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科幻小说不是以普及科学知识为主旨的,王晋康也认为“在总体概念上不能将科普与科幻混淆,因为科幻就其本质来说是文学而不是科普”。王晋康:《漫谈核心科幻》,《科普研究》2011年第3期。但科幻与科学先天存在着必然联系,科幻作品与生俱来的科学普及功能是有目共睹的:“欣赏优秀的作品,我们能在耳濡目染间吸收其中的科学营养,这也正是科幻的独特优势。”王晋康:《用科幻演绎科学的神奇》,《知识就是力量》2015年第7期。时代并没有赋予王晋康成为科学家的机遇,却令这位具有理论物理学家知识储备和成长潜质的“理工男”阴差阳错地成为一名科幻小说作家,使其在文学领域实现了科学梦想,从如下两个层面承担起了面向公众普及科学常识、培养科学精神的职责。
其一,是对业已被公认或实证了的科学事实、学说和定律的介绍与传播。如《黑钻石》对钻石形成机制、《步云履》就引力知识的介绍;《义犬》对造成人智力和性格变异的元凶“褐色素”的說明;《新安魂曲》《侏儒英雄》对爱因斯坦“宇宙超圆体假说”的诠释;《养蜂人》《类人》《蚁生》等关于蜜蜂、蚂蚁族群的生活习性和严密秩序的讲述;《解读生命》对“生命史策略”的表述;《寻找中国龙》《替天行道》对龙文化、基因工程学的关涉;等等。当然,王晋康科幻小说中的科学内容包罗万象,往往一篇作品本身就会融汇多种科学事实、学说和定律,当得上“小说的百科全书”:《黑钻石》就把熵增定律(即热力学第二定律)、黑洞理论、宇宙暴涨、相对论天体物理学等有关知识尽数道出;《替天行道》涉及了“种间隔绝”原则、微生物在不同植株之间的基因“搬运”;《侏儒英雄》在对“宇宙超圆体假说”有解释之外,还有对人类数次地理大冒险的历史回溯和相对论的介绍;《时间之河》《泡泡》《有关时空旅行的马龙定律》提及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数学的诅咒》综合了碎形几何学、生物进化、熵增定律、宇宙灾变等讲说;《血祭》是一部集结了人类学、基因科学、分子生物学、历史学、民俗学等多学科知识的科学演义;《逃出母宇宙》《天父地母》《宇宙晶卵》则可以说是王晋康展示其理论物理学知识的集大成之作,在对人类末日想象的书写中关联到了虫洞、拓扑学、超圆体宇宙中心、宇宙诞生和衰老,以及“熵增”“自组织”等诸多专业学科知识。
其二,是对未来科学技术发展趋势的瞻望和预言。王晋康在想象和书写未来科技时会依据客观发展规律和所掌握的人类最新科技进步成果,凭借着自身敏锐的科学理性而对未来科学发展趋势做出一种研判。王晋康不是预言家,当然无须对自己所“预演”的未来的真实性或者某个具体科学细节负责,他只是将未来人类社会的多种可能性以小说的方式呈现出来:从能隔绝地球引力悬浮在空中的魔鞋(《步云履》),到令人难以判明虚实真伪的虚拟现实技术(《七重外壳》);从新能源“终极能量”的开发(《爱因斯坦密件》《终极爆炸》),到新“定理”“何慈康系数”的发现(《数学的诅咒》);从机器人生命意识的觉醒(《生命之歌》),到人造生命在人类社会的合法存在(《类人》);从环宇旅行(《侏儒英雄》)、太空移民(《长别离》),到思维交流(《义犬》)、宇宙逃生(《逃出母宇宙》《天父地母》《宇宙晶卵》)……这都属于王晋康所主张的“符合科学意义的正确”,王黎明:《王晋康:“科学是科幻的源文化”》,王卫英主编:《中国科幻的思想者——王晋康科幻创作研究文集》,第287页,北京,科学普及出版社,2016。