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兴水

　　

　　2023年春节，国产电影大放光彩，不仅类型多样、风格各异，而且不同代际的电影人交集活跃其间，完成了一份既赢得广泛社会关注、又产生可观经济效益的答卷。种种迹象都表明，中国电影在“后疫情”时代，整体局势正在逐步回暖和复苏。其中，对电影的各方面评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以下，仅以几部备受关注的影片，谈谈个人的简要观感，供同好者参考。

　　《满江红》：随俗入流的商业娱乐大片

　　张艺谋以炫技大片《满江红》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在影坛的摄制水准达到炉火纯青的高度难以被撼动。影片似隐似现地流露出编导的潜台词：谁说我玩不了？凭什么只许你们玩我不能玩？我不仅玩得起而且一点也不见得比你们差！

　　虽说这是一部纯属娱乐的商业电影，我们不应该脱离商业片的范式特征说三道四，但是拿人们耳熟能详的宋代历史人物岳飞开涮，尤其是颠覆这一中国人民心目中一千多年来建立起来的道德情愫、人格力量和文化传统进行无底线的消解、无厘头的解构着实让我意想不到。且不说影片的重复场画调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次次剧情逆转横生枝节、故事内核的空洞苍白，也不说高亢悲怆的类似陕西华阴老腔器乐的伴奏硬生生地粘贴在牵强的情节铺排和带有搞笑恶作剧般的人物命运变化中是否贴切契合。这不是一次探索，更与创新无缘。这是张艺谋大师与商业资本的一次甜蜜合作，从而做出的一部流行大片。对大师而言，不过是电影产量的累加，只是再试牛刀罢了。

　　张艺谋影片的优越娴熟已被众多权威人士和他本人反复宣讲过了。我想补充说一下：《满江红》是一部众多电影人在大师的带领下很机巧地迎合观众正儿八经地做了一部假模假式的故事内核的调侃历史事实和传统人物的所谓“大电影”。影片有没有玩转艺术、忽悠观众编造故事、篡改史实，这些重大的问题，不只是有没有引导和提升观众审美情趣的简单搪塞所能够轻易敷衍过去的。而作为中国电影的标志性人物，倘若是丧失继续攀登艺术高峰、断送引领电影创制高水准的追求，则更令人扼腕空叹。

　　对张艺谋及其电影做出如上评说，内心是矛盾的，情感是复杂的。特别是景仰张艺谋的电影一路跟走过来的一分子，早在他的《英雄》解构了侠士刺秦王的经典故事时，就该见怪不怪；早在张艺谋开始步入摄制商业片时，就该接受电影出于娱乐不必过于较真。更何况当下之际，对诸多问题的评价又何尝不是莫衷一是、纠缠不清呢。如近日霸屏的各种涉及钢琴演奏家王羽佳在舞台上穿着过于暴露与没衣品的争论。有不少人替王羽佳鸣不平，认为你只管欣赏艺术家的高超演奏何必去在乎其他的。更有一种论断说：王羽佳已是钢琴演奏的天花板级别，达到如此高标准的人有资格来规定穿什么和怎么穿。这是典型的爱屋及乌的心态及见解。言外之意，似乎王羽佳想穿什么和怎么穿、哪怕只穿一布条那也是她个人的事情，碍别人怎么着了。以此类推，如果有人认为张艺谋已经是电影的天花板了，他愿意怎么拍、怎样创作，那都是不二的行规标准，只有我们臣服的份，犯得着我等置喙多言。遭遇这样的论争时，突然感觉批评乏力，语言哑火，变得模棱两可了。我们到底要选择怎样的视角和抱持怎样的立场？批评到底有没有标准？谁来制定标准？又或者我们要改变对电影乃至把艺术评判置于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唯一框架论之中，而准许艺术有更多的讨论余地？如果从更加宽泛的视角来看待张艺谋及其电影，我们似乎还应该为他高兴：毕竟七十好几的老艺术家尚能如此无视条条框框，尚能玩得一点儿不比年轻人逊色，尚能如此无拘无束地充满创造力，高产各种风格的电影。此乃我等之幸！如此说来，前言当我没说；如此言说，争执还显得那么重要吗？！

