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师范大学法学院,辽宁大连 116081)
以《论语》为核心的“论语学”,是一门非常成熟的学问①。对《论语》要旨的研究,是“论语学”的重中之重。孔子及其“仁学”思想,超越时空、真理永恒。它去掉一切外在身份,诸如出身、财产。甚至扩而充之,它去掉一切宗教、党派、种族、肤色、语言、性别等一切外在名相,只需通过“学”,就可以“学而知之”“学以成人”,从而“下学而上达”,坚信“天生德于予”,行“仁以为己任”。只问主体内在是否“学而”“时”“习”,不问外在是否贫富贵贱。己立而立人,己达而达人。人人皆可以通过“学而”成“尧曰”,成“圣”,成“贤”,为“士”,为“君子”,从而真正实现人类“大同”。它开创了人类生活、生命世界彻底平等之人权境界,是一种普世之思想和价值观。它能拯救人类文明于水火,具有不可替代性和神圣性,是中华文明贡献于世界文明之“松石宝串”②“掌中珠”③,更是理解中华文明历经数千年而成的文明之密钥。
一、“论语学”的传承谱系
由孔子守周公乃至历代先王之正而开创、曾子传承、子思承继、孟子发扬之孔学“思孟学派”,是孔门学问之正宗。由此而下,孔门学问开创中华文明之道统传承。而上,则承继中华文明《尚书·大禹谟》之十六字心传密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1]。后世所谓“王霸之辩”“夷夏之辩”“华夷之辨”,皆源于此。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夏桀失“道”、失“德”,“革”其“命”,商汤得其“鼎”。商纣失“道”、失“德”,“革”其“命”,周文得其“鼎”。如是,华夏文明以“道统”为魂,“治统”为表。失“德”、失“道”统者,“天”“人”共弃。
此道统,“孟子没,又几不得其传千年有余”,至隋唐,传至文中子王通,辅之以“河西学术”④而终开隋唐盛者气象。有宋一代,“濂洛周、程诸子传焉”,从而开创孔学之伟大高潮“程朱理学”。邵康节、周敦颐、张载、二程、朱子等学术大家云集,“关学”“洛学”等民间学术竞起,“朱张会讲”更是开不同书院、不同学派“会讲”之先河,终成自由讲学、论学之风,诚所谓“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者也。今日之中华,书院再继,学派渐立,承其遗风而已矣。
“程朱”所谓“存天理、去人欲”,绝非后世表面理解之戕害人性、“吃人”“礼教”云云。“存天理”者,存孔学之宇宙本体论。“去人欲”者,承夫子传颜子之“克己复礼曰仁”。“程朱理学”实乃孔学发展之高峰之一。
此学出,传至东瀛,日人之大儒伊藤仁斋得之,损益之,而终成日人孔学之“古义”学派,从而奠定德川幕府二百六十五年家业,其功厥伟,不可不察。而日人后世所谓“明治维新”“脱亚入欧”云云,虽外示之以“西学”,而其内中则上承伊藤仁斋之孔学“古义”,下启福泽谕吉之孔学“劝学”,而成今日孔学“实学”之气象。且看福泽氏《劝学篇》开宗明义之言:“人要是不学就没有知识,没有知识就会成为愚人,所以贤愚之别是由于学与不学造成的”“我们应当把远离实际的学问视为次要,而专心致力于接近人生日用的实际学问”[2]。日人近世之所谓百年风云际会,实则得享“程朱理学”之庇荫多矣。
“程朱”之后,陆象山、王阳明继之,而成“陆王心学”。所谓“致良知”“事上磨”“知行合一”。虽则与“程朱”进路有异,实则其内里乃孔学之微调,以适应时代、与时俱进而已。孟子所谓“孔子,圣之时者也”,即指此意。今日回传至吾国之日人工商业巨子稻盛和夫之阳明心法,实则其内里上承伊藤仁斋,而伊藤仁斋则上承程朱理学,程朱理学则上承思孟学派,思孟则以孔子《论语》为宗,不可不察。