其科学幻想是建立在坚实的科学基石之上的,而事实上,像其《终极爆炸》《天河相会》等小说中有关激光手术达到思维联网、人脑联网的科学构思,正在被马斯克“脑机接口”一步步变为现实。进而言之,王晋康小说独有的真实感、美感和震撼力实缘于强大的现代科学体系的“技术”支撑而生:《侏儒英雄》中巴尔托查的环宇旅行之所以能展开,是基于相对论和“宇宙超圆体假说”的已然“实锤”;《养蜂人》中人类智力将终结于某个高度的判断,得自身体和脑容量都有限的蜜蜂不具备向高等智力发展的事实认证以及对进化论的领悟;《蚁生》中人类自私自利的特性可被“利他素”改变,来源于蚂蚁身上分泌的“利他”物质与其利他行为的关系发现;《天一星》中的守宝家族对自己进行基因改造以放慢生命节律,得益于基因改造科学、植物光合功能,以及范氏家族世代守护藏书楼的历史事迹的启迪;《七重外壳》所演示的虚拟现实高科技之让人难辨真假,与智慧生物在封闭系统中难以客观判断自身环境有关;《2127年的母系社会》中母系社会在未来得以实现,符合雌性为创造万物的“默认配置”的自然法则;《间谍斗智》中的间谍索菲亚能背诵长达30亿位的数列,看似天方夜谭,却是扎扎实实地奠基于大脑140亿个神经细胞能容纳30亿比特的信息这一科学事实;《逃出母宇宙》中,逃难的人类之能够“逃出母宇宙”,是建基于真空(宇宙空间)有深层结构并会因高能激发而形成二阶真空的科学设定;《天父地母》中,入侵地球并将地球人屠戮殆尽的G星人实际上是地球人的后裔,在褚文姬的教化下脱胎换骨而延续地球文明,是建立于对“人类非洲起源论”和既往血腥发展历史的认识基础上的,属于王晋康所谓的“站在过去看未来”;陈海琳:《王晋康:“我是站在过去看未来”》,《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宇宙晶卵》中,对宇宙这一生命体的“意识”的认知,则是胎儿在母腹中与母亲发生互动所带来的科学启悟。
不消说,王晋康以经得起科学拷问的科幻构思形象地为读者答疑解惑,在满足读者对科学和未来探视的好奇目光的同时,难免会遭逢“曲高和寡”难觅知音的孤独感,但其科学书写在提升国人科学素养和塑造科学精神方面的意义也正由此得到凸显。
二
一直以来,王晋康对科学的神奇瑰丽都是心驰神往的:“科学本身具有无与伦比的震撼力,一旦你用心灵感受到科学的美妙,对它的信仰就是终生不移了。”王晋康:《天父地母》,第375-376页,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展现科学的美丽和伟力,表达自己对科学以及生生不息的宇宙的由衷敬意,也就构成王晋康科幻写作的宗旨与动力。具体来说,他主要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让世人领略科学之美的。
其一,揭示科学“真谛”,探究世界真相。一方面,王晋康所表达的“真谛”是科学公理、客观规律,这归根结底是令王晋康叹赏不止的让宇宙及生命得以诞生的自组织,其对此一直生发着深深的“敬畏感”,③ 王晋康:《用科幻演绎科学的神奇》,《知识就是力量》2015年第7期。