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三体》成书已10余年,但围绕该小说的讨论却方兴未艾。尤其是对其改编问题的探讨,则更是个颇具热度的话题。继动画版《三体》上线后,电视剧《三体》也于近日开播。相较于前者的惨淡收场,剧版《三体》却取得了口碑与收视的双丰收。诚然,该剧的热播离不开足够优秀的原始文本。但对于小说的影像化改编而言,创作者所做的努力往往会溢出小说本身,也更能对剧集质量产生直接影响。剧版《三体》通过极具工业美感的制作、出色的改编技法和对小说主题的精准提炼,向观众生动地展现了原小说所蕴含的科学想象与哲学思考,为国产电视剧类型市场注入了一股新鲜的活力。
制作:从科学想象到影像刻写
文學作品常借助天马行空的文字描述,呈现大面积的留白,来调动读者超越生活体验的想象。原作《三体》基于一定的科学原理,以其宏大的宇宙视野为读者讲述了一个地球文明与外星文明生死博弈的故事。但影视不同于文学作品,所有超凡的想象与留白都需准确地转换为每一帧、每一镜、每一场的具体画面。这项由科学想象向影像书写的跨越,往往是观众所关注的焦点。当影像画面愈臻于观众的想象时,作品也往往会收获较高的评价。剧版《三体》将奇绝的想象内化于精细打磨的画面,使该剧蕴藏着一种独特的科幻工业美学气质。
1.想象力消费与影视工业美学的实证
近年来,以重想象、重创意、重娱乐为主要特征的新消费主义风潮日渐盛行。1当下,受众愈发对“具有超现实、‘后假定性美学和寓言性特征”2的作品呈现出强大的消费与审美需求。《三体》、《阿凡达》、漫威系列电影等,经久不衰的热度都印证了想象力消费所蕴含的巨大文化潜力。但想象力的影像化呈现依托于强大的影视工业基础,否则想象力只是空中楼阁。
随着我国影视工业体系日渐完善,愈来愈多的“重工业”电影投入制作,将创作者对宏大世界观的想象付诸现实。比较而言,国产电视剧市场中的工业化作品却鲜少出现。一些科幻类电视剧虽有不凡的想象,但作品的效果却常受制于粗劣的特效,让观众难以沉浸于故事。剧版《三体》的出现改变了此种状态。创作团队对特效技术的极高要求,使剧集中的科幻元素得到了更加立体的展现。“三体游戏”是贯穿剧集的核心剧情,发挥着帮助观众理解故事核心世界观架构的功能。为模拟真实的游戏视觉体验,创作团队大胆采用“动作捕捉+面部捕捉+CG”的拍摄方式。据主创团队介绍,制作这样一部约占100分钟叙事时间的“三体游戏”,其工作量并不亚于创作一部动画电影。选择如此复杂的表现形式,这不仅是创作团队的匠心所在,更昭示了我国影视工业基础的完善。
2.科幻现实主义与中国式科幻话语的生成
科幻片既需有丰富的想象,又要有现实的依照。正如赫伯特.W.弗兰克对科幻片的定义:“科幻电影所描写的事发生在一个虚构的,但原则上是可能产生的戏剧性事件中。”3区别于纯粹的幻想,科幻剧的世界观往往会建立在已知的科学理论基础之上,这既是创作者的历史局限,也是其引起观众共情的手段。无论是“太阳的引力镜面”还是“质子的多维展开”,《三体》中每种奇观化设定的背后都有其完整的科学解释,在严密的科学论证下,科学世界的瑰丽能更为真切地向观众显现,这使科幻作品的科学传播使命也得到了进一步彰显。除此之外,剧集也通过强化空间构型上的日常性,进一步加深观众对影片世界观的体认。剧中主要出现了三种时空场景,即2007年的北京、20世纪70年代的东北林场和“三体游戏”。创作者分别抓住了其典型性的时空特征,如作为背景音出现的2008年奥运会筹备情况的新闻广播和70年代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这些典型声音元素的出现,巧妙地唤起了观众对两个年代的空间记忆,使剧集的讲述充满现实主义的底色。更为重要的是,形式上的拟真化也为科幻剧带来了更强烈的戏剧张力。如在《三体》中,地球的基础物理学被两颗“智子”就锁死了,此种痴语般的想象,依照人类现有的科学知识得以圆满解释。而结构上的反差感,给观众以强烈的精神震撼。