“陆王心学”后,孔学之道统又不得其传五百年有余。一八四零以降,吾国风雨飘摇,内忧外患。虽则如此,然孔学之学脉一直流淌承传,新儒家发表《为中华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吾国台海余英时、杜维明以及大陆新儒家风起云涌,孔门学术之传承薪火不断、不绝于缕。
二、“论语学”的“文”“化”功能
孔门学问,自“天文”而“人文”,以天为则,以“文”“化”之。以天为则,以天为法,以天为理,以天为志,则天、法天、理天、志天。天是超验的存在,天(有时候表述为“上”、为“帝”)乃孔子的终极信仰。孔门学问自有其终极信仰的面向。只不过,它不以终极信仰的宗教性遮蔽现实生活的生动活泼性。上天有好生之德,好生、厚生、护生、生生,“生生之谓易”[1]。“文化”一词在我国的出现,最早可追溯到《周易·贲卦·彖传》。“彖曰:贲亨,柔来而文刚,故亨;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而有攸往。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3]其中“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一语是“文”“化”一词的最早来源。
我们今天使用的“文化(Culture)”是19 世纪末通过日文转译,从西方引进的。上古时期的“文”“化”首先是两个字,“文”主要做名词,“化”主要做动词,其基本含义是:以“文”“化”人,即通过“文”而“化育”“成就”人。
那么,这个“文”是什么意思?通过什么样的“文”才能“化”人呢?我们从古文字开始说起。甲骨文中,“”有多种写法,“”、“”。金文中,“”亦有多种写法:“”、“”、“”。秦小篆中,“文”字统一为“”。汉隶中的“文”字则演变为“”。⑤
关于“文”字的以上演变,学界有不同的解释。
一种解释认为,“文”主要是“错画”“交错”,从而用于记事。《说文解字·卷九上》中解释说:“,错画也。象交文。凡文之属皆从文。”[4]1901 年出版的《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卷二·十二》中解释说:“,象两纹交互也。仓颉造字,依类象形,谓之文。”[5]这两个重要的解释,意思都是说,“文”是个象形字。“文”的意思是通过众多线条交错形成的图案或者记事符号,以此来记录天象、时序、季节变更、祭祀、战争、王位继替或者重要的日常生活经验等天、地、人世所发生的重要的事件,以便传诸后世。这是原始先民继岩画之后进一步提炼、浓缩的刻画在岩石或兽骨上、用来传达思想、意识、想象、愿望、憧憬的图画性符号。
另外一种解释认为,“文”主要是人身上的“纹身”。《甲骨文字典》的作者认为,文“象正立之人形,胸部有刻画之纹饰,故以文身之纹为文。、、,象人胸前之交文错画,或省错画径作,至金文错画之形渐伪而近于心字之形。”[6《]金文大字典》作者援引《礼记·王制》“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并“孔疏,文身者,谓以丹青纹饰其身”,再引《觳梁传·哀公十三年》“吴,夷狄之国也,祝发文身”,最后综合认为:“文身为初民普遍之习俗,吾族祖先自无例外,由于进化较邻族为早,故不见诸传记。‘文’训,错画,引申之意也。”[7]《细说汉字》的作者也认为,“文”字的本意就是“胸前刻的花纹”,并认为我国上古先人有这样的习惯,还援引了《庄子·逍遥游》中的“越人断发文身”以资证明。[8]《汉字王国》的作者则列举了“文”字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的含义,并认为,“文”字的一种含义“是文身的人”——后世的评论家这样说,并引证古典文献中有关边陲地区的古代“蛮子”经常用文身来美化自己的段落。但作者显然对这样的解释,并不认同。该书指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是一种讽刺。正是有这样起源的字后来构成了中国文化中的高雅和文明,其反义词是粗鲁、落后和‘野蛮’”。[9]
