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越剧院多年来一直是一个创作活跃、实力雄厚的艺术团体,其原创剧目《梨花情》《流花溪》等曾获得多项国家级戏剧大奖,在全国很有影响。近年又推出了一台特色鲜明、艺术精致的新作《黎明新娘》,甫一上演,即获观众好评,并赢得浙江省第十四届戏剧节三项大奖和浙江省第十五届“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
《黎明新娘》以杭州籍爱国女烈士茅丽瑛为创作原型。抗日战争上海孤岛时期,茅丽瑛加入中国共产党,担任中国职业妇女俱乐部主席,通过义卖等方式为新四军筹措输送物资,因而受到汪伪特务百般阻挠恐吓,并于1939年12月12日遭暗杀牺牲,时年仅29岁。1961年,当年茅丽瑛的上级领导、剧作家于伶曾以她的事迹创作话剧《七月流火》,一时全国有十几家话剧团准备排演,但由于于伶受到政治牵连,此剧未能上演。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于伶得到平反,才拍成电影。时隔80年,杭州越剧院决定以越剧的艺术样式重新再现爱国女杰的英雄形象。剧院特意组建了一个年轻的创作团队,来自上海越剧院的编剧莫霞、上海昆剧团的导演俞鳗文,以及由杭州越剧院王派花旦陈群瑶领衔的演员阵容全是青年才俊。这个充满活力的创作队伍有自己的艺术追求,她们不想拘泥于前辈作品既有的格局,更不愿意落入模式化的创作套路。她们要以时代的审美眼光、越剧特有的抒情诗意风格来演绎那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和那一位可敬可亲的巾帼英雄。
于是,《黎明新娘》的文本框架依据的是基本的史实,而其艺术构思则发挥艺术的想象力,设计了一个复调情节结构。主人公秦凤英为支持新四军抗日在上海租界组织义卖筹款,历尽波折终于完成任务,却遭汪伪特务枪杀牺牲。此为主线情节。同时,义卖的过程也正是其筹备婚事的日子,此为第二条情节线。两条线的扣子是1939年12月12日,这是秦凤英完婚之期,也是送出义卖款给新四军的日子。这一构思具备几重作用:首先它将秦凤英还原为一个既有儿女情长,又有家国情怀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秦凤英原本应该有一个美满的婚姻、一个温馨的家。她的未婚夫元乔是一个菩萨心肠的外科医生,他们两情相悦,相敬如宾。第一场是他们订婚的日子,剧本铺叙了秦凤英母亲按杭州缔姻习俗为她和未婚夫元乔举行订婚仪式,场面简单却隆重。秦凤英沉浸在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里,她与元乔都希望在烽火四起的乱世“筑一个小家,守一隅安宁”,心中“最恋这平平淡淡、油盐酱醋小家常”。然而,这位热爱而向往平安生活的普通职业妇女,她走向婚姻殿堂的日子,又正是她完成为新四军义卖筹款任务的艰险历程。婚期越近,她身受的压力和危险越甚。而在这险境中,看似柔弱的她却越发显示出内在的坚韧和勇气,面对特务的砸场破坏、恐吓威胁,她想方设法将义卖举办成功。及至婚礼当日,她和元乔巧妙调包送出善款,明知结果必然要面对死亡,她坦然迎接牺牲。这样的艺术形象有生活的质感,有人性的丰富,体现出年轻的创作者今天对英雄人物的深层理解和崇敬。
复调结构十分有利剧情的丰富与推进。秦凤英因义卖而牺牲的剧情本身是紧张凝重的,而她的婚事以及由此引出的她和未婚夫元乔的情感起伏的戏份,既可以衬托义卖的艰难凶险,又得以展开这对未婚夫妻在儿女情长和救国担当之间的纠结与抉择。戏不再只有秦凤英与汪伪特务的周旋和对抗,还有亲人间的担忧与阻挡,理解和支持。婚礼和义卖的交错进行成了剧情层层推进的双重动力,婚礼日近一日,义卖被禁又重开,一步一步揪紧观众的心,12月12日终于水到渠成到达戏剧的高潮。同时,主人公的刚柔情怀也得以在这交错中层层袒露。由此,戏有了更强的张力。
