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湖消息》把读者带进了错综复杂的大湖腹地和长江集成孤岛。将洞庭湖生态环保的几个关键问题分篇章展开,以水为逻辑起点,每一个问题都涉及大湖的历史性和当代性。柔性的语言、沉重的社会实践、深刻的灵魂拷问,真实而恳切地记录大湖的生态万象、人与大湖的生死故事。沈念为了深度研究洞庭湖的生态问题,做了长时间的实地勘察和文献准备。他从历史深处打捞相关资料和掌故,走访湖岛群众,收集民间口头流传故事,以理性严谨的科学数据和环保实践案例,多要素的复合叠加,多维度的大湖发展变迁和生态实况,展开了一幅宏阔的生态实践图谱。他擅长向内的笔法,从他的近期作品中可以看到这种写作特点,如扶贫题材小说《天总会亮》、非物质文化遗产题材小说《长鼓王》等,均探究个别事件背后社会、经济、人文的系统性与关联性。此次,他在非虚构写作方面进行了新的尝试,知识密度和情感力量的黏合度很高,沉重的社会实践与轻盈的艺术手法浑然一体。他以内在逻辑和形式安排上的创新,打开了生态文学书写一扇新的大门。
一、生态环保问题的历史性与当代性
这诗情画意的图景中包含了许多生僻的鸟类知识,作者为了写出真实的洞庭湖,潜心研究《中国鸟类图鉴》,对应洞庭湖区的留鸟和候鸟,建立鸟类知识图谱。可以说,生态文学或者生态文学批评其实都是一个历史性概念。民生问题与发展问题在生态建设中不是二元对立,而是融合发展。生态问题很容易被看成非黑即白、先入为主的东西。作者为了接近真相,走进湖区人民的日常生活。作品所涉及的人物很难进行道德评判,不好简单地贴上好人或者坏人的标签。中国传统文化对万物怀有仁德,“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见《论语·述而》,大意为:孔子只用钓竿钓鱼,不用网打鱼,只射飞鸟,不射归巢栖息的鸟)。这种儒家君子礼仪对于处在生存危机中的民众来说显然缺乏道德约束力。按现在的评判标准,每个湖区人都是环境恶化的“凶手”,他们可能都打过鸟,或多或少地吃过野生动物,都是围湖造田的主角,都是与湖争食的索取者,种植过黑杨、意杨。就像环保者鹿后义,曾经是一铳打死几百只鸟的“英雄”。作品中人物内心深处的道德拷问、人性纠结也具有历史性和当代性,问题的困难和复杂程度超出想象。沈念在处理这些问题时,站在唯物史观的立场,做出恰当的评判。二、打开大湖的纵深记忆
生态环保涉及的话题不像一般的人文社科话题,它还涉及广泛的自然科学领域的冷僻知识。要把洞庭湖说清楚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大湖消息》涉及地理、水文、动植物、渔业、农业、生态环保等知识。作品插图借用《洞庭湖志》中的《舆图》,美化了版面,提升了作品的艺术性,有历史感和直观性,方便读者理解文本。书中介绍了鸟类和鱼类的冷知识,包括拉丁名,涉及动物的冷知识都化在故事中。如文中写到一种叫鳑鲏的鱼,产卵到河蚌里,说到小孩子们赶鱼,“连最小的鳑鲏也不放过。乡下又把鳑鲏叫四方皮,这种鱼喜欢在有河蚌的地方栖息,在发情期间通过摩擦河蚌的敏感部位,趁着蚌壳张开之际,排卵到蚌内完成繁殖”。(第224页)湖岛上的孩子还会拿弹弓去射击躲在水塘的鸟,“惊起一片飘散的飞羽和尖厉的叫声”,似乎有作者儿时的影子。