　　《流浪地球2》：踏步前进的国产科幻巨制新标杆

　　郭帆的《流浪地球2》虽然有在第一部的基础上炒旧作之嫌。当然，这一方面是为了延续前作被观众认可的热度，也可说是不愿放弃旧作累积的类型创制成果继续挖掘和推进，另一方面也是在原作的班底、摄制上的一次更大规模的新旧衔接和前后延伸、延续。虽说剧情本身伸延到第一部的前史，这是包括很多国外类型片续作的拓展惯例，但总体上也可看出这是在旧作上的一次创制更宏伟、思虑更精细、体量更浩大，因而被众多评论公认为是碰触到中国硬科幻类型片的天花板高度。

　　影片从创作激情、制作精良上看，我们当然不否认郭帆的雄心艺胆更博大、步子更坚实。中国影坛也的确需要拥有如郭帆这样的年轻电影人的凌云壮志去与国际类型电影相抗衡。但在具体观赏体验和视听艺术效果上，影片给予观众的又不完全是美悦的、舒服的和快乐的陶醉，也不是悠游自在的、优雅回味的重温，而时常夹杂着类似于欧美科幻类型大片的嘈杂、狂躁、放肆、混动的不适感，还有关于团结、责任、勇气、担当等口号式主观概念的嵌入，也显得过于生硬、直接和难以沁人心怀。如果郭帆能够在《流浪地球》第一部的前作基础上，既探索出中国科幻大片的新途径，又能规避洋人洋制同类巨作的虚空喧闹、浓密刺激及过于追求混融的负重挤压感的极力侵入，那么这是否才真正彰显中国电影艺术特色和民族文化魅力的未来努力

　　方向？

　　郭帆等年轻新秀们，不能满足于只是呈现和提供中国视点、中国智慧，也不能满足于总在步洋人后尘，只能原地踏步处于照抄、照搬他人作业的阶段。要跨出关键性的超越步伐，要获得未来意义的历史突破，还需有更加坚挺硬核的内外兼备的能量加持，需要有更加充足的酝酿和更加深厚的物质、精神、数字准备。

　　夜既深，路漫长。

　　《无名》：编导呈现可反复玩味的作品

　　相较前两部被更多人追捧和热评，程耳导演的《无名》更被我看好，虽然他的故事编织比较碎片化，需要观者在影片幕后、剧情空隙寻求自我组织和专业搭建。但是，这些都不成其为问题，因为我们把全片看完，还是可以清晰而有序地还原出一部故事情节有机缝合、内在肌理勾连得当的影片。

　　我以为《无名》，明确体现了编导的创作意图，即专注紧扣“英雄情结”“故事跳接”和“智慧开解”做足做透。

　　《无名》以特殊方式展示了中国人民在不同战线、不同场合，以不同方式英勇抗敌，打击日本侵略者及其走狗的动人故事。最着力刻画的是梁朝伟和王一博扮演的角色，他们是特殊战线的革命者，依靠不同身份掩护，潜入敌特内部，周旋于国民党政府、与日本人合作的汪精卫集团、日本特务机关，步步惊心、出生入死，过着在刀刃上舔血的日常。他们为完成组织交付的任务，为最后的胜利不惜以命相博，影片形象地展示了這些英雄为了胜利置生死于度外的非凡悲壮，既有刀光剑影的正面厮杀热战，也有智谋交锋、心理较量的冷战。即便胜利到来之际，他们的特殊身份依然不宜公开，亲属、好友、家人等一概不敢相认，他们不论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生死考验的绝杀，依然还要隐姓埋名，仿佛只要走上潜伏道路，就只有奉献生命和一切，却从来都是默默无名。编导还通过舞女杀敌、码头工人打游击等，反映抗战的胜利还有不同战线上众多无名英雄的加入和参与。这或许就是程耳要演绎的“无名”英雄情结。