他笔下一众活跃着的由衷热爱和虔诚信仰科学的人物就都对自组织的神奇力量痴迷不已:史林(《终极爆炸》)因此从少年时代起就把成为超一流的理论物理学家的梦想深植于心中;楚天乐(《逃出母宇宙》)在还不了解熵增定律和自组织定律的少年时期就本能地意识到宇宙演变进化的最深刻的自组织机理;江志丽(《三色世界》)每次观察低等生物黏菌的自组织过程都会有喘不过气的敬畏感;妮儿老师(《天父地母》)深切膜拜自然界蕴含的极为精巧的秩序;卓丽丽(《义犬》)在看到真实广袤的宇宙后所受到的强烈震撼……这显然投射的都是王晋康对科学的款款深情,是其对宇宙、自然和世界奥秘的服膺与“致敬”。另一方面,王晋康所揭示的科学“真谛”是符合科学意义正确性的大胆科学“猜想”。其在《生死平衡》《死亡大奖》《十字》《与吾同在》等小说中提及的对现代人类医学和科技进展有深度探察和富辩证精神的思考结晶——“医学平衡理论”,主张人类在控制恶性传染病时,也应该让病原体和人类在一个共同的环境中频繁接触、共同进化,如是才可能避免特大灾疫的爆发。其为着写作上述涉足生物科学题材的小说,曾专门请教过植物分子生物学和分子病毒学、病原生物学、微生物遗传学、神经生物学等方面的研究专家,并接受“低烈度纵火”的理念——人类防范森林大火时,会在可控情形下适度纵火以烧掉积累的可燃物,这样虽会造成小的损失,但不会酿成世纪大火。小说《临界》就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地震学家虽未能实现地震短临预报,但通过低烈度的人工诱发地震成功取代了破坏性强震,从而控制住了地震灾害。再如,王晋康在《生命之歌》中对生命本质的深刻领悟——生命是强烈的生存本能意识的唤醒;在《沙漠蚯蚓》中对生物进化规律的参透——任何生物的进化都是随机无目的的,但在经过“数量”和“时间”的累积和倍乘后就会产生群体无意识并发展出种群智慧,即使沙漠蚯蚓这样低级的硅硫基生命亦可能终结人类文明;在《解读生命》中对基因传承真相的开掘——生物会应外界环境变化而在有性和无性两种生殖方式间进行交替选择;在《数学的诅咒》中就科学进步和灾难量值之间关系思考而提出的“何慈康系數”;在《宇宙晶卵》中对宇宙像人一样具有意识的特性觉察和“生命的真谛是信息”的认知。
其二,展示未来科技“成果”,聚焦人类智慧。未来未知也未至,人类对未知领域的好奇心和寻微探幽的脚步一直不曾停歇过,这也给予了科幻作家无比丰富的在科学轨道上对未来预言和预演的空间。王晋康以其深厚的科学底蕴和敏锐的洞察力为我们描绘未来人类社会发展的种种可能路径和千奇百怪的新事物,“就像是充满好奇心的旅游者攀上了科学殿堂的围墙,得以窥见其中琳琅满目的宝物,于是发出衷心的赞叹”,
③其汪洋恣肆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也就缘此而生:人体器官移植所需的任何部件均可通过人体受激细胞复制出来,思维导流手术也不在话下(《美容陷阱》《义犬》);人类揭开并掌握了长生不老的秘密(《斯芬克斯之谜》《生死之约》);大脑内植入芯片的新智人终结了自然人时代(《亚当回归》);人类以基因嵌接方式改良自身从而获得异乎寻常的超能力(《豹人》);人类基因与动物基因的嵌接复活了中国龙(《寻找中国龙》);机器人获得繁衍意识并最终淘汰人类(《生命之歌》);生命可以通过播种途径来产生(《水星播种》);人造生命可以自我设计、自我繁衍并逐渐为人类社会所容纳(《胡须》《类人》);克隆技术让男性及其尊严走向消亡,母系社会的到来指日可待(《2127年的母系社会》);人类以智力提升手术产生超级大脑智能,狗也可因此具有人的智慧和情感(《灵童》《拉克是条狗》);虚拟现实技术高度发达,让人无法辨清虚实真假(《七重外