湖区渔民的房前屋后种上几棵鸡婆柳,作者对这种植物进一步解释:一种褐红色枝条柳叶状互生叶的树,树身却是黑色的,结出的果子如樱桃大小。还有一些不常见的草,如秋后暖天重生的南荻、狗牙根,入冬发芽的紫云英、碎米荠、短尖苔草,浅一片深一片地点缀在田间垄上。正是这些奇特而又平凡的植物装点着洞庭湖湿地,形成一个完整有序、生机勃勃的生态系统。关于四不像麋鹿的描写,如非亲眼所见,很难写得如此生动。“蹄印交互踩踏,地面的图案奇形怪状,真正的野兽派抽象画作。野外鹿群都是非确定性聚居成群,长途迁徙时是昼伏夜行,行走中发出清亮的磕碰,打破洲滩上的宁静。麋鹿趾间有皮腱膜,前趾是悬蹄,在软泥烂草的沼泽湿地草滩上能奔走如飞,缺陷是不能像马一样钉铁掌,走到水泥石板路上就像醉酒的汉子。”(第81页)麋鹿惹人怜爱,而那个像“紧攥的拳头”的椋鸟,作者给它附会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更增添了些许神秘。椋鸟“终日变换嗓音,学唱听来的曲调,任何外界的声音,都被它模仿,一旦它偶然撞中了那段旋律,椋鸟会变成一团灰烬,在风中飘散,而灵魂钻进旋律之中,再也出不来了”。(第92页)这故事一看就是音乐家的最爱,果然,莫扎特在店里听到一只椋鸟唱出了他的协奏曲中的一段,就买回去精心饲养,后来鸟去世后,他还为它郑重其事地举办了一个葬礼。
小余站长与作者讨论今年湖里监测到的四种新记录鸟类——黄头鹡鸰、北灰鹟、卷羽鹈鹕和黄臀鹎。在场的湖区人从来没听说过,这几种鸟的名字也不知怎么写。大湖到底有多少珍奇动植物,谁也说不清。那些平凡的、随处可见的植物,湖区人却有更精确的分类。当人们笼统地把一种植物叫作芦苇时,实际上在湖区人的眼中有着芦与荻、苇与茅的区分。沈念将动植物知识图谱巧妙地化在好看的故事之中。洞庭湖的地理堪舆、行政规划、山脉河流走向,也通过故事呈现出来。历史文献与资料数据的佐证穿插于文本之中,令感性唯美的文字不至于空疏。
三、大湖的它们,大湖的主角
作品的历史叙事除了依据《水经·湘水注》《洞庭湖志》等文献资料,还主要依据湖区人民的口头流传。这些活的历史材料是以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作为注解的。森林公安老高都不禁感叹:“渔民上岸转产转业,候鸟保护意识深入人心,湖上已经没有了毒鸟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因此变得友好!”(第56页)麋鹿、江豚等珍稀物种的存量是考量洞庭湖湿地的重要指标,尽可能延续和恢复珍稀物种非常重要。湖区人为了实现升级和转换,应对复杂的变革,经历着深刻的疼痛。自然界鲜活的生命,如有灵性的动物都有它们自己的生存法则和快乐法则。老湖区人都知道“清末民初,私围垸者是要杀头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围湖造田,造成湖区人口膨胀,大湖的生态系统遭到破坏。1998年特大洪灾以后,国家启动“洞庭湖二期治理”,退田退耕,还林还水,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饲养员李新建外号“麋鹿先生”,他所在的小岛被划为麋鹿保护区,9个月1万多村民散迁到22个乡镇的400多个村场,长江中下游生态恢复规模最大的整体移民工程走完了最艰难的一步。