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用方言创作,强化了文学语言丰富的差异性,并使表达更富地域特色和时代特征,所以古往今来众多的文学作品中均可见方言土语的痕迹。我们当下的方言话剧创作也具有这方面考量。因此在文化层面,方言在话剧中使用,不只使得语言丰富、更具人物特色,还可以体现出强烈的地域特征,进而达成与观众的文化共鸣和情感共振的效果。
在整理《上海话剧发展报告》的时候,笔者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方言话剧再度活跃。这些话剧作品在总体呈现方面地域特征鲜明,表演方面则以方言为主。上海出品的《永远的尹雪艳》、《繁花》(第一季)(第二季)、《雷雨》等,外地来沪交流演出的《白鹿原》《一句顶一万句》《南海十三郎》等,均在艺术上做出积极探索,并收获了良好的口碑与票房。
一
近年来,沪语屡见于上海舞台。中国首部都市财经喜剧《女人一定要有钱》的姊妹剧《女人一定要有钱吗?》(音乐剧,导演:何念,编剧:文雅)排演了普通话版和沪语版两个版本。“沪语版推出后,受欢迎的程度远远超过出品方的预料,12月首轮16场沪语演出散票票房过130万,引发了年轻人对于沪语文化的讨论热潮,不仅深受上海白领的青睐,而且也受到了新上海人的欢迎。”1由白先勇同名小说改编的话剧《永远的尹雪艳》(编剧:曹路生、导演:徐俊,首演:2013年)亦选择了沪语。而白先勇先生接受采访时说之所以同意授权改编,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该剧采用沪语演出。“真正能够让白老师放心‘交出尹雪艳的,应该是‘方言话剧”。2
根据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上海作家金宇澄的长篇小说改编的同名话剧《繁花》(第一季)(第二季)(编剧:温方伊,导演:马俊丰,首演:第一季2018年、第二季2021年)亦选择了沪语演出。小说《繁花》采用沪语写作而成。方言叙事使小说最大限度还原了剧中人物的语言方式、语言习惯。改编成话剧后,编剧温方伊忠实保留了前作小说的这一特点。剧中,方言的运用使得人物塑造更为立体、生动,成为该剧的亮点之一。不论是风情万种的汪小姐,还是独立果敢的姝华,不论“家道中落”的资本家后代阿宝,还是突遭家庭变故的沪生,还有小毛、李李、银凤等人物,采用沪语演出,不但将方言独特的语言节奏融入人物性格中,更借助方言,准确、细腻的展现人物情感。
2022年完成首演的、由上海锦辉艺术传播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市嘉定区文化和旅游局、上海独脚戏艺术传承中心联合出品,由同名电影改编的话剧《51号兵站》(编剧:舒心,导演:孙辰星)同样采用沪语演出。该剧方言特色突出:以沪语为基底,营造出海派韵味,再加上宁波话、四川话等不同方言的碰撞,凸显本剧的时代特征。
上海现代人剧社出品的原创话剧《汇贤坊》(编剧:邵宁,导演:吴晓江,首演:2016年)是一部关于上海人与石库门的沪语话剧作品。该剧因其平民化的视角、生动朴实的呈现,受到上海观众的欢迎。剧本获第三十届田汉戏剧奖剧本一等奖。
二
语言是舞台表演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近年来上海舞台上涌现的方言话剧作品,正尝试将“语言塑造人物”和“方言营造氛围”融入表演创作中。这是难能可贵的。
就角色塑造而言,采用方言表演有利于表明人物的身份、背景和性格特点。比如《永远的尹雪艳》中,舞国皇后尹雪艳那一口软软糯糯的带有苏州口音的上海话,一句清润爽利的“侬好呀”,将尹雪艳的籍贯和精致优雅、不愠不火的性格特点表露无疑。同样,方言的设计也需要依托角色特点。比如由宝山沪剧团排演的方言话剧《雷雨》,就曾为剧中是否强化尖团音听取专家意见。在接受纪实频道《印象》节目采访时,华雯曾介绍道:“《雷雨》中的人物,虽然只有8个,但每个人都带有很强的身份感,若用现代沪语方式去套用,会让这种身份感丧失很多重要的戏剧信息。这样的处理四凤没问题,周冲没问题,鲁大海、鲁贵都没问题,但是周朴园、蘩漪、周萍就有很大的问题,它就显得特别痞,特别随意,太水了。斟酌了半天,创作团队最后对台词进行了艺术处理,四凤、周冲、鲁大海、鲁贵,全部不咬尖团音,周朴园严格地咬尖团音,周萍是在跟他父亲对话的时候严格咬尖团音,他在跟四凤、跟周冲等人对话时,可以不咬尖团音。蘩漪的台词处理最复杂,华雯把它称为‘半咬不咬。”3