壳》);物质传真机可以在精确复制人体的同时也忠实复制此人的人生经历和爱憎喜怒等思想情感(《狂人之死》);空间传输技术让人轻松享受星际旅行(《杀人偿命》);人头脑中最隐秘的思想通过双向梦幻机得到完全显现(《魔鬼梦幻》);未来最干净最高效的能源是终极能量(《爱因斯坦密件》《终极爆炸》)……王晋康小说在展示未来科技神奇“成果”的同时,也从不回避表现可能结出的“苦果”,例如,当人体器官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复制和成功移植组接时,人被变成了工件,“我是谁”“谁是我”成为令人困扰不已的问题(《他才是我》《狂人之死》《美容陷阱》);终极能量虽可一劳永逸地同时解决能源危机和环境污染问题,但若被恶势力利用则会严重威胁到人类的生存(《爱因斯坦密件》《终极爆炸》);当虚拟现实技术完全能以假乱真之时,人会因虚实难辨而丧失存在感并精神崩溃(《七重外壳》)……但不管结果怎样,科技的神奇伟力确实让人眼界与脑洞大开,这俱得益于人类在掌握科学利器之后对世界与生活的强力改造,王晋康即或会对无所不达的科技触须有所保留或质疑,但总体上对藏于其间的人类智慧和匠心还是予以肯定的。
其三,表现宇宙突变,书写人类劫难。在阔大的异度空间里表现人类的智慧、拼搏和对灾难的抗争,这是科幻作家们所乐于表现的主题,王晋康也不例外地加入此种关乎人类文明走向的宏大叙事中来。《逃出母宇宙》中,当人类遭逢宇宙暴缩时,短时间内实现了千年的科技进步,研发出“亿倍光速飞船”,开启了环宇航行以逃避灭顶之灾;《天父地母》涉及了外星球拓殖和地球保卫战,冒死走出飞船的人类在蒙昧的G星上安家落户而成为G星人,在G星科技高速发展之后又入侵地球并在最后一个地球人褚文姬的教化下继承了原地球人的衣钵;《宇宙晶卵》中,“天”“地”“人”三支船队离开地球所开展的“智慧保鲜之旅”可以称得上是太空时代的麦哲伦航行,与此相关联的族群繁衍、基因传承、文明接续、宇宙探源等话题均得到有效展开。“科幻文学与其他文学类型的一个重要区别:科幻文学虽然也关注个体但更关注整体,常常把人类整体作为小说的主角,以上帝的视野、以广阔的时空背景来书写人类。”王晋康:《“天问”的答案》,《文艺报》2019年9月2日。王晋康将人类活动放置在巨大的宇宙幕景下展开,宇宙的雄奇浩瀚得到彰显,令人神往,而行走于其间的人类固然被衬得渺小和无助,但在应对劫难时所付出的心血、智慧和勇气亦令人感佩,而作家“浩茫连广宇”的博大情怀和据此而生的超凡脱俗的想象力、创造力亦在在可见。
其四,演示科学洪流,表现人力抗“天”。王晋康小说在表现科学无可阻挡的历史进程的同时,亦瞩目这当中的逆潮流而动者,他们清醒地意识到了科技发展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巨大负面效应,看到了人类渐次退出历史舞台的命运,试图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尽可能延缓或阻挡科学进步与历史演进的潮流。《亚当回归》中,自然人王亚当主动接受芯片植入自己的大脑以期破解新智人对自然人的统治,但后来却清醒地意识到了自然人退场的大趋势:“自然人消灭了猿人,新智人消灭了自然人,这是不可违抗的。”《夏娲回归》中,科学家大卫为治疗纳米病瘟疫而带着怀孕的妻子夏娲穿越回到发明用火前的蒙昧时代,希望杀死第一个采火者以斩断人类智慧的进化之路,反而将妻儿丢在了异时空并由此推进了人类的用火历史,大卫的弄巧成拙和所遭遇的命运惩罚意味着“天意”的无可违抗。