“麋鹿先生”从小生活在岛上,懂得那些外迁的人对故土的眷恋。人与鸟兽争地,现在人走了,岛上真正的主人候鸟、麋鹿回来了。“草木与日子疯长,岛上变成了一片息壤,村庄没有了炊烟,倒有了原始林的气象。”(第79页)当大湖的主角们麋鹿、江豚、白鹤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动物纷纷出场,飞鸟走兽婆娑起舞,眼前这自由舒展的场面令人陶醉。
那天湖上风吹雾散,看得清晰,鸟的羽毛极其洁白,人们走动的声响惊扰了鸟,它们抬头张望,扇了扇翅膀,像举起一双大手,微屈的长脚突然蹬得笔直,拔地而起,又在空中平展双翅滑翔,再振翅往高处斜飞,扇动的翅膀像一个大写的字母“M”。(第165页)
这是红旗村的景象,黑水鸡不像白鹤那么高调,“黑水鸡喜欢藏身于枯败荷塘的水面上,是潜水的高手,一头扎进水里,游出十几米远”。(第165页)它有伪装的技巧,有一种可爱的聪明。作者介绍,所谓黑水鸡头像鸡,游水时像鸭,嘴额是鲜红色的,肋部有白色纹,黑得透亮,发出墨绿色的光泽。
麋鹿岛以麋鹿为主,“麋鹿先生”李新建心里牵挂着岛上的麋鹿,常常做梦都是母鹿乐乐和小鹿吉吉在水中游泳的情景,他梦见吉吉踩着乐乐的脊背,一个跃起,像被风托着,越过了防护铁栏,稳稳地落在了一片水里。而眼前的情景如梦中一般,吉吉在妈妈背上,沼泽地里,水花像一个转动的喷洒,在阳光下发出碎金般的耀眼斑点。公鹿成成的一对鹿角,像放大的分枝分叉的珊瑚,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物种的传奇历史与社会性叙事使这部作品有历史厚重感。一念向善,心存良知,便是有无意间的某种成全。麋鹿在《大湖消息》中占据篇幅最大,它是洞庭湖的常驻“公民”,也是耀眼的明星。沈念为了探究麋鹿的来历,专门查阅文献,指出麋鹿本为中国物种,也即古代灵兽“四不像”,清朝时被集中放养在皇家猎苑。1894年北京永定河发大水,逃散的麋鹿成为灾民的果腹之物。所幸的是在这之前,英国传教士暗中串通竞价,使出各种手段弄走数十头。1898年英国十一世贝德福特公爵花重金买走了18头麋鹿养在乌邦寺庄园。“公爵豢养的十八头鹿在这里自由生息、开枝散叶,一百多年后,数千头麋鹿后裔的足迹分布到了二十三个国家。”(第71页)麋鹿的回归路线映照着人类与自然打交道的心态,也是经济发展、文明程度在家园建设中的实践参照。据“麋鹿先生”说,点点刚出生时,安排专人喂养,像是给一个婴儿请了一位月嫂。小麋鹿细皮嫩肉怕被蚊虫叮咬,不能吹电风扇,只能专门人工给它打扇。可见,人性良知、危机感、救赎、解脱,最后都需要在动物身上落实。
从网开一面到十年禁渔,不只是放生,而是自我救赎。江豚,因为有长江白鳍豚警示在先,危机来临时,人们倾心保护。江豚的篇幅在《大湖消息》里仅次于麋鹿。作家的这种叙事安排,也是出于一种艺术结构和思想表达的考虑。江豚的发展史同样也是对生态环保的警示和反思。江豚是被湖区人赋予了神性的动物,渔民说,江豚最有家庭责任感,小江豚遇险,它的父母会莽撞地尝试营救。大湖上没有人会去捕捞江豚,有不信邪的渔民恶意捕捞江豚会遭到船毁人亡的结局,如果误伤了江豚,犯了禁忌,都要烧香祈祷谅解,严重的会卖船改行。那么,为什么江豚最后还是濒临灭绝呢?
