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张炜的小说《九月寓言》讲述了三代人的人生故事,这些故事以艺术手法凝聚时空,创造出一种所有人物都是当代人的感觉。这样的叙事艺术简单而现实,却又充满了抒情性和象征意义。在小说中,村民们的生活单纯、简陋,他们的行为粗俗,但从不缺乏诚意。这些村民其实是最近才到来的移民,一代人以前,他们在这里置房、定居。这个地区的原住民瞧不起新来的人,将他们贬低地称为“艇鲅”——一种有毒的鱼——他们认为自己才是本地人。《九月寓言》是对发生在中国沿海村庄的事件和人际关系的寓言式回忆,讲述了几个主人公60年来寓言似的生活。这个故事史诗般地呈现了“艇鲅”群体的兴衰,他们的存在伴随着丰富的象征符号、传统习俗和命运迹象,正是这些要素将整个“艇鲅”群体联系在一起,同时将他们与围绕在他们周围的人格化的自然元素,即动物、植物、季节和自然现象联系起来。
小说通过叙述者的声音呈现了这样的信念和忏悔:祖父母和曾祖父母一代是模范和原型人物,具有真正强大的人格;到了第二、三代人,人们的身心力量、意志和道德完整性持续衰减。子辈作为先驱者们“褪色的复制品”领导着当今社会的命运;而孙辈们作为“复制品的复制品”,将要在不久的将来继承未来社会。在现代社会中,这些在精神上“断代”的人物既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没有专业的技能和意愿去承担应有的责任。
第一代人以最初的移民群体为代表,他们到来时,富含营养的红地瓜遍布原野。他们热爱生活,想要在这片土地深深扎根。他们是英雄,通过超人的远见和努力,克服了严酷的寒冬,走过漫长而艰难的道路使自己生存下来,并确保他们的子女过上更美好的生活。这一代人的子女是“艇鲅”的第二代,他们是领导村子命运的人。他们不做英雄的事,而是通过密谋保住自己的位置或赶走竞争对手。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十分苛刻。与此同时,又遵循和继承传统,这使得他们无法成功地对抗和创造自己的命运。但他们有能力通过让步和蜕变来抵抗,以便在新社会中找到一席之地。第三代人是承载着未来希望的孙辈,他们是天真的梦想家,没有继承父辈的职业,也没有柔韧和忍让的性格。
作者与他虚构的人物跨越了与中国近代农业社会转型的三个不同时期,同时也反映了20世纪以来当代世界的社会变迁。第一个时期可能处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当时强大的巨人正在寻找一个新的开端,他们将为新系统奠基作为自己的使命。下一个时期属于那些放弃自己的愿望和梦想成为煽动者的人。在这个只需世故和妥协,不再需要英雄的时代,他们的使命是在身体上和精神上站稳脚跟,继续坚守传统和群体的根性。最后一个时期以当代的年轻人为代表,他们意识到当今世界的职业结构、文化传统和精神遗产正在消亡。在这样的世界里,人们急于享受唾手可得的利益和虚假的福祉,不惜以牺牲人类在物理、心理、精神层面上的健康,以摧毁地球上迄今滋养着人类的水、空气和土壤等自然资源为代价。
整部小说由围绕着主线情节发展起来的一系列小故事组成,在叙述的不同阶段,这些小故事对人物的内心和生活经历进行了周期性的陈述,展现出一种勇敢面对人生苦难的人文主义视野。与小说的存在主义意义极为相关的是,这些信念并不总是与现代社会一致接受的道德、尊严、正义或纯洁等高尚价值观产生共鸣,而是体现了一个生活在希望边缘,基于坚韧、身心自由、宽容以及寻求意志和选择自由的社会信条。
齐国古老的传统和文化是张炜的重要灵感源泉,他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积累大量的历史文化知识,并从中联想出新的内涵。张炜就像一位来自过去的艺术家,讲述了他所创设和生活的空间,这个空间建立在民间文化和传统神话基础上。张炜实现了在文学中创造新语言的特殊潜能,他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详细描述村民的乡村生活。因此,这里介绍了构成乡村生活的习俗和传统:冻猪皮、用地瓜蔓酿酒、在烈日下晒地瓜干——家家户户都用柳条筐储藏的日常食品,在磨坊里把各类粮食碾磨成面粉或面糊,用地瓜粉烙成黑煎饼,赶鹦姑娘唱数来宝,拔火罐或用点燃的艾棒艾灸……才华横溢的讲述者以其理想主义和道德情怀回顾了艰辛而奇妙的过去。