对于第二种解释,即认为“文”是人身上的“纹身”,值得商榷。《礼记·王制》《觳梁传·哀公十三年》《庄子·逍遥游》这些典籍,尽管学界对于其具体断代并无定论,但基本可以确定的是,这些典籍均是在商代甲骨文之后。那么,用后代的典籍来解释上古的“文”字的含义,是否合理?更何况,在甲骨文之前,原始先民普遍通过岩画[6]来记事、表达思想,这已成为学界共识。故而,“纹身之说”只能是“文”这个字的引申含义,绝非本意。
对于第一种解释,即《说文解字》中,认为“文”乃是“错画”“交错”,从而用于记事,表达思想、愿望等的解释,显然有一定的道理,是“文”这个字的本意之一,但还不是该字的全部含义。
根据《周易》⑦之原始含义,“文”当有第三种解释。“文”字的本意,除了“错画”“交错”,从而用于记事,表达思想、愿望等含义外,尚有“为天地立心”,⑧将人区别于禽兽和动物,从而使人具有人应该有的德行,最终目的是以“文”“化”人,通过“文”使人区别于动物禽兽。
这种“德”就是中华文化流传下来的“道”“统”。无论是《易经》中“乾”的“大哉乾元,万物滋始”还是“坤”的“至哉坤元,万物滋生”中天地之“德合无疆”思想[11],还是儒家中“天地之仁”⑨之“仁爱”?精神,抑或道家中的“上善若水”11之“水德”,或者墨家“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12]之“兼爱”思想,抑或佛家“众生平等”12“同体大悲”之“慈悲”精神。中华文化的终极价值或者目的就是使人“养心明德”。
实际上,在古文字中“德”通假“惪”。这种思想在《说文解字·心部》解释的非常清楚:“惪,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也。从直从心。”[4]换言之,“德”“惪”字要“从直”,就是要直视、正视己心,从而达到“正心”的目的。“正心”是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前提。宋代大儒朱熹先生在《近思录》中录《二程文集》言:“觉者,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13]将“正心”作为为学之大要,并再三强调:“学之道,必先明诸心,知所往,然后力行以求至,所谓自明而诚也”。这与《大学》之“明明德”[14]旨趣异曲同工。对此终生践行“知行合一”的王阳明先生在《传习录》中说得最直截了当:“至善是心之本体”“心即理也。天下之事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15]“德”“惪”字要“从心”,则表明古人修德全在心斋的功夫,在内心的修养。对此,有学者精辟地指出:文明之“文”本是相对于“武”而言,是指脱离野蛮的文雅。人如何区别于动物而表现为文雅,关键即在于心斋,所以“文”字乃作人形而明心之形。[16]这在关于古代的谥法典籍《逸周书》中就说的更明白了。《逸周书·谥法解》载:“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厚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憨民惠礼曰文,锡民爵位曰文”。[17]
可见,在中华文化系统中,“文”“化”的根本功用是将人区别于禽兽和动物,从而使人具有人应该有的德行。其最终目的是以“文”“化”人,通过“文”使人区别于动物禽兽。
三、“论语学”的时中之维
“论语学”的要旨,一般理解为:“仁学”“理学”“心学”。实际上,除此之外,孔门学问尚有重要的思想维度——“时中”之学。“时中”二字,最早出现在《中庸》中。“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1]
那么,什么是“时中”之学?