就营造氛围而言,方言表演可以更准确的将外形、肢体等不利于直接表達的角色“隐秘”信息传递给观众,更有利于密切观众与角色之间的联系。
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问题,表演者是如何走入角色,又是如何达成角色的呢?通常来说,表演者需要通过阅读剧本—分析人物—寻找形象的种
子—构思角色形象—创作形象等一系列的流程来创造人物形象。这是一个由外(来自于剧本、文学资料)到内(对角色的思维逻辑、行动逻辑的理解与认同)再到外(达成角色)的过程。而真实是这一系列工作的重要基础。
我们常在排练场上听到导演要求表演者要做到“真听、真看、真感受”,是要求演员要真实的去感受角色、感受戏剧情境,并做出真实的反馈。而表演者能够做到这些的前提是“角色是真实的”。也就是说,这需要角色的心理逻辑和行动逻辑是真实可信的,并且表演者对角色产生了足够的信任。在迈出了信任的第一步之后,表演者就需要调动各种办法去弥合自己与角色之间的缝隙,使自己达成角色。
创作角色的过程中,表演者往往需要以角色的外部形象为抓手,由外(外部形象)向内(内在情绪)的感受、挖掘,进而找到角色,并完成塑造角色。采用方言可以更准确、生动的加强演员与角色之间心理认同感,进而更好的达成角色。
斯坦尼是这么说的:“可是那些外表的写实也帮助我创造了真实而有趣的舞台场面设计,这把我引向了走向真实的道路:真实感能产生情绪,而情绪能激发起创造性的直觉。”4这里有两处细节引起了我的关注:其一,外表的真实有助于将表演者引向了走向真实的道路。其二,真实感能产生情绪,并进而激发起创造性的直觉。语言是捕捉人物外部姿态,甚至是进入角色的重要路径之一。方言,更有利于表演者把握角色的身份背景、成长环境、性格特点等这些不便于由肢体塑造、衣着打扮等直观表达的、“隐秘”的特点。也正是由于方言表演的这一特点,这就要求表演者更为谨慎的研究方言的选
用—由塑造角色、夯实剧情的角度出发,为角色选择最适合的语言。
真实和信任同样在表演者和观众之间发生。简单来说,观众渴望达到的与表演者情感共振的观演体验,是基于观众对表演者/角色信任的基础之上。就是说,先有表演的真实、再有观众接受真实的角色,继而才会有可能达到观演情感共振的观演体验。
因此在技术层面,采用方言表演不止是表演者进入角色的路径之一,还可以丰富角色,更有助于营造氛围,使得观众可以更轻松的进入剧情。
三
实际上,方言话剧并不是近十年来上海话剧人的独创、首创。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就有关于“国语演剧”和“大众语(方言土语)演剧”的大讨论,陈大悲、熊佛西等中国话剧的先驱都曾撰文发表自己的观点。40年代,上海就曾排演过沪语演出的《上海屋檐下》。1960年,经上海市委宣传部和上海市文化局决定,原上海朝阳通俗话剧团划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改建制为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方言话剧团。剧团排演的方言话剧《珍珠塔》《啼笑因缘》等,被誉为既保留剧种特色、又具有创新精神的典范,是60年代上海剧坛的奇葩。
同样引起笔者关注的是,近年来众多方言话剧作品赴上海交流巡演,并且广受赞誉。比如,陕西省文化厅主办、陕西演艺集团、陕西人民艺术剧院承办的“茅奖三部曲”话剧《白鹿原》《平凡的世界》《主角》,北京鼓楼西文化有限公司出品的话剧《一句顶一万句》,中国香港焦媛话剧院演出的粤语版《阮玲玉》,由高志森监制、杜国威编剧的舞台剧《南海十三郎》(粤语),由上海祺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出品舞台剧《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粤语)等,均在沪演出。
《白鹿原》(编剧:孟冰,导演:胡宗琪,在沪首演:2016年)以古朴苍凉的秦腔配和陕西方言,以地方特色浓郁的牌楼、窑洞等呼应以歌队代表的关中农民群像,将厚重质朴的关中文化意蕴表达得淋漓尽致。
2016年,由上海祺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出品、杜国威编剧、黄澍辉导演的舞台剧《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粤语版)在上海首演。电影版《我和春天有个约会》(1994首映,导演高志森)和电视剧版《我和春天有个约会》(1996年首播,导演萧键铿)均根据香港话剧团同名舞台剧作品改编,讲述了70年代的中国香港,在丽花皇宫中四位台柱的情感历程与人生际遇。
