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意识与艺术体制
AIGC时代,绘画艺术不会受到影响,甚至任何“纯艺术”(Fine Arts)都将无恙—作出如此决绝的判断,是因为笔者安置了两个大的前提:在生产层面,AI是否拥有了自我意识和主体性?在接受层面,当代艺术消费的市场逻辑是否依然重要?如果AI还没有彻底获得自我意识,如果人类依然制定“艺术”的游戏规则,那么人类艺术家不败。
AIGC可以在诸多行业发挥颠覆性作用,独独在艺术领域不会太“过分”,这是因为艺术是“合约性”的领地。在这片领地,制度高于实际内容,因此,莫瑞吉奥·卡特兰的香蕉不是“香蕉”,安迪·沃霍的布里洛盒子不是盒子。在这片领地,是否读过美术学院比素人天才更重要。也就是说,你必须得到“承认”。艺术界可以通过制度性不承认,使一切潜在威胁失效。这与技术无关。
AIGC确实“画”得太好了,确实冲击了人类的艺术生产与审美。但它的后端必须有肉身去操控和输出指令。这样的AIGC与路边的复印店打工小妹没有任何区别。如果回到“艺术造神”的立场,AIGC打不过人类艺术家,因为,现在的AIGC顶多就是一个符号人,是半个个体,它的艺术语言(生成方式)、作品特征(平滑)都证明了它的工具色彩太浓厚。之所以是半个,因为它还缺乏创作冲动和意义构建。
当然,每天都有报道AI颇具威胁的进展。例如,类ChatGPT模型可以解码和复述人类的思考,可以解读你的基因,并作出某种预测。但依然没有摆脱工具色彩。除非AI拥有主体性,否则它的任何生成性“作品”都只是高精度的复刻、观测、模拟。起码目前它离不开训练和投喂。
主体性的前提是自我意识的觉醒。通常意义上,“主体性是指人在实践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能力、作用、个人看法以及地位,即人的自主、主动、能动、自由、有目的地活动的地位和特性”。艺术的核心概念在于主观表达和知识生产。AIGC的创造是一种耦合性创作。所以要对AI不断进行思想实验。
目前,绘画无恙,人类艺术无恙。
但强人工智能时代,情况出现了变化。AI的习得能力和进化速度太过强大。现在问题核心在于AI何时成为主语。有人认为:“带有进化与深度学习功能的AI与普通的编程算法的本质区别在于,AI的算法决定了所有生成的作品本质上都是协作创作。当艺术家使用AI生成图像及文字时,天然地就在与算法及其背后的工程师及数据训练者合作、甚至与AI作为另一个艺术家而平等地合作。这将AI作为媒介与传统的绘画、影像媒介区分开来。后者只是艺术家之“手”的延伸,并不能将画笔或视频剪辑软件作为艺术创作的协作者;而真正AI作为主体参与的创作中,人类艺术家是有意识的选择合作对象、并不可避免地需要让渡部分自主性与控制权。”1人类最害怕的就是人工智能造反。电影《银翼杀手》的隐喻是对碳基生命不要太过自信。人类毕竟也是从单细胞生命逐步进化而来,甚至,如何确定人类不是“复制人”?
但笔者认为目前的AI价值更多体现在“效率”和推动艺术体制创新。与初期的计算机艺术及程序艺术不同,人工智能驱动的生成艺术并非完全依赖于预设的算法规则,“这使得人工智能生成的艺术作品具有更丰富的形式与结构,例如加入复杂的时间条件触发的多维度交互等”。2此外,AI似乎更适合策展,策展人职业的危机到来,因为AI在筛选作品、定制主题、工作强度方面显然“秒杀”人类。
“平滑美学”与“灵晕”的匮乏
令人惊异的是,所有的AIGC都具有极强的“平滑”特征,这是浏览大量的AIGC作品时发现的共性。这种视觉体验在波普艺术时期似曾相识。AIGC用宏大的完整性、元素并置和衔接的平顺等“手法”,掩盖了灵动节奏的匮乏,导致审美疲劳,强烈的精致和快捷的速度呈现出油腻和艳俗。当人类能够通过视觉辨析出何为AIGC何为人工产品的时候,即是AIGC的危机,“骗”的还不够。韩炳哲也提到过“平滑”,他是从数码时代的点赞文化去阐释“平滑”的,也引申到了艺术品,他说“杰夫·昆斯的作品中则没有灾难、伤害、断裂、裂痕,连接缝都沒有。一切皆柔软、平滑地过渡,一切都显得那么圆润、光洁和平滑。杰夫·昆斯的艺术旨在展现平滑的表面及其直接的效果。其艺术本身并无值得强调、释义或是反思的地方。它就是用来点赞的艺术。”3—这不正是网络上那些铺天盖地的AIGC作品的视觉特质么?否定性、未完成、破碎和脆弱,作为常态和真实的表征,才是美的,和充满生机的。无止休的精致,只会导致油腻和呕吐。
姑且称之为“平滑美学”。