“时”,就是《论语》开篇“学而”提出的“学而时习之”的“时”。关于“时”字,大部分注解认为,这个“时”就是“时常”“经常”的意思。编入四库全书的三国魏何晏集解、北宋邢昺注疏的《论语注疏解经》中就认为“时者,学者以时诵习之,诵习以时”。[18]
《论语》开篇“学而”是孔门学问的根本,而作为孔门学问根本的前三句话——即“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是孔门学问根本之根本,在整个孔学体系中具有点睛、题眼之意义和价值。因此,这三句话的每一个字都不能等闲视之。
《论语》的学习和研究需要“以经解经”,回到孔子的时代,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和文体,不能用今日的思维去解读当时的经典。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其文字具有超越时空的价值。无论是华夏的《论语》《道德经》《金刚经》《六祖坛经》等经典,还是西方的《圣经》《古兰经》《塔木德》《奥义书》等书,中外经典,概莫能外。
(一)“时”学之维:知时达变
《论语·乡党篇》载:“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这段“子路拱雉”的孔门故事,被后世风水先生广泛应用,作为重要的灵签签诗。其词曰:“山梁雌雉得其时,上下飞鸣自乐之;色举须知翔后集,作声三嗅过山欹”。该故事,对理解孔门学问的“时学”有很大帮助。这个故事是说:孔子有一天,看到山坡上的雌雉,看到人脸色不对,感受到环境的变化、立刻飞身而起,振翅盘旋,重新寻找合适的地方觉得安全再落下来。看到这个场景后,夫子大发感慨,说:“山坡上的雌雉,真是懂得与时偕行、与时偕进、恰知时宜、知时达变、因时而化、与时俱进、进退得中啊!真得其时!真得其时呀!”跟在孔子身后的子路,拿出来类似随身携带的粮食提供给这些雌雉,这些鸟儿试探了多次,但最终并没有吃子路提供给粮食,最后飞走了。
《论语》中的这个剧本式故事,历来被很多注家认为是阙如难解。如理学大儒朱子认为此句:“必有阙文,不可强为之说”,并对自己《论语集注》之语“姑记所闻,以俟知者”。[15]钱穆先生认为“此章异解极多......读者如有疑,可自寻他说”。[19]当代我国大陆地区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杨伯峻先生注本《论语译注》则认为:“这段文字很费解,自古以来就没有满意的解释”。[20]“国学经典规范读本”冯国超译注的《论语》认为:“该章文字的意义就不好确定”。[21]
为何注家都认为本章难索难解?本文认为,这与没有从总体上、气象上、格局上把握《论语》原始精神,没有发现《论语》的——“时学”体系密切关联。
“子路拱雉”篇,编者将其置于《乡党》篇末,而《乡党》篇乃《论语》“上论”之最后一篇。关于《论语》“上论”“下论”,因读者诸君可能较为生疏,故略做解说。《论语》凡二十篇,前十篇为“上论”,后十篇为“下论”。学界普遍认为,“上论”乃孔门弟子墓前结庐守心孝的三年(一说认为,古代之三年是现在的两年零一个月)由众弟子分头回忆记录恩师孔子的言论,初步编纂集结。整个《论语》编纂成书,大约经历二百多年,由曾子、有子及其门人最后“层累”而成,与佛经的“集结”非常相似。故而,《论语》前十篇即“上论”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整个《论语》的原始精神主要体现在“上论”中。
“子路拱雉”的故事,编纂者将其置于《论语》“上论”的最后一章即第十章《乡党篇》,而且是《乡党篇》的篇末,实意味深长、画龙点睛、前后呼应,绝非随意组合、简单串联、任意编纂。《论语》本身就是一篇大文章,今本分出二十篇是后人为了理解方便之故。既然是一篇文章,谁是句首、谁是句末、起承转合,编纂者必然内心大有乾坤。
让我们回到《论语》首章“学而”篇句首: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试比较《论语》“上论”最后一章《乡党篇》句末: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显然这里的“时哉,时哉”乃呼应“学而时习之”之“时”!
换言之,《论语》首篇《学而》“三不亦”实乃《论语》之原始根本精神。后面的所有内容都是围绕着“三不亦”展开的。这与春秋战国时代或曰“第一轴心时代”的系列“法言”风格之经文特征极为契合!
