美隐藏在这样安静和内敛的院子里,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又像在等待着什么。
我无语,这满池的红莲显得凄迷而神秘,或许,这只是缘……
天空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小雨,只得折回,在雨中慢慢地走着,眼前的景物一下子在雨中迷朦开来,让人分不清是走在明清的石板路上,还是走在如今的凤凰镇的卷子里。雨依旧在下,巷子深处朦胧迷幻,仿佛幻化出一位英俊的男子在慢慢地向巷子深处走去,背影茫然,再看时,却依旧只有雨雾迷朦。
折回“客至”旅馆时,雨渐渐停了下来,青色的石板湿漉漉,长街短巷里隐约有潺潺的流水声。进门的时候,无意间瞥见那棵挂满小瓶的小树,晶莹的水珠从苍翠的叶尖滑下,落在地上溅出片片小的水花。
旅馆里除了年轻的女老板之外就剩我一个,衣服被雨水沾湿,女老板十分友好地帮我将换下的湿衣服晾在阁楼上,我便同她说谢谢,她笑着说:莫谢莫谢,并请我在临门边的桌前坐坐。
你是第一次来凤凰吧?她问我。
我点点头,并对她笑,你怎么知道?
她“扑哧”一笑,说,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如你般心事重重的。不过,我保证,过几天你回去的时候一切的心结都会解开的。
我依旧朝她浅笑,那笑里有种温暖在流动。她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窗外,雨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木椅上,这是一个懒洋洋的上午。
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吧?沈从文的《边城》,凤凰的故事。
她象是在邀请,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双眼始终望着窗外,轻巧的阳光跳进来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闪烁发光。我端起桌上的水杯,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水,望着窗外偶尔从巷口穿过的人们,应了一声,好的。
整个下午是在恬静与细腻中度过,午饭是好客的女老板请我吃的一碗米豆腐,细嫩软滑,然后整个下午捧一本《边城》坐在窗前细读,手边一杯香茗,偶尔抬头望望窗外,望小巷深处,偶尔蹿过的小狗,河面上翩翩迁行的扁舟。
六七点钟的时候,天色将晚,小城的天空黑色如黛。女老板在门外轻声唤我,我开门,打扮素雅却不失艳丽的女老板立在门外,笑吟吟地望着我。我换好鞋子,关门和女老板一起下楼,木楼梯“吱呀”作响。
走在暮色四漫的小巷里,青春靓丽的女老板一直牵着我的手,一如多年未见的挚友,亲切地交谈着。
嗳,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小小,大小的小,你呢?
你叫我小筱好啦!你看起来真美!不过要是每天能多笑一笑会更美!
小筱很孩子气的朝我笑着说,我只是浅笑,并看见小筱美丽的双眼里涌动着纯真与友善。
我们走得很慢,小筱像一只小麻雀似地讲着她的一切,包括凤凰山水和似水年华,她说话时偶尔会双眼望向暮色四合的天堂,或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时也会回头朝我笑。
暮色的小城静谧而略显苍茫。走了大约十来分钟,小筱指着一间小木房,欢快地说:到了。我顺势望去,只见一间不大的小房依水而建,一条小涧环前而过,一截小木桥连接左右,桥上抓满绿色的藤蔓,走近小木房看见一块刻有“凤凰小影院”几字的木板挂在风中,左右晃动。
小筱轻车熟路,带我找了一个靠前的双排座坐定,小影院真的挺小,只能容百多人,然而还是有许多空位,人不多。
不买票吗?我问小筱。
不用。这个小影院是免费开放的,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是游客,而且这个小影院只放一个片子,沈从文的《边城》,每隔一天放映一次,年复一年,当地人对这个故事早熟识于心。
我轻声“噢”了一声,算是应答。影片开始放映,小筱很认真地盯着不大的幕布,画面不断切换,不断地是翠翠的树和船,纯朴的少年,真诚的老人,凤凰的山水和湿漉漉的情感。我的心一直压抑着,像无法抑止的暮色般黯淡无光地蔓延开来。
当影片中出现翠翠一人惆怅地坐在船边,望着苍山的那边,等待着什么似的画面时,我听见旁边传来低声的抽泣,转头看见小筱正用手帕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
怎么啦?我拉起小筱的手,小筱轻声说,我们回去吧!我顺从地站起来,和小筱一起向外走去。