《生命之歌》中,孔氏父女之所以对精心研发养护的机器人元元痛下杀手,是因为他们先知先觉地意识到了人类不可避免落败于机器人的命运,他们要尽其所能延缓这一颓势。《义犬》中,卓太白父女反感和排斥“大脑袋”卞士其这样的“异类”,也是因为高度警觉并抵制人造大脑取代自然人脑的必然趋势。在表现上述逆势而动者无力、悲壮甚至有些愚蠢的反抗行为时,王晋康是持理解之同情态度的,尽管从其《数学的诅咒》就“何慈康系数”(反映科学进步和灾难量值之间相对确定的比值)的表述来看,其对未来科技和人类社会发展大势是乐观以待的,但有时还是免不了会对变幻莫测的科技产生些许困惑,因而试图在科技发展和人类正常利益、情感、伦理、价值的维护之间寻求平衡之道。
如果说诗人能吟诵出美妙的诗歌来是得益于“神”的助力,那么王晋康能够用生花妙笔谱写出科学的赞歌来,也应该归功于“科学之神”对他这位科学代言人的护佑。一切如刘慈欣所说:“人类历史上最伟大、最美妙的故事,不是游吟诗人唱出来的,也不是剧作家和作家写出来的,这样的故事是科学讲出来的,科学所讲的故事,其宏伟壮丽、曲折幽深、惊悚诡异、恐怖神秘,甚至浪漫和多愁善感,都远超出文学的故事。”刘慈欣:《代序:壮丽的宇宙云图》,〔美〕B.格林:《隐藏的现实:平行宇宙是什么》,第2-3页,李剑龙等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3。
三
作为科学与文学的交织回响,科幻小说兼重科学性和文学性。作为一个深知科幻小说雅与俗相融共济之道的作家,王晋康“写小说并非不重视技巧而是非常重视”。王晋康:《67年回眸》,王卫英主编:《中国科幻的思想者——王晋康科幻创作研究文集》,第427页,北京,科学普及出版社,2016。他匠心独运地在科学和文学之间找到了恰切的平衡点,从而使他的科幻小说成功地焕发了科学的光彩。
第一,叙事精彩,构筑曲折情节。科学事实和道理难免枯燥、乏味和抽象,故此,以大众读者喜闻乐见的生动形象的方式讲好科学故事、表达科学哲理,就显得尤为重要了。王晋康小说善于动用逃难、避险、追杀、复仇、战争、反恐、言情、悬疑、侦探、穿越等诸种“悦读”元素来结构故事,从而调动起读者探究真相的兴趣,跟随主人公变化的脚步、起伏的命运来走近科学世界。《七重外壳》里,甘又明先后经历的潜水遇险、夜总会凶案、情人涉毒、亲属涉嫌同性恋、乘机归国等重重“外壳”环环相接,紧促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这足以演示出未来虚拟技术以假乱真的高科技含量。《义犬》是一部集爱情、悬疑、灾变和拯救等元素于一体的作品,小说逐步道出卓丽丽和卞士其那段斩不断理还乱的感情,他们二人被相继放置在生存与死亡、亲情与爱情、情感与道义、个体与集体、人类与“异类”、自我与突破的两难境地中进行艰难取舍,而混沌、宇宙膨胀、文明进化、星际对话、换脑手术等数个科学话题亦顺理成章地得到有效展开。《追杀K星人》则是悬疑、缉凶、追杀、穿越、悲剧、荒诞剧和喜剧等多重元素的“混合”:因为怀疑K星人有可能将七位科学家当中的某个人调包成K星复制人,反K局授命于平宁以有罪推定方式秘密处决这七个科学家,于平宁遂辗转于美、日、韩、俄、中等多个国家,以不同方式先后暗杀了六个科学家,即将胜利收官之际,于平宁恍然自己可能才是那个万恶的K星复制人,甚而还意识到刚刚毁掉了“思维迷宫”装置的反K局高层李剑会是另一个复制人间谍,这两个对人类和地球有着很强使命感和责任感的反K高手,一旦觉察自己可能已经被K星人安装了指令成为间谍,则同样愿意选择死路。