“时学”的根本意是说:特别讲究随机应变、把握时机、合于时宜、进退自如。孔学是灵动的、变化的。这与后世,尤其是宋代理学家们,把孔门学问完全解释成死的学问,只求静坐,存天理,灭人欲,而不知因时变化,实在大异其趣。
实际上,宋代理学家们自己当时就“以释入儒”,重新梳理解释孔门学问的道统体系,就是“时学”的重要表现。如果他们没有因时而化,吸收佛道学问,而独成“理学”一脉,恐怕以后是否有明代的阳明心学、以至于清代李光地,还有近代梁漱溟、冯友兰、马一浮等新儒学是否能存活都未为可知。实际上,如果没有宋代理学家们的努力,恐怕当时的孔门学问极有可能被释迦之佛禅和黄老之仙道所替代。
关于这一点,孟子最懂孔子。就像朝云最懂苏子、颜回最懂孔子一样。至圣和亚圣确系千古知音。孔孟合称,孟为亚圣,绝非虚称!《孟子·公孙丑上》有言为证:“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1]这是孟子对孔子的精妙评价,也实在是孟子最懂孔子。如果时机恰宜,则仕之。如果时机非宜,则不仕。以此类推,则可行、止、久、速。孟子说:“孔子,圣之时者”(《孟子·万章》)[1]。这里的“时”就是说,孔子是与时偕行、与时偕进、恰知时宜、知时达变、因时而化、进退得中、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圣人。
试比较《论语》以下各篇: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篇》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止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
“时”就是“与时偕行、与时偕进、恰知时宜、知时达变、因时而化、与时俱进、进退得中、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纵你有原理八千、宗旨一万,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知权衡、时变,则难以与时俱进,甚至逆天而亡。但这种权衡、时变必须有一个主宰,这个主宰,在孔门的学问体系看来,就是永恒不变的“仁”。“其心三月不违仁”(“雍也篇”6.7)“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才是时中之学的核心要义。因此,这里的“时学”不是说要成为头重脚轻根浅的墙上芦苇,亦非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山中竹笋,而是说在坚持“仁”这个“中”的根本,根据具体境遇的灵活应对、权衡、时变、达通。
因此,《论语》中“时学”——恰知时宜、知时达变、因时而化、与时俱进、进退得中、因地制宜、灵活而动,实乃孔门学问的重要思想维度。
“时学”的根本要义就是,君子要以“仁境”为中心,根据具体情况,有道则行,无道则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恰知时宜、知时达变、因时而化、与时俱进、进退得中、因地制宜、灵活而动,而不是固守一道,顽固不化。当然,这与无原则、无中心的圆滑世故、墙头草又有直接的区别。这里的“时学”是有“仁境”坚守或者说“人性向善”的这个中心,这个“方”基础之上的圆融、变化、灵活。所谓“外圆内方”“知世故而不世故”“虽坐拥珍物,但虚怀若谷”这些经典格言,其实表述的就是“时学”的境界。这种人生的学养其实是需要一辈子去践履的。
(二)“中”学之维:中和中庸
“时中”之学之“中”学之维,是指无一时一处不合理、不合宜,时时处处都合理、都合宜则,要因时、因地、因形势、因客体、因自己所遇到的具体境遇而“因利制权”、灵活应对,时时处处合宜,一以贯之。以天为则,以天为法,以天为理,以天为志,则天、法天、理天、志天。在天命、天则、天志、天理的超验敬畏下行“天德”。“人文”法“天文”。畏天,敬天,顺天,则天。天生德于予。夫子在生命深处坚信,自己才是传承周公之道的天选之子。夫子是有信仰的,夫子的信仰是天。为仁由己,天下归仁。这就是“时中”之学的本来面目。古典儒家看似简单平易,卑之无甚高论,实则蕴含着深刻的道,完全可以与《圣经》《古兰经》《金刚经》《奥义书》《塔木德》等会通。她是中国人自己的“圣经”。欧美是《圣经》背景,伊斯兰世界是《古兰经》背景,东南亚是佛教背景,印度是印度教背景,我们是以《论语》为核心的儒家背景。古典儒家、孔门学问,如空气阳光,如粮食五谷,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孔子之道具有普世性。孔子,并不是原始儒家的开创者,而是继承者。原始儒家的开创者是周公。原始儒家学问,并不叫孔孟之道,而应称周孔之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述”“信”的主要是周公的礼乐文化和制度,及周公以上历代先知圣王的修齐治平之道。