剧版《三体》没有像其他科幻作品一样,探赜虚构的时空,而是将故事指向当下与过去。从70年代的东北林场到2007年筹备奥运的北京,逼真的时空赋予故事一种别样的中国想象。而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融入,更使科幻的故事多了份文化的厚重。在人列计算机的运行中,秦腔作为背景音乐的适时加入,让虚构的剧情生发出别具民族特色的浪漫想象。正如《三体》的导演杨磊所言:“把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镶嵌到中国科幻的故事里,让它找到根儿。”4大如国家纳米科学中心,小如一碗北京卤煮,《三体》对影片生活细节的忠实还原,使作品带有浓烈的本土化特色。而将民族文化与科幻想象相糅合,《三体》也成为讲好中国科幻故事的一次有益尝试。
空间的写实化策略削减了剧集的科幻质感,形塑了该剧科幻现实主义的影调风格,科幻感更多依赖于视听语言。在听觉设计上,剧集《三体》的配乐多采用电子音乐。如在汪淼观测宇宙闪烁的剧情中,电子乐器所制造的循环往复的音调,渲染了剧集的科幻氛围,也更凸显了人在宇宙尺度下的渺小与无助。在视觉设计上,剧集的光效整体趋近于写实化风格。但在关键剧情中,创作团队常使用艺术化的造型手段,以丰富剧集的科幻气质。当“幽灵倒计时”几乎击溃汪淼的精神防线时,红、蓝为主色彩基调的赛博朋克风质感的光效占据了整个画面,为剧集增添了一种现实的抽离感。
改编:从科幻文学到剧集作品
如何让文学作品顺利地跨越为影视作品,这是改编剧创作中的头号问题。《三体》小说充满着对神秘宇宙的绚丽想象,且作品具有一定的国民度,为剧版的改编增添了难度。改编剧的创作路径无非两种,或是忠实原著或是借鸡下蛋,《三体》的改编则选择了前者。全剧整体遵循原著的基本设定,甚至一些人物的对话也直接从原书中撷取。但影视与文学带有天然的不可通约性,改编创作注定不能是完全地照搬。因而,剧版《三体》也有意在原小说之外,寻找新的突破。其中,创作团队对小说中人物行动、角色功能的再提炼和再塑造,是该剧区别于原作的叙事创新。
1.悬疑主线的提炼与强化
剧版《三体》改编自《三体》系列小说的第一部。作为系列小说的开篇,《三体1》重在为“三体宇宙”建立整体性的世界观,展现作者对宏大宇宙的奇幻想象,因此其剧情的戏剧化冲突要弱于之后的作品。而对影视化改编而言,低冲突的叙事并不契合主流电视观众的审美趣味。因此,该剧在科幻叙事之外,有机融入了刑侦剧的类型化元素,加强了对原书中多国科学家离奇死亡案件的讲述。相较于原作,剧版《三体》增加了慕星和徐冰冰这两个人物的故事线,以服务于侦破ETO组织案件的主线剧情。剧中额外添加了慕星从被ETO蛊惑到成为警察卧底的过程,这使故事呈现出更具戏剧化张力的叙事烈度。
2.人物形象的影视化重塑
如前所述,原作《三体1》更像是宏大“三体宇宙”的引言。除叶文洁和史强这两个贯穿全书的关键人物外,小说中的大部分角色都是线索性的人物,并不立体。而按影视类型化叙事的常规,变化是情节推动的基础。变化不仅体现于情节的曲折中,更要体现在人物的成长里。主角若生成让观众信服的人物弧光,则需交代其变化的内生动力。科学家汪淼从被超出自身认知的技术震慑而几近崩溃,到重拾勇气去与未知的文明展开正面斗争,这一转变背后的深层动因,原作并没有交代,这为影视的再创作留出了空间。剧集增添了汪淼与家人互动的画面,以及史强对其强有力的精神支持,解释了汪淼缘何能在自身科学信仰近乎崩塌之际,展现出向死而生的勇气。
改编科幻作品的另一大难题则在于对原始文本中大量科学话语的处理。如直接转述,势必会无形地提高观众的收视门槛;如对其进行通俗化转译,则会削减科幻作品的叙事严谨性,剧版《三体》则在两者间寻找到了一种平衡。在剧中,汪淼、丁仪、申玉菲等一众科学家扮演科学阐释的角色,而史强则与观众的视角进行同构化处理。每當科学家用密集的科学词语去解释某种现象时,史强则会站在普通观众的视角进行提问,而后再用浅显的类比加以阐释。同时这样的设计也为剧情增添了一丝喜剧色彩。
价值:从奇诡的设定到哲思的提炼
1.展现具有中国智慧的共同体美学