平静的湖面下布满了迷魂阵、地笼王,不过,在“十年禁渔”政策出台之前这些要命的陷阱就被拆除了。然而壕坝与高丝网结合起来的陷阱,对鱼类是灭绝性的捕捞,所有洄游的鱼都被一网打尽,就连不知底细的渔民也不能幸免。一对从湖北过来贩虾的夫妇,其船只螺旋浆被网挂住,巨大的冲力造成的反向拉力将船拉翻,二人葬身湖中。直到2012年,这张壕坝的水下巨网才被渔政和江豚保护协会的联合行动打击取缔。
长江白鳍豚的先例警醒着江豚保护者。国际顶尖级的科考队,曾经用世界上最先进的观测设备搜寻了3400公里,得出一个残酷结果:零。2007年8月8日,组织方正式宣告,长江白鳍豚“功能性灭绝”。美国《时代周刊》将其列为当年全球十大灾难之一。长江白鳍豚的物种灭绝给老朱打击很大,他生怕江豚走长江白鳍豚的老路。沈念为了跟踪调查江豚情况经常与老朱拉家常。老朱告诉他自己先是当民办教师,后进了渡务所当轮机员,最终成为江豚保护站的一员。老朱说,那时候在江上跑船,经常看得到江猪子,往后是越来越少。江猪子是当地人对江豚的昵称,这个称呼直接而准确。资料显示,长江江豚种群数量持续减少,1991年约有2550头,2012年约有505头,这一数据一度被认为是“危言耸听”,而目前所剩不到100头。因此,上岸后的渔民身份180度大转变,从捕捞者变成保护者。14岁就在丝茅铺捕鱼的江哥,练就一双火眼金睛,面对洞庭湖数不清的鱼类和鸟类,他一眼就能辨别出种类。当地媒体人发起一个江豚保护协会,上岸后的江哥与另外10名渔民兄弟一起加入协会。江豚保护协会10年来“共巡逻一千九百五十六次(夜晚六百二十六次),打捞江豚尸体十四具,成功阻击电力捕鱼等非法捕鱼二百三十多起,清除滚钩十一万多米,清理迷魂阵、密阵一千三百四十多杠两万八千二百余米;参与人数一万余人次,有来自全球各地的志愿者”。(第114—115页)江豚保护协会与老朱所在的保护站协作,共同为江豚撑起保护伞。老朱记得故道有一头小江豚出生,像是自家添了新丁般的喜悦。江豚的例子告诉人们,人犯下了错,会用最大的努力和诚意来补偿,更高级的文明应该是与自然万物的深度沟通、理解、融合。
崔支书父子的故事诠释着湖区不可承受的黑杨之殇。作品以村支书的儿子外号“崔百货”的视角和内心活动切入湖区的重大生态环保事件——“黑杨种植”。崔百货(崔山)的父亲是红旗村有着绝对权威的村支书,母亲是手掌有着铁钳一样力气的女人。崔山的老婆和崔山的相好香寡妇两人赌气同时跳湖死给崔山看,正在月经期的母亲下水救起两个女人,自己铁打的身子却废掉了。鼓励大面积种植美洲黑杨、意大利杨,是30多年前的事。老支书走家串户游说,为了说服大家栽树可谓费尽口舌,因为植树造林有非常强的实用目的,即护堤、防浪(抵抗江水的拍打和清洗)、防血吸虫。黑杨命贱,适应性强,天生喜湿,生长快,用于造纸、做家具,是很划算的经济林,一时间成了湖区人民的救命树、保安树、摇钱树。经过大力推广,空荡荡的湖洲很快就变成一片绿荫。
崔山内心深处反感黑杨,他模糊地理解“生物多样性”,模糊地知道“湿地抽水机”的破坏力。他对造纸厂直接排放的污水心生恐惧,给厂长提出处理污水的建议不被采纳,于是在风高月黑之夜堵污水管。被开除回村后他又秘密组织村民,两天砍倒了几十亩半大黑杨树,与村支书父亲对着干。后来国家干预,强力清除黑杨,“县里被迫投入很高的代价去修复一条污染的河流。湖洲上的黑杨不见了踪影。上面的清零禁令严苛,动真格而卓见成效,野草艰难地反攻那片土地,两三年后才有了草地丰茂的感觉”。(第198页)而老支书却在这场持久的黑杨战争中耗尽了生命。