沿着这个寓言性的秋季故事,作者成功地创造了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在火红地瓜的滋养下,他们的生活经历和内心想法使得他们之间产生了强烈的情感作用。赶鹦姑娘是这个群体中最重要的珍宝之一,她是一名身材出众的女孩,有着密实的长辫子和强壮的小马腿。她被形容为一只长着火一样鬃毛的珍贵的小马,而且,她还用甜美的声音唱着“数来宝”。赶鹦的父亲“红小兵”是地瓜蔓酸酒的创始者,他的酒是村里第二个宝物。庆余——金祥的弱智妻子,为村里带来了新型食物“瓜干黑面煎饼”。她的煎饼被认为是艇鲅村的第三宝。
张炜的魔幻现实主义以生动的效果、不可思议的神秘感和奇幻元素与现实细节的结合为特征。张炜是一位成功地将自己置于所有的体裁和文学范畴之上的大师——历史、小说、魔幻现实主义、存在主义、神话般的荒诞,并以自己的风格融合了所有的表现形式。但是,最后,他并没有停留在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定义上,事实上,魔幻现实主义作为一种贯穿小说收尾的叙事艺术存在于小说中,因为他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描述了乡村生活的精妙和细微之处,而没有依附于人物的个人魅力,依附于他们的梦想和希望,即使他们追求爱、侵略、复仇、憎恨、物质和死亡的信念强大到足以构成命运。相反,小说转向存在主义的伟大主题:孤立、焦虑、理性的限制和对生活中戏剧性和悲剧性方面的兴趣。
小说的结局不是乐观的,也不是积极的,尽管它留下了艇鲅女孩肥与苍白瘦弱的年轻人挺芳之间的爱情,这是因为叙述的意义在于传达一种道德。其内在意义则是现代人在面对大众传统文化的毁灭时的焦虑;所谓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摧毁了普遍的生命要素——地下资源、水、森林、野生生物,导致人类走向孤立、自我毁灭和存在的荒谬……
《九月寓言》是从生存论的主题出发的,这一信念贯穿于叙事的始终。为了在严酷的条件下生存,他们离开了出生地,去寻找新的命运。龙眼的母亲在适婚年龄悲痛地发现,她的家人拒绝喂养她生病的母亲,理由是食物不够,“没听说五十多的人病了还请医生”,这就是老妇人死去的原因。在饥荒时期,当肥还是个孩子时,她的父亲决定,为了给妻子和女儿保留食物,连树皮也不吃,直至饿死。这里揭示了另一个存在主义命题,即生活的戏剧性和悲剧性。几十年前,整个移民群体是当地人一直以来敌视的目标,这一事实在一小群人中造成了孤立感、内疚感和焦慮感。后者又是一个存在主义命题,即异化的陌生人和外人不可逃脱的命运,这一命题以艇鲅人为代表贯穿故事始终。
在《九月寓言》中,存在主义与现实的联系是强制性的,而魔幻现实主义则向前迈进了一步,进一步探索同一现实中的魔幻元素。但是,在张炜的叙述中,二者是并存的。他探讨的母题是一个周期性回归的主题,这一点也从村庄的独特标志中体现出来,如村民使用的红地瓜。其他的主题是贫穷、孤独、恐惧、黑暗。作者揭示了人类梦境的另一个维度,即情感联系和反馈的能力,尽管存在着些许的不稳定因素,整个村子还是忠实地聆听着过去的艰辛故事。
魔幻现实主义是一种罕见的灵丹妙药,它为陷入丑陋物质世界的人们提供了一种救赎:通过添加叙述者和人物的存在主义话语和陈述,小说在世界全球化的背景下吸引了人们对个体存在母题的关注。现代生活观念演变的错误方向危及了地球的健康,也危及了人类和动物的生存,而地球恰恰代表着永恒的生存场所。
张炜在小说《九月寓言》中对中国村落的传说、现代历史、风俗和传统所做的所有复原,让我们明白,作者不仅是一位杰出的作家,更是一个具有丰富文化底蕴和伟大精神的人。张炜以苦涩、睿智和全面的反讽态度来看待过去半个世纪的历史事件,不见轻蔑感和盲目的偶像崇拜,而是带着真诚的渴望,提炼新的意义,与过时的观念与偏见进行辩论。
《九月寓言》的罗马尼亚译本代表了一个原始而野性的田园世界的发现,它真诚朴实,但充满诗意、象征和奇幻,通过对每一行、每一页、每一章的阅读,都不难感受到人们对土地的热爱和尊重,土地同时也滋养着他们的生命。就我个人而言,我深信《九月寓言》是一部描绘传统乡村的杰作,也是献给全人类的最美丽的作品,它是一种极致和谐的自然创造,在当今全球化和消费主义的趋势下,必须懂得如何保存和享有地球和自然界的原生态之美,因为一旦它们开始消亡,人类的生存也必将处于危险之中。
【作者简介】阿德里安·丹尼尔·鲁贝安(Adrian-Daniel Lupeanu),罗马尼亚作家、翻译家、前外交官。
【译者简介】赵祺姝,山东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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