电视剧《三体》为科幻作品的国家形象建构提供了范例。在剧中,汪淼研制的纳米飞刃成为摧毁第二红岸基地的终极武器;中国警察史强不惜个人安危,近距离引爆内藏核弹的炸弹,避免了更大危机的出现;以常伟思将军为代表的中国军人成为解决一系列危机的主导角色。这一系列设定既彰显了中国的大国担当,也弥补了过往中国话语在科幻叙事中的缺席。除却民族力量的显现,《三体》的剧情中也注入了独具中国智慧的社会想象。从多国科学家的离奇死亡,到捣毁跨国恐怖组织,再到知晓外星文明对地球的入侵,《三体》剧情伴随国际性问题发生发展,而在“古筝行动”中,作战中心中的各国将领们放下了国家间的隔阂,各抒己策以期能解决人类整体性的外部危机。这种超越民族与国家的构想,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和“构建全球治理体系”在艺术领域的显影。当前,“全球贸易进一步陷入困境,全球基尼系数进一步扩大,民粹主义、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思潮涌起”,5一股逆全球化趋势日渐涌起。《三体》中的外星殖民危机虽是虚构,但现实世界的全球性危机却摆在眼前,《三体》中人类面对危机时的团结,便是中国主流电视剧力图向世界传递出的“中国方案”。
2.悬念背后的价值观争鸣
奇诡的设定是《三体》引人入胜的关键,而创作者对宇宙的非凡想象无不源于其对现实生活的哲学化思考。剧中,“降临派”与“拯救派”间的争斗,无非是两种走向极端的价值观间的冲突,而创作者借助虚构的剧情对其进行了深刻地批判。以青年叶文洁为代表的“拯救派”,他们相信拥有高等的科技文明意味着其将拥有更高的道德水平,这种幼稚的科学主义在三体文明的殖民征程开始时,便被无情地击碎。而伊文思所代表的“降临派”,他们是极端的理想主义者,其妄图在自然界中达到一种偏执的平等主义,最终走上了反人类的道路。
除却对极端价值观的批判,《三体》也试图回应当代人的精神困境。“物理学不存在了!”这是《三体》中被广为传播的台词。当然,这只是剧中的人类在面对高等级文明封锁时的无奈。但在后现代社会中,这句话则另有一番现实旨趣。当现代主义的热潮褪去,人们也愈发感受到理性的诸多不可为。理性局限的展露意味着一种价值评判体系的崩塌。那么在后现代社会,人究竟应该依靠什么来定义自我,又该如何面对生活?存在主义哲学家看到了存在背后的虚无,这与《三体》中地球科学家面对地外文明入侵时的无措,何其相似。面临这样的生存困境,存在主义者试图从西西弗斯的身上找到答案,希望人类能通过自主行动从虚无中参透人生的意义。而当剧中的地球人遭遇更具体的生存困境时,他们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站在漫天蝗虫的田地里,史强大声疾呼,“虫子从来就没有被消灭!”同找到自我生存价值的西西弗斯一样,这是人类对更高等文明最强有力的宣战。存在主义者坚信,存在本身便是存在的意义,《三体》中的地球人也同样坚信,斗争本身便是斗争的意义。由是观之,《三体》虽试图探秘宇宙的生存法则,但其核心却是叩问人类生存的基本问题,使作品超越科幻本身,从而激起观众更深层的思考。
结语
如果说《流浪地球》叩开了中国科幻电影的大门,那么剧版《三体》可谓是焕活了国产科幻电视剧的新生。当然,由于剧集过于强调对原著的忠实,导致前半部分叙事节奏拖沓,模糊了主线剧情,为观众所诟病。但瑕不掩瑜,剧版《三体》以其高工业美感的视效风格和成熟的视听表达,再现了原作小说中的科学之美和人性之光,预示着国产剧向高质量发展迈入的新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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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TV电视剧(微信公众号).专访电视剧《三体》导演天团|当中国科幻来敲门![EB/OL].https://mp.weixin.qq.com/s/BaqrZOsLJPHLlSUX23mxZ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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