上海的观众对该剧的电影版和电视剧版的知晓度更高,剧中众多歌曲也因四位女主的演唱而成为观众耳熟能详的金曲。电视剧版《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与电影版相比拥有更广泛的观众群体,是一代观众的集体青春回忆。20年后复排该剧,不只是以剧中四只蝴蝶为代表的香港人的集体回忆,更是一众上海观众们的青春回忆。胡杏儿、谢天华、江美仪等港星的加盟跟为该剧增加了票房号召力。该剧首轮演出收获了良好的反响,于是次年举行全国巡演。
牟森执导的舞台剧《一句顶一万句》,改编自刘震云的同名小说,2018年7月完成在沪首演。全剧16名演员中仅二三位职业演员,其他都由非职业演员出演,力求以质朴的表演方式加强观众的代入感。而全剧采用河南方言,将观众牢牢按在这片中原土地上。该剧采用后现代艺术手法,以歌队的形式和先锋的话剧语汇,展现这群黄土地上普通百姓隐秘的心事,展示了地道的河南风土人情。
因此,就艺术层面来看,采用方言表演,不只丰富了作品的演出形式,更将即场表演、舞台美术、音乐和服化等诸元素的地域特征紧密的黏合起来,加强作品的整一性。
四
《现代汉语》一书中,对方言做出如下定义:方言,俗称地方话,指的是只通行于一定的地域,不是独立于民族之外的另一种语言,而只是局部地区使用的语言。方言虽然只是在一定的地域中通行,本身却也有一种完整的系统。方言具有语音结构系统、词汇结构系统和语法结构系统,能够满足本地区社会交际的需要。
文学史上众多作品都留下了方言的痕迹。比如明清白话小说就有许多方言成分。而民间戏曲、曲艺作品,更是以方言演出。在《吴歌甲集·序一》中,胡适曾这样写道:“若是从文学的广义着想,我们更不能不倚靠方言了。文学要能表现个性的差异; 乞婆娼妇人人都说司马迁、班固的古文固是可笑; 而张三、李四人人都说《红楼梦》《儒林外史》的白话也是很可笑的。古人早已见到这一层,所以鲁智深与李逵都打着不少的土话,《金瓶梅》里的重要人物更以土话见长。平话小说如《三侠五义》《小五义》都有意夹用土话。南方文学中自晚明以来昆曲与小说中常常用苏州土话,其中很有绝精彩的描寫。”5
采用方言创作,强化了文学语言丰富的差异性,并使表达更富地域特色和时代特征,所以古往今来众多的文学作品中均可见方言土语的痕迹。我们当下的方言话剧创作也具有这方面考量。因此在文化层面,方言在话剧中使用,不只使得语言丰富、更具人物特色,还可以体现出强烈的地域特征,进而达成与观众的文化共鸣和情感共振的效果。
而有一种观点则认为,方言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重阻隔,它使得异乡人间的交流不那么顺畅。所以方言话剧如果去了外地演出,可能就会面临观众听不明白、看不懂的尴尬之境。笔者倒是不这么认为。观看方言话剧,可以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地域品格。观众愿意为优质的艺术作品买单,而不会因为语言问题而拒绝某一部优秀作品。对外国作品是这样,对方言作品也是这样。
1.邹瑞玥:沪上“最卖座原创剧”《女人一定要有钱吗?》引热议[J]中国新闻网2013.2.27.
http://culture.people.com.cn/n/2013/0227/c172318-20622980.html.
2.白先勇《永远的尹雪艳》首改编话剧 说沪语[J]东方早报2012.12.20.
http://ent.sina.com.cn/j/2012-12-20/11273816299.shtml?bsh_bid=171938972.
3.澎湃湃客:印象|上海方言舞台剧《雷雨》引燃沪语艺术作品创作新浪潮
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16877238.
4.吴泽涛.戏剧表演心理学[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23:015.
5.转引自邓伟:试析五四时期语言文字建构的若干逻辑—以国语运动、白话文运动、方言文学语言为中心.文艺理论研究[J].2016(01):3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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