此时已是夜色完全罩了下来,头顶的苍穹里有几颗凌散的星辰,小镇的夜晚有凉风吹过,昏黄的灯光晕开在青色的石板小道和墙壁上,透着冷清与朦胧。
我每次看《边城》都会哭,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边城》会勾起我所有的记忆。小筱靠在门外的木桥边,双眼直直地望着被灯光照射下的水面上。我立在她身旁,静静地聆听着她极平静的讲述。
我曾深爱过一个男生,一个那么优秀的男生,我为他付出一切,用女孩所有的尊严去爱他,我以为,我所有的付出会换来他对我的爱,我甚至幻想终有一天他会牵着我在青瓦屋檐下聆听细腻的雨声,可是,他最终没有选择我,他离开我的那天,对我说,两个人在一起是要彼此有感觉的,没有感觉的感情便就是矫柔做作。
小筱顿了顿,转身望着我,脸上又浮现出白日里极其甜美的微笑。
不过,这件事后我也懂得了很多,爱情,并不是谁付出多谁就会收获最后的幸福的。你看,我现在守着父母留给我的小旅馆,每天看各色的人在我的小旅馆里人去人留,还有凤凰的山水,一切都令我感到如此的幸福,懂得取舍,幸福便不会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
当小筱向我诉说的时候,我想到的一直是离歌,关于他的一切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次扬起脸对我笑的模样。然后在心底深深地叹息。
小筱拉起我的手,笑着说,小小,我们回去吧!于是我们沿着铺满错黄灯光的小巷往回走,我给小筱讲我的故事,讲我和离歌缠绵幸福的四月,讲我们的誓言,我们的爱情,我们每一天的生活。小筱一直静静地听着,并不说话,一直待我讲到离歌的离去时,小筱极认真地对我说,小小,你真伟大,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为他付出一切,而且,现在你在一直等着他,即使他不再选择你了。
可是,小小,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拥有他,我们拥有爱任何人的权利,没有人可以剥夺我们爱的权利,这只是想爱与不想爱的问题。很多年以后,当我们老了,再回首的时候,那些曾经我们为之迷失自己的人们就会缩减一个点,也许我们会忘记。所以,小小,别浪费自己的青春,一切都会变的,我们不会等到昨天重演,我们唯一的选择是选择美丽的生活。小筱优雅的神情里有一丝沧桑。
我听着小筱极郑重的说着,完全没有了老板娘的模样,便停下来拉着小筱的手,笑着说,你倒真像一位感情专家。小筱调皮地笑着,哪里,哪里,一般而已。
回到小旅馆,睡在柔软的床上,月光依旧从前窗外跳进来像流水一般淌在花色的被单上,耳边又响起梦幻般的笛声。很快我便沉沉睡去。
清晨未曾见得太阳升起,在蒙蒙薄雾里,我即将踏过小巷的石板,在石镇沉睡的宁静中离去。小筱领我到门前的那棵大树前,递给我一个小玻璃瓶。
许个愿吧,挺灵的。
我笑着接过小筱手中的纸笔和小瓶,小心翼翼地写完,然后把小纸片塞进小瓶内并系在了树上,小筱望着我,你今天比来的时候漂亮多了,她说,我便同她说再见,她向我挥手,站在树下,树上的叶子“哗哗”作响,还有小瓶相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犹如清泉泠汀作响,走过街角转身的时候回头,小筱依旧站在那里目送着,甚似一幅画卷。
依旧是扁舟,碧波、青苔、小楼,转过某座凝重的木桥,船桨在水里“哗哗”作响,在平静中走来又在平静中离去,不知道这是不是缘,但我知道,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平静地面对生活,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我依恋的不是古镇的风景,而是迷恋古镇的平静。
天青色,等烟雨。我只是离歌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就犹如我只是古镇的一个过客,离歌给了我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古镇给了我继续生活的理由,二者,都为我的生命支撑起了一片等下去的勇气,我将归去,因为我只是一个过客。
小镇风情未央。
后记:从凤凰镇归来,多日梦见湿漉漉的石板小道,宁静的早晨,小筱明媚的浅笑,偶尔也会在这座城市的某个房间里想起那个叫离歌的男子,一切都会令我浅笑,因为再繁芜的过去也会被平静的生活慢慢消磨。我们所有的憧憬与渴望的终级目的就是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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