四、“他”或“她”的拍案惊奇
如果纯粹只想了解一段往事,弄明白前因后果,只需看一个调研报告就明可以了,沈念显然不是这样,他要使文学的功能最大化,他要用情感融化人心。作家精心地创作出作品,使读者得到的信息、产生的印象、受到的感动终生难忘,甚至使每个接触该作品的人从此构建新的价值体系,这大概应该算得上好作品。沈念是有这方面写作抱负的作家。这部作品在对人的描写方面充满深情。作为非虚构作品必然涉及很多具体的人,作者在人物的称谓上做了一些艺术考量:虚化人物的标签,精心勾画人物的精神气质。人物形象像飘忽的精灵,个性独特,没有实体感,却有很强的辨识度。鲜明的人物特征修改读者对湖洲人的认知。人物的名字在开头一段话被提起,后面用第三人称“他”或“她”贯通到底。通篇有无数个“他”和“她”,这个“他”在不同的篇章里代表着老朱、小余、老高、李新建、崔百货、鹿后义、谭亩地、割芦苇的少年等。这个“他” 既是个别,也是一般。红旗湖村的那个“她”在红旗湖村是一个具体的她,她的经历不可复制,但她的精神气质却是红旗湖村人整体的精神气质。“又一次见面,她站在临街的屋门口,那双脚又细又瘦,迟迟没有迈过门槛,扶住门楣的手微微弹动,像极了一朵花的绽放。”(第164页)这是她出场时的情形。作者有意模糊人名,让读者的关注力倾注在大湖生态这个主题上。作品整篇叙事涉及很多人物,大湖养育了所有人,所有人也为大湖而生,他们与湖休戚与共,不可分割。所以作者需要以“致江湖儿女”表达他的立场。写人比写动物难,下篇“唯水可以讲述”刻画人物更耗费精力,也更能看出作者的叙事功力。“她”喜欢花鼓戏《春草闯堂》《补背褡》,还有折子戏《戏牡丹》《柜中缘》。“师傅说,帝王将相戏非儿戏,妖狐鬼怪情是真情。师傅这句话,震得她一惊一乍的。”(第169页)她守着一个与风有关的故事,这一章写得极其唯美,蒙太奇手法,快速闪回,抽象的光影,欲说还休的悬念和高潮,难以捕捉的内心世界,狂暴的性情,阴郁的节奏,恬淡如秋天湖面的晚年生活。她的一生过得像出悲情基调的戏文。她常年与鹤打交道,自己老成一只仙风道骨的鹤,连走路也开始模仿鹤的步态。
生态问题有时候不能用道德、善恶来简单界定,大多数情况下渔民的生计问题才是根本问题。从江豚保护站老朱口中得知,由于长江流域禁捕禁止外地渔民作业,而洞庭湖水域是渔民们自由的天堂,各路渔民一窝蜂涌来,高峰期达到10万人。天然捕捞量从80年代的1万多吨,到2020年的8万吨,鱼的生长速度远不及捕捞的速度。污染,各种费用,成本上涨,恶性竞争令人们活得像一出戏,有时候分不清戏里戏外。戏子奔逃、离奇的凶杀案,上演一幕幕大湖的“拍案惊奇”。少数人平静而深刻地生活,许多人平庸而乏味地活着。春风湖村也有一个具体的“他”,读者只知道他有一个叫昆山的儿子,还有一个没长大的叫庆声的孙子。他与儿子一同救起十几位落水者,儿子却在救最后一位落水者时被一个大浪卷走了。他自己则患上了血吸虫病。“政府有很多次的宣传,防治、灭螺、封洲禁牧、改水改厕、建沼气池,从传染源头来消灭这种微细的虫病。运气真差,他想自己一定是过去接触过有虫卵的污水,细虫尾蚴通过毛孔钻进了体内,鬼才知道它潜伏了多久了。”(第207页)他从此离不开一种叫吡喹酮的药。儿子死的时候他眼泪都流光,流到湖里了,现在他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春风湖村的另一个“他”,在深刻而平静的生活表象下隐藏着一段痛彻心扉的经历,他的名字也只出现过一次,谭亩地。他一辈子在水上漂,却发誓不再下水。儿子死于一场离奇的凶杀案。儿子在镇上读寄宿学校,因见义勇为被惹事的小流氓一刀捅死,尸体被拴在自家船尾底下时发出蹊跷的响声,被鱼啃食时的响声惊动了邻居,捞上来时只剩一架骨头。两次水响声自家人都听得分明,都没想到是自己的儿子。妻子疯了,他把船卖掉,不再与水打交道。他成为一个执着的志愿者,湖上冬来春去的飞鸟是支撑他活下去信念。