孔门学问之所以千古不易,主要是因为在本体论、方法论上的中道、中庸思想。孔门学问是哲学和宗教之中庸,也是宗教和哲学之中和。孔门学问既是宗教,同时又是哲学。有人把孔学叫儒教,欠妥。安乐哲(Roger T.Ames)把孔学叫孔子的哲学,依然是硬币的一面。中华文化从来都不以宗教的神秘笼罩、受摄人心,而是以人类本有的温情脉脉,温暖、宽容人心。有情乃佛心,一切众生皆有生命,万物本自一体。万物即你,你即万物。我们和万物从来未曾分离,孔门学问“天人合一”之道,其伟其正,恰在此处。孔门学问从来不以理性、冷峻的形式,构建所谓宏大的理论体系。不以康德(Immanuel Kant)而其思之宏阔高山仰止,更不以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之言行不一而能开宗立派。孔门学问从来都讲:道不远人。“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1]“道”从来不曾远离日用伦常。恰恰相反,日用伦常就是道。生活即哲学,哲学即生活。
孔门学问,不仅讲文以载道,更重要的是讲人以载道。孔子如果不像“丧家之犬”一样,周游列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推行其政治主张,就不是孔子。老子如果不骑青牛出关,不知所踪,大道无形,就不是老子。庄子如果不是以编草鞋为生、在其妻死后鼓盆而歌,就不是庄子。六祖慧能没有腰石舂米、得闻《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就不是六祖。这些伟大的圣贤,正是以自己的生命本身为“往圣继绝学”。这就是伟大的夫子,教导我们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之真意。
因此,修齐治平绝不能偏于一端,剑走偏锋,而应该走中道、行中庸、致中和,如此则能宏观上统摄全局,从而实现天下归仁、人类大同。实际上,这个思想不仅出现在本章,在《论语·子罕篇》中也有同样的表达: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所谓“叩其两端而竭”正就是《中庸》中“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不勉而中”“从容中道”“齐庄中正”“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之中庸思想的反映。
试比较以下章句: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虞书·大禹谟》)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雍也》)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礼记·中庸》)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礼记·中庸》)
这些章句所讲之“中”之学均可解为:中道、中庸、宽容、博大、不偏不倚、不左不右、不前不后、万物并育、殊途同归、求同存异,从而在此基础上建用皇极,构建天下归仁、大同世界之理想之国。
四、结语
“时中”之学的根本要义是君子要以“仁”为中心,根据具体情况,有道则行,无道则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恰知时宜、知时达变、因时而化、与时俱进、进退得中、因地制宜、灵活而动、一以贯之。这套学问体系无论是对个人、对家庭、对社会、对民族、对国家、乃至对天下万物都是适宜的。对个人,需要平衡身体、精神与灵魂三者的关系。即便时不至,也不自怨自艾,而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在艰难困苦,时运不济时,依然能“潜龙在渊”,不怨天,不尤人,欢喜接受,积极有为,雄健奋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何等气魄!何等格局!何等雅量!所以,《易经·乾卦·文言》在解释“亢龙有悔”是说:“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忘,知得而不知丧”。又说“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1]知进退存亡,把握时机,走中道、行中庸、致中和,这才是高级境界!吾等凡夫,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对国家要求,治国要“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1]。培养人内在真实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情感,从而“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先变化内在情感,然后以“法”作为最后的保底惩戒,中道、中庸、宽容、博大、万物并育、求同存异,从而在此基础上建用皇极,构建天下归仁、大同世界之理想之国。这与《尚书·虞书·大禹谟》中所载,上古尧舜禹汤等圣王留给后世的“十六字心传”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之内在义理,何其相似乃尔!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如果说周公之道尚具有历史局限性,那么孔子之道具有绝对普世性。笔者甚至认为,《论语》是会通一切宗教的唯一公因式。
“时中之学”乃“论语学”的根本义、究竟义!