如是步步惊心的情节被王晋康安排得有条不紊,人类思维盲区、地球与外星文明关系得到了有趣有力的解析。小說亦有峰回路转的神来之笔,对生死富有操纵力量的K星老人只是地球的好奇过客,时光得以倒流,被冤杀者复活,于平宁、李剑等人毅然选择离开地球与外星老人共处银河系。
第二,巧设埋伏,精心谋篇布局。王晋康并不喜欢平铺直叙,而是巧妙无痕地排兵布阵、处处埋伏,将故事讲得一波三折、风生水起。《水星播种》采取“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方式交替进行叙事:“花朵”之一是起始看似疯狂最终则较为悲壮的人类在水星上播种生命的故事;“花朵”之二是索拉星上的索拉人依照《圣书》上的记载找到化身沙巫的故事。这一则关乎科学、一则关乎宗教的两个故事是穿插进行的,不论两个“花朵”之间是因果关系还是互文关系,但都共同给出了地球生命起源的一种科学解释——地球人可能是外星球人的生命播种结果,同时也以此合理解释了宗教起源、宗教和科学的密切关系。《黑钻石》旨在解释钻石形成机制、熵增定律和黑洞等自然界现象和规律,然而小说是以科学家归于破灭的婚外恋故事来承载这一切的:情人不断的夏侯无极要以高科技为妻子制作一颗顶级钻石,代表真情相爱的钻石有其形成的自然机理,而败坏社会伦理之人如何可能得到这有序之果?于是乎,吞噬了所有当事人的虚空——“黑洞”无可避免地出现了,小说在自然和社会这互为说明的双轨上巧妙而形象地演示了“熵增”“黑洞”。《生命之歌》数次有意味地提到猫科动物杀害幼崽的残酷习性事实上是另一种形式的母爱,这一科学知识“点”的嵌入正和孔氏父女决意杀死元元以尽可能延缓人类落败于机器人的命运的最终选择相对应,而小说中深冷电脑战胜人类棋王库巴金的插曲亦强化了机器人将完胜人类的结果。《七重外壳》中,作为鱼类社会缩影的微型电脑仿真系统“电脑鱼缸”与封闭人(甘又明)的重重“外壳”互为说明。《魔鬼梦幻》中,司马平思维领域中不时出现的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形象,有意味地提点了道德观正在遭遇双向梦幻机测试的司马平的处境和命运。
第三,“众目睽睽”,多重角度叙述。王晋康喜欢采用多角度、跨人称方式来讲述故事,避免了单一角度叙事的刻板单调和可能会造成的叙事偏颇。《失去它的日子》是老靳日记、靳逸飞日记和青云日记的集合,基于个人视点现身讲说的“我”统摄了三个不同程度地沦陷在科学世界和情感世界的当事人,将这些记忆碎片集结在一起,刚好将科学家研究震波和乱人心曲的爱情冲击波相纠缠的故事拼接完整。《拉克是条狗》相继以女孩孟茵和“狗”男人拉克的视角展开,两个不同物种的心灵独白完善了这个“人狗情缘”未了的悲情故事链条。《间谍斗智》是“趣”与“理”的璧合,小说主体部分讲述了四位间谍各自的存储情报高招,“写作后记”中,则由超叙述者对这四种存储手段的技术可行性逐一进行分析。《魔鬼梦幻》中司马平的“B向思维”和“A向思维”的轮番呈现,是人的动物生存本能与高级精神欲求相较高下的反映。