　　编导在铺设情节发展走向时不采用常见的线性叙事，笔直见底，而是选择不断掐断跳接、多线头穿插交织、自由缝合的方式。比如开篇梁朝伟扮演的何主任只身前去面见由黄磊扮演的一个共产党叛徒张先生，孤立来看，这只是一次例行公事，两人的简略交谈，张先生关于老家有块地等话语似乎也无关紧要。会见戛然而止，转跳到其他场面叙述。随着剧情深入，很多人物、事件都可联系到这次会见，其潜在复杂性逐渐发酵出来，许多丰富复杂的意味是我们重新复盘、回味，才深深地理解并且后知后觉后怕。此次会面，表面上云淡风轻，究其实却是履险之举。因此，此探视是狡诈的敌人对何主任的试探。而对我党而言，何主任也必须赴险前去弄清叛徒到底掌握了什么机密而且必须让这些机密绝对不能外泄，结果是相当可怕，张先生透露我党有人潜入南京汪伪政府的高层。汪精卫集团和日本特务机构对何主任产生怀疑，于是才有开篇的试探。为了打消敌特的怀疑，何主任故意暴露，做出牺牲，另一个潜伏者王一博扮演的叶先生因立功得到重用，并让敌人深信不疑，直到彻底粉碎敌人迎来抗日战争的胜利。这次会见，通过关联，也让我们隐隐感到何主任与周迅扮演的陈小姐有着不寻常的交集，却又一时想不明白。跳接叙事一方面有利展示角色人物斡旋于诸多复杂关系之中，展示上海、广州、中国香港及重庆、南京等变幻动荡的活动环境。另一方面可有效延宕潜伏英雄完成任务、实现目标的最终揭晓，让故事充满吸引人的悬念。这样处理，外在洒脱无拘，内里严密精细，与挖掘表现特殊战线上潜伏者的精神特质相契合。剧情围绕何主任、叶先生等重要角色，为完成加速击溃日寇把侵略者尽早赶出国土的主要任务进行构思，主干明确清晰，而且还旁逸斜出一些枝节补充和丰富全片，主干与枝叶交错杂陈。于是，我们既看到深潜于与日寇相互勾结的汪精卫集团腹地位居高层的何主任（也就是开篇张先生掌握的秘密，只是他并不知道是什么人），也看到无足轻重的叶先生们一次次干着自己都看不起的卑劣勾当的小卒走狗。编导借鉴古代章回小说的叙述架构，对他们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叙述手法，他们有过插肩而过的各自行动，到后半部交战汇合时加速推动影片抵达高潮。除此之外，何主任有與陈小姐的秘密夫妻情感戏，叶先生有暗中保护女友被女友唾弃，因女友被杀而爆发的悲痛成长，还有张先生对陈小姐的暗恋，有日本公爵子弟的从军殒命等，这些剧情的展示，增加影片的厚度，也暗喻战争裹挟各色无名人物的生命，是对发动侵略的历史罪人的反讽。

　　《无名》的编导构思巧妙，充满智慧，观众需要调动脑筋才能解锁内在复杂的故事构造。开篇的漫不经心，尽显朴素，还有几分诙谐可爱，其隐含的危机、险情是理解了才显可怕的，而且这样的开局，与后续的肉搏、心战产生巨大观赏张力。同样是反映历史题材（民国时期）的电影，《无名》不拿抗战救亡杀敌这些饱含民族情感的大是大非进行亵渎。影片通过细节铺设和伏笔呼应等技法让观众应用智慧等去参与解开智力游戏，如陈小姐、何主任有关联，是看完影片突然回想起张先生为何先对何主任后对陈小姐说了一通自己的广西乡下有块地等话语，两人不在同一时空却能共知张先生的来历，正暗示了何、陈夫妻内在的隐秘关系；而张先生作为多情者陷入对陈小姐的自我恋情虚妄中难以自拔，陈小姐回复张先生自己早有夫君，到后面何主任以自我暴露的方式掩护战友继续潜伏，他与陈小姐的别离缠绵的夫妻关系终于凸显到前台，也回应了两人由于特殊工作不能照面的不寻常境遇，还让人联想起片中何主任给陈小姐点了一杯咖啡却又不见了等巧妙的点染，不禁莞尔。全片中何主任的有意暴露及叶先生的继续潜伏，两人的搏命厮杀惊心动魄，又荡气回肠，观众在一次次揣测、不解、困惑、自我怀疑、半信半疑，终于明白了何、叶的用意，也终于领悟编导的良苦用心，这是需要观影者进行碎片拼合和幕后自我跳接才能真正理解和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