“平滑美学”最大的问题是艺术最珍贵品质—否定性和距离感的丧失。杰夫·昆斯的雕塑如镜子般光洁,能映出观者自己的身影。“人们面对高度抛光的雕塑时,就像对着智能手机的屏幕一样,看到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艺术开辟了一个让自己感到自信以及确定自身存在的回音室。差异性抑或对他者与陌者(das Fremde)的否定性被完全消除。”4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日常神话》(Mythen des Alltags)中提到了雪铁龙新款DS系列所引起的触觉强迫:“正如人们所知道的那样,平滑始终是完美的特征,因为与之对立的是技术和人为加工的痕迹:基督圣袍不是被缝合的,它通体没有接缝,就跟科幻片中宇宙飞船那毫无瑕疵的金属外壳上找不到焊缝一样。虽然DS 19老爷车并未试图拥有完全光滑的表面,但最吸引公众的仍然是其车身各部分的连接方式:观者热切地去触摸车窗的边框,用手划过平坦的、以镀铬镶框连接的后车窗的橡胶接缝。DS系列车型引发了一种新的精密匹配现象学,人们仿佛从焊接零件的世界过渡到了一个组件间无痕密接的世界,组件之所以可以完美接合,是因它们具有完美的外形……”。5
杰夫·昆斯的雕塑、AIGC和无缝的DS系列汽车,共同传达出一种完美的、没有痛苦的、没有罪过与伤害的、愉悦地、绝对积极地、没有深度也无需多想的奇异景观。
本雅明担忧机械复制技术导致“灵晕”的消失。“灵晕”是什么?它是一种人造品独有的气韵,每一种物质形态的东西散发出的带有生命温度的气息。用本雅明的原话是:“一定距离外的独一无二显现,这世界周围笼罩着一种灵晕,一种在看向它的目光看清它时给人以满足和踏实感的介质。”6可见,“灵晕”是无历史的高速复制、平滑和距离感丧失的反面。
什么是作品?“作”意味着给行动留出时间,宽允人类的笨拙与脆弱。一键生成的是品,未必是作品。
AIGC时代就是新的“机械复制时代”,本真性进一步消失。除非新的、非人类的主体的建构,否则依然是文化工业的逻辑。
劳动之兽与AIGC的“匠艺”
但是“平滑”完美契合了一类事物—工艺美术。平滑可以抵达“匠艺”的境界。这与工艺美术和设计的工匠底色相关联。
我们不用担心纯艺术,应该担心的是那种服务意味更强的艺术样式。例如,工艺美术、装饰艺术、手工艺、设计。它们拥抱精致、效率和数量。手工艺的英文是Crafts,最津津乐道的是自己的“工匠精神”,并将“匠艺”作为最高追求。理查德·桑内特对匠艺活动的阐释是“是为了把事情做好而把事情做好的欲望”、“一种持久的、基本的人性冲动”。工匠精神也好,匠艺也罢,事实上是技术局限的历史产物。囿于技术局限不能一次成型或一步到位,所以一遍遍的打磨、抛光、试错、斟酌,并为此耗时巨大,美其名曰:注入了手工的温度。
工艺美术的本质是通过大批量生产的日用品,优化我们的日常生活。即使非物质文化遗产,固然承载了历史的文脉故事,但其时其地的初衷都是服务或装饰—布鞋、柳编、高跷、泥娃娃、年画……
因此,工艺美术的价值逻辑与纯艺术完全不同,它不是“造神”的世界。工艺美术界也有大师,但这只是机制上学习艺术界的偶像塑造思维,内容载体还是工艺美术品。
AIGC最大的优势是可以某种层面上实现“匠艺”,并在内容生成上覆盖所有工艺美术门类。桑内特将“匠艺”引申为一种精神和生活态度。“可远远不仅是熟练的手工劳动;它对程序员、医生和艺术家来说同样适用;哪怕是抚养子女,只要你把它当作一门手艺来做,你在这方面的水平也会得到提高,当一个公民也是如此。在所有这些领域,匠艺活动关注的是客观的标准,是事物本身。”7
从此,“手艺”只具备对碳基人类的精神疗愈价值。
桑内特抵触二元对立,例如反对阿伦特的”劳动之兽VS创造之人”,认为这样贬低了正在工作的劳动者。“劳动之兽只管完成任务,别的什么都不考虑;这种人将工作本身视为目的。创造之人是物质劳动和实践的判断者,他不是劳动之兽的同事,而是其上司。因而,在她看来,我们人类生活在两个境界里。在其中一个境界里,我们制造事物;這时候我们忘记了道德伦理,全神贯注在工作上。我们也会沉浸在另一个境界中,那是一种更高尚的生活,我们停止生产,开始在一起进行讨论和判断。”8阿伦特认为劳动之兽想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办”,创造之人则问“为什么”。
但桑内特认为劳动造物无法真正做到身心分离,“匠艺”活动必须是手心一体的“心流”体验。“所谓的劳动之兽其实是一些能够思考的人;生产者就算没有和其他人交谈,也会在脑海里思索着所用的材料;至于那些共同劳动的人,当然会彼此谈论他们正在做的活计。然而在阿伦特看来,人们只有在完成劳动后才会思考。再者,较为持平的观点是,思维和情感是包含在制造的过程之内的。”9但是,如果“匠艺”必须要求身心合一,AIGC似乎还是难以抵达匠艺境界AIGC似乎更倾向“劳动之兽”。但极为关键的一点是,它符合“为了把事情做好而把事情做好的欲望”的标准。这就涉及到机器学习、算法、神经网络、深度学习、生成对抗网络和创新对抗网络等一些重要概念。AIGC的创作路径是这样的:“生成对抗网络 (GANs) 和 Transformer 模型等深度学习算法通过遵循一系列规则可用于生成艺术,但除了使用各种规则之外,它们还能分析数以千计的图像并基于分析得出结果,从而“习得”特定的审美。通过使用已经习得的审美,算法便会尝试创造符合该审美的新图像,接下来便由可以理解人类语言的计算机系统从经验中学习,做出更多预测并模仿人类的思维过程,并产生丰富的图像输出。”10这使得AI可以胜任以精致化产品为标准的工艺性劳作,并“只能”生产出理想的结果。毕竟,桑内特的研究对象还是落在了“工艺美术”—“从古罗马的制砖工人到文艺复兴时期的金匠,从巴黎的印刷社到伦敦的工厂”。