注释:
①元尚:“我国历史上的论语学”,载《光明日报》2000 年2 月25 日。
②“松石宝串”是藏语意译,意为“宝典”。著名藏学大家恰白·次旦平措、诺章·吴坚、平措次仁:《西藏通史:松石宝串》,西藏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③“掌中珠”意为“极其珍贵”,[西夏]骨勒茂才:《番汉合时掌中珠》,黄建华、聂鸿英、史金波整理,宁夏人民出版社1989 年版。
④陈寅恪先生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认为,秦凉诸州西北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北)魏、(北)齐、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继决扶衰,五百年间延绵一脉。参见陈寅恪:《陈寅恪集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3 页。
⑤以上关于“文”字的演变,综合参见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89 年版,第995-997 页;戴家详主编:《金文大字典》,学林出版社1995 年版,第3007-3027 页;徐无闻等编:《甲金篆隶大字典》,四川出版集团、四川辞书出版社2006 年版,第625 页;[汉]徐慎撰:《说文解字》,[宋]徐铉校定,中华书局1963 年版,第185页;刘书屏编:《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团结出版社2014 年版,卷二,十二;左民安:《细说汉字》,九州出版社2005 年版,第222 页;[瑞典]林西莉:《汉字王国》,李之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年版,第331 页;吴苏仪编:《图解说文解字(画说汉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367 页。
⑥仅在我国,在东北方向,就存在着黑龙江伯力地区岩画、内蒙古白岔河流域岩画、狼山岩画、贺兰山岩画、阴山岩画等。在西北方向则存在着宁夏中卫岩画、甘肃靖远县吴家山川岩画、内蒙古阿拉善右旗曼德拉岩画、甘肃嘉峪关岩画、青海九龙沟岩画、新疆天山岩画,等等。参见周兴华编着:《中卫岩画》,宁夏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第28 页。
⑦现代学界研究,一般认为,《周易》(六十四卦及卦爻辞)成书于殷末周初,反映了文王与纣王之事,其重卦出自文王之手,卦爻辞是周公所作。这在太史公司马迁着《史记》中有明确的记载。《史记·周本纪第四》:西伯盖(即周文王,笔者注)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参见[汉]司马迁:《史记》,岳麓书社2001 年版,第18 页。
⑧关学尊师、宋明理学开创者张载先生曾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四为”名句。其中,“为天地立心”位于篇首。参见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陈金生等点校,中华书局1986 年版,第664 页。
⑨张横渠说:“天本无心,及其生成万物,则须归功于天,曰:此天地之仁也。仁人则须索做,始则须勉勉,终则复自然。人须常存此心。”“以此存心,则无有不善。”参见张载:《张载集》,章锡琛点校,中华书局1978 年版,第266 页。
⑩据杨伯峻先生统计,《论语》中出现“仁”的频率为109 次,其中105 次“仁”字均为“孔子的道德标准”。参见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9 年第3 版,第219 页。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魏]王弼注:《老子道德经注》,楼宇烈校释,中华书局2011 年版,第22 页。
?佛家根本经典《金刚经》曰:“复次,须菩提,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须菩提,所言善法者,如来说即非善法,是名善法。”陈秋平、尚荣译注:《金刚经心经六祖坛经》,中华书局2016 年版,第98 页。
?儒家经典《大学》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参见王国轩译注:《大学·中庸》,中华书局2007 年版,第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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