他听到空中的鸣叫、嗡嘤、呼啸,或是欢悦、清澈的声调,像是看到田埂上瘦削的孤影,热泪一滴滴滑过脸上丘壑般的皮肤。他划动双手,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如同一只想要张翅飞却始终没飞起来的鸟。(第230页)
这一章写得极为悲恸,水最深的地方,藏着最深的疼痛,写尽了一位渔民与水的悲戚。湖也有阴郁之气,据说村里起早的人,打开门都会侧一侧身子,不让野凉的湖风和雾气撞到身上。
“神枪鸟王”的故事说的是鹿后义,大湖上空苦难的鸟类克星。20世纪70年代,鹿后义一铳打了5980斤鸟,红旗湖一时成为打鸟先进典型,湖区垸内四镇八村的人组团来学习。这个猎鸟能手在一次偶遇一只受伤的白鹤之后,彻底改变了生活方向。那天他突然心生怜悯,救起白鹤,取名飞飞。通灵性的飞飞一次偶然又救起鹿后义的孙女。春去冬来,飞飞与他成为朋友。老鹿像抱着自己的恋人,和飞飞在屋前坪跳起了双人舞。红旗湖是洪水猛兽之地,“随便裁一小块人生,丢在荒洲野滩,湖里岸上。就会长成一段令人唏嘘的命运”。(第240页)第三年,飞飞还带着它的伴侣来见老鹿。鸟对人的救赎产生巨大的激励,鹿后义这位猎鸟典型现在是湖上最坚定的环保人士。
“洞庭湖的老麻雀”形容人生活经历丰富,狡猾,不好对付。执法者和违法者都具有“洞庭湖的老麻雀”的气质,才能棋逢对手。话多的老张“听得懂鸟的絮语,空中的风和湖水的密谈”。七星湖是天鹅喜欢的越冬地。天鹅高雅、纯洁、忠贞,有一种令人起敬的神秘感和高贵感。从古今中外无数的艺术作品中可以看出,人类对天鹅有无以复加的热爱和赞美。天鹅的昂贵价格使得一些毒鸟人不择手段,铤而走险。老张跟毒鸟人过招,凭的是天赋和机敏。“船从死去的天鹅身边驶过,老张弯腰把它捞起。在捞起的一刹那,我的心一沉,跟着天鹅的脖颈往下垂落。死亡的阴影吞噬了它生前的荣光。”(第35页)老张从那些散泊在洲滩四处的船只中,盯紧一条孤零零停在另一边的小木船,准确地找到并抓住毒鸟人。而采桑湖保护区的老高与何老四的过招充满了悬疑片色彩。何老四是一个毒杀、收购、运输、销售野生候鸟的犯罪团伙的头目,用哨音模仿鸟声,几近乱真。老高火眼金睛,心思缜密,常与何老四斗智斗勇。有一次查获何老四8袋毒死的水鸟,其中有小天鹅12只,还有数量不等的白琵鹭、赤麻鸭、夜鹭、苍鹭、斑嘴鸭等。这一案例曾入选全国法院环境资源刑事审判十大典型案例。老张、老高们这些毒鸟人的克星,成为洞庭湖不朽的传奇。
作品中的人物和动物都有独特的造型,有戏剧般的形式感,有接地气的故事,那故事无一例外地带着眼泪的苦咸,或梦里笑醒的欢快,混合着阳光、青草和水的甜味,以及冲鼻的气息——来自淤泥、腐殖质、鱼腥味与动物狐臊气。大湖所有的生命,他们和它们粗粝的命运轨迹和毛茸茸的生活细节构成了《大湖消息》的全部内容。人为此付出的代价,得到的回报,都是为了自己的家园更好、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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