《夏娲回归》中,大卫的见闻遭遇和心理感受是由叙述者客观而冷静道出来的,至于夏娲寄野人篱下选择野亚当为侣却生下大卫的孩子等内容则交由夏娲自己讲述,夏娲其时既艰难也务实的选择因此更容易被理解,而作品结尾超叙述者对大卫挑战上帝秩序的行为冷嘲热讽,这汇总起来的喧哗众声强化了大卫妄图单枪匹马借时间机器改变人类用火历史反倒自取其辱的小说主题。《替天行道》《善恶女神》《天父地母》《与吾同在》等小说在以第三人称视角讲述人间故事时还出现了上帝视角,既可表明王晋康维持宇宙发展自然平衡的主张,也强化了人类无法完全把握自身命运的主题。《蚁生》是第一人称视角和第三人称视角的混用,小说主体部分——颜哲在农场发明和使用蚁素等知青生活往事是由颜哲女友郭秋云讲述的,而开篇和结尾有关多年后蚂蚁朝圣和郭秋云夫妇凭吊颜哲衣冠冢揭开真相等现实故事则交由第三人称叙述者来完成,如是对展示荒诞岁月里的人性表演和反思那段沉痛的历史不无益处。
第四,杂陈五味,丰富情感色彩。内容与风格的多样性,是王晋康小说写作所一直追求的,其既有如《逃出母宇宙》《天父地母》《宇宙晶卵》一类内容厚重、视野开阔、气势磅礴的宏大叙事,也有如《失去它的日子》《拉克是条狗》《黑钻石》一类平淡蕴藉、纤细精巧、情感缠绵的日常生活叙事;既有表现逆行者抗天而动的悲歌(《亚当回归》《生命之歌》),也有表现人类情感、智慧与道义的壮歌(《宇宙晶卵》);既有表现“上帝”万能的“神曲”(《天父地母》《十字》《与吾同在》),也有调侃恶徒宵小的“谑歌”(《夏娲回归》《杀人偿命》),还有通篇轻松的“幽默”(《数学的诅咒》《胡须》《美容陷阱》《2127年的母系社会》)。由是也就形成了他小说感情色调的丰富多样性。《追杀K星人》同时濡染了悲壮、悲哀乃至荒诞的色彩:人类殚精竭虑地防范、追杀K星人,为此上演了一出出自相残杀甚至甘担道义、自愿赴死的人间悲剧或“英雄”壮歌,结果证明是人类自己多心多虑多此一举,因为拥有超能力的K星人只有一位,且根本无意占领地球。《逃出母宇宙》中,人类为应对宇宙灾变而艰苦卓绝地苦寻生路,却在后来发现所谓巨大灾变竟然只是上帝打的一个尿颤,人类此前的惊惶以及为此所做的精心准备瞬间都化作一场多余的滑稽表演。似这类悲欣交集并夹带几分荒诞色彩的小说还有《狂人之死》《他就是我》《美容陷阱》等,读者皆可由这些庄谐并出、嬉笑怒骂的作品经历过山车般的阅读体验和情感起伏,或怨或怒,或忧或惧,或喜或悲,时而舒缓时而紧张,时而无奈时而纠结。在获得多重情感体验的同时,读者亦被带入对人类命运和未来社会的凝重沉思。
第五,人文思考,表达科学理性。毫无疑问,科学因素是科幻小说最重要的美学因素,当王晋康倾力打造的文字殿堂将科学哲理成功地传输给读者之时,也就意味着其小说很好地完成了播撒科学之光的使命。“科学是一枚有正反两面的硬币,永远不存在只有一面的硬币。所以,我们不如干脆明白地承认它的副作用,在人类的财务报表中事先列出它的‘坏账准备’。”王晋康:《科学的坏账准备》,《科幻世界》2003年第11期。对科学发展带来的弊害以及与此相关的一系列科技伦理问题,王晋康有着清楚的认识,也一直投以深切的关注和凝重的思考。这正是王晋康科幻小说的迷人之处。《豹》《寻找中国龙》引领人思考人类基因与动物基因相嵌合的合法性与正当性问题,当人类以人兽杂交方式来改良自身或培育新物种,这究竟是科学的进步还是文明的倒退?《蚁生》中以科技手段来摒除人性之恶、发扬人性之善,改造人性改良社会,这究竟是福音还是祸根?《十字》《死亡大奖》牵涉到的“自然选择正确”和“人为干预错误”之争同样令人陷入迷思:在“个体的生存权利”和“种族的健康繁衍”之间,在“自然进化”和“科学的干涉”之间,人类究竟应该怎样寻找到一个最佳平衡点?