复调结构的一个重要功能是高度契合越剧才子佳人式的生旦戏的艺术特长,保证了全剧抒情风格的张扬。秦凤英未婚夫元乔的形象的加强是复调结构的需要和结果,他不仅是婚礼这一线索的当然男主角,也无可避免地卷入凤英的义卖斗争的旋涡。出于对未婚妻生命安全的担忧和保护,他甚至将秦凤英锁在家门之中,看到未婚妻的同事被巡捕房抓捕,义卖受阻,这位厚道的书生又因不忍而陷入内疚和犹豫;而秦凤英为抗日救国义无反顾,也怕连累爱人,甚至狠下心提出终止婚约。终于,元乔出于对未婚妻的爱,又受未婚妻的感召,决定与秦凤英携手同行。这一对有情人的情感纠葛,起起伏伏,缱绻缠绵中生冲突,由冲突终归同心戮力,有才子佳人之韵,更有时代儿女之神。这很越剧,也很当代。而男女主角的表演才能也在这一结构中得以充分施展,秦凤英的沉稳执着、元乔的敦厚实在,都是越剧生旦表演艺术的承续和发展,惹人喜爱。
《黎明新娘》的二度呈现秉持的是同样的创作理念。导演明确提出要从题材出发创造具有当代美感的越剧新作,认为“现代戏曲在当代剧场的表现美学,演出整体形象比生活原型需要更鲜明、更凝练、更提纯、更强烈”。并在場景设计迁换、身段形体语汇、舞台气氛营造等方面做了许多富有新意的努力。戏的开场,秦凤英回上海在寒夜里募集布匹,她行走在街头巷尾,周围夜幕笼罩,漆黑无光,她深情地挨户叩门劝募。随后,一个个窗户渐次亮起,暖暖的灯光,汇成一片。这场景简洁地勾勒出抗战中环境险恶、民众齐心的时代特征。在身段形体方面,这个戏的创作原则是“不能脱离生活歌舞化,又不能还原生活日常化”。所以戏里义卖场面的群舞既有戏曲舞蹈的神韵,又有现代舞蹈的元素,新颖而不失越剧之美。而秦凤英与元乔互通情愫的对手戏,两人相拥的形体融入了交谊舞的步伐,与戏曲身段和调度合为一体,也是新的优美的艺术语汇。
《黎明新娘》二度创作最着力的追求是“诗化讴歌烈士形象”。这在全剧高潮时体现得最为充分。秦凤英元乔婚礼前夜,两人心息相通,共同定计,在婚礼中调换钱箱。这是舍命之举,这是永别之约。此时,舞台屏幕上显现出新郎新娘手执红绳拜堂成亲的喜庆场景,这浪漫的一幕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幸福时光,可明天的婚礼会是生离死别的残酷景象。现实与想象互为映照,这意象是烈士的人生愿望和壮烈情怀的诗意表达。最后一场秦凤英牺牲的艺术处理则更加诗化。灯光亮起时,身着新郎新娘喜服的秦凤英和元乔分立舞台两端,遥相吐露心曲。象征的是此时此地两人所处环境和心境。婚礼中两人在人群掩护下迅速调换提箱的情节性场面只是简洁地一闪而过,真正的重头戏是空旷的舞台上秦凤英从容赴死的写意情景。这情景的载体自然是戏曲的大段演唱,为了突出演唱的层次和人物精神情感的升华,舞台上安置了反复出现的门的意象。秦凤英三跨门槛,放眼告别人间,心胸层层打开。她的眼里从“万家灯火袅袅升”,期望百姓安居乐业;到欣慰自己好似“涅槃到永生”;再到期待并坚信将来“国难靖,家安宁”。在曙色中她迎向远处走来的已逝的母亲,母女挽手缓缓而行—这英雄牺牲的艺术处理没有惊心动魄的场面,也没有激昂壮烈的声势,却像一个诗篇,沁人心脾地传达了烈士对国家、对人民深沉的爱和视死如归的从容与勇敢,很有感染力。
《黎明新娘》作为一部特色鲜明、获得好评的作品,依然有其提升的空间。比如复调结构中婚礼这条线与义卖情节的勾连与影响还可以更紧密些;孤岛的特殊环境里汪伪特务活动的方法与公开程度也需多加斟酌。这也许是笔者对年轻创作团体的苛求,其实更是对她们的热望和信心:依她们的才情和追求,一定可以将这部作品打磨得更好,也一定可以创作出更多的好作品。我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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