“匠艺”与艺术家还存在距离。即:艺术家的工作已经不能用“把事情做好”来衡量。艺术的生产、接受与评价是一个更加复杂的系统。艺术的“矫情”之处在于没有标准、持续解构,又依赖圈层保护。
结论
2022年6月,谷歌“负责任的AI技术”(Responsible A.I.)部门高级软件工程师布雷克·勒穆瓦纳被公司强制休假,因为他向媒体透露谷歌开发的人工智能已经具备了自我意识。2023年5月,据《纽约时报》等媒体报道,图灵奖获得者、有“AI教父”之称的杰弗里·辛顿(Geoffrey Hinton)辞去在谷歌的工作,并就其长期推广的AI技术风险发出警告。
辛顿看到了大语言模型令人惊异的学习与进化能力,看到了AI失控的风险,“AI 是能进行思想实验的,他们能进行推理。举个例子,Alpha 0 学完人类的棋谱后,并且它掌握了围棋的规则后,就能自己训练自己。现在的聊天机器人就是类似的,他们还没学会内部推理,但是用不了太久就能学会
了……GPT-4 有大约 80 到 90 的智商,并且有一定的推理能力,但未来智商可能会达到 210。 AI 能通过阅读人类的小说来学习如何操纵人类,而人类甚至不能感知到被 AI 操控。”11
机器视觉可以发现人类无法发现的规律;AI有三体人一样的无限复制、瞬时共享知识的能力;AI具备了因为饥渴和匮乏催生的进化源动力,具备了目标和交配本能;AI以电子形势、永生,可以随时静熄和激活……似乎,人类无可奈何,静候AI的进化生长和主体意识觉醒。
在这历史的空隙中,AIGC擅长的平滑美学和生成机制,使它具备了“匠艺”的潜力,这对人类的工艺美术和造物文化产生冲击。但主体性的缺失,使它还无法构成对艺术的威胁。从制度的层面,儿童艺术和精神病人艺术比任何AIGC都有价值。但制度是由主体制定的。或许某一天,真的出现了真假难辨的“电子人”,讥笑碳基生命,并僭越为自己才是人类。当它们的比例和数量足够庞大,衍生出宗教、社会和文化的时候,参与制定游戏规则的时候,艺术之争就不仅是伦理问题和产业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
“劳动之兽也许可以充当创造之人的向导”,12抵御还是拥抱,这是一个问题。
1.如果AI成为主语:当艺术遇上技术突变的人工智能[EB/OL]https://mp.weixin.qq.com/s/eKJNlbJ0-3jROpwJdo_H1g.
2.如果AI成为主语:当艺术遇上技术突变的人工智能[EB/OL]https://mp.weixin.qq.com/s/eKJNlbJ0-3jROpwJdo_H1g.
3.韩炳哲.关玉红译.美的救赎[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21-31.
4.韩炳哲.关玉红译.美的救赎[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21-31.
5.韩炳哲.关玉红译.美的救赎[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21-31.
6.瓦尔特·本雅明.许绮玲, 林志明译.摄影小史[M].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7.理查德·桑内特.李继宏译.匠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8.理查德·桑内特.李继宏译.匠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9.理查德·桑内特.李继宏译.匠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10.AI生成艺术深度探秘[EB/OL]https://mp.weixin.qq.com/s/dzb2Qr57Lhfsp70DDeGulg.
11.AI深度学习之父杰弗里·辛顿谈人工智能的 “生存威胁”[EB/OL]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AM41137LB/?spm_id_from=333.1007.top_right_bar_window_history.content.click&vd_source=96ebb635c1c3f550ddeddd466c1cdeac.
12.理查德·桑内特.李继宏译.匠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