可以看到,王晋康笔下常常会出现这样两类对比鲜明的科学家形象:一类敬畏自然和法则,有规有矩,充满人文关怀,如梅茵(《十字》)、史林(《终极爆炸》)、孔宪云(《生命之歌》)、卓太白(《义犬》)等;另一类则是将神圣的人类变成工件、毁掉人间伦理道德的“科学狂人”“技术动物”或为少数人利益服务而祸及子孙后代的科学家,如胡狼(《科学狂人》)、孟总(《拉克是条狗》)、谢教授(《豹人》)、戴斯先生(《替天行道》)、卞天石(《义犬》)等。对这后一类不计后果的科学技术至上者,王晋康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并常常给他们设置不好的结局。同时,王晋康小说常常会有“神灵”登场或者由科学家向“神”发出呼告,这并非为着增加小说的玄幻色彩,而是以此强调对自然之道的遵循、对真正的科学精神的尊崇:《生命之歌》中,孔宪云所供奉的上帝是囊括四方、廓延八极的宇宙和大自然;《牺牲者》中,姬野臣召唤上帝收回人类智慧;《替天行道》中,上帝迎接替天行道的吉明进入天堂而拒绝开发自杀种子的责任人的登临;《天父地母》中,神洞察地球未来遭遇的灾难但不打算逆时序干预历史自然进程;《与吾同在》中,仁慈而万能的上帝在怜悯地关注尘世发生的一切之后悄然隐去;《生死平衡》中,王晋康提出的“平衡医学”看法醒人耳目——人类应凭借自身免疫功能和群体优势去和病原体搏斗,并应该允许一定比例的牺牲者以坚持上帝的自然选择。归根结底,讲求科学理性,尊重自然规律,这是王晋康小说所奉行的“大道”。
结 语
不消说,作为一个读者心目中的“硬科幻”作家,王晋康比较偏重“科学”“科幻构思”的表达,这是其小说的核心表现与价值所在,当然也会因此遭遇在人物形象或审美情感上缺乏挖掘和表现的诟病。不过,我们倒是有必要转换视角来重新严肃审视“文学”。在人类文学史上,“文学”的概念和范畴是一直变动不居的,如果我们认定“文学就是一切被标为文学的东西”的话,
①那么,在科学影响已经无孔不入地渗透和影响我们每个人生活之时,当王晋康以先锋姿态、科学精神和生花妙笔毕现科学的瑰丽美妙,书写出未来世界的多種可能性,进而表现出对人类整体命运的热切关注之时,当越来越多感受到科学威力和影响的世人经由其小说得以获知科学真理、对未来社会有所瞻望、对世界升腾起探本溯源的欲望之时,我们有理由相信:王晋康小说事实上已经刷新了我们对“小说”、对“文学”的认知,我们需要重新审视一直就不该缺席的科学因子在小说审美价值评估中的作用。毕竟,在人类对真善美孜孜矻矻的追求中,就应该像王晋康在《宇宙晶卵》中所描述的那样:不论是虔诚的宗教信徒,还是激情的诗人,抑或是理性的科学信徒,“三者就像东西南北坡的爬山者,登顶的时间有早晚,但总有一天他们会惊奇地发现,大家都在同一峰顶会师”。
②
【作者简介】乔世华,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薛 冰)
① 〔美〕希利斯·米勒:《文学死了吗》,第22页,秦立彦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② 王晋康:《宇宙晶卵》,《人民文学》2019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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