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张富清在过去的时空,恰是一个最没“个性”记忆点的人,可也正因为这样,一直到今天,他还能够“在”这里。剧中所有的人“借”他而存在,这是他一生的“使命”,也不得不是老天的“选择”;所有记忆也由他牵引而出,他萦怀的是那些人,不是自己。唯其如此,他要“隐形”,才能回得去。
反思:文艺家的第一天职
我以为,纵观中国戏曲现代戏的创作,远未破题。专家们乐观尚早。近年来,有些编导在现代戏作品中设计的泛歌舞场面,山花烂漫活泼泼,有论者便声称,现代戏已经成熟。究其实,它们虽对一板一眼的传统戏曲程式有所解缚,再加以重组、镶拼,但仍不过是技术层面的改良,仍在“秧歌风+人海阵”里打转儿,未能挺进现代美学和思想的创造。如是,则技术等于零。这几年,从不同剧种的花鼓戏《灯影老屋》、秦腔《张富清1948》、评剧《相期吾少年》,到不同人物的“皮影艺人”王老九、“时代楷模”张富清、“革命伴侣”赵纫兰,我连续投入到多部现代戏的创作。虽都是“命题作文”,但从经年思考到一线实践,在不断互动中我清晰感到,戏曲“现代戏”与“传统戏”是完全相异的两类艺术形态。一部现代戏曲作品,从“形而上”的思想构建,到“形而中”的美学构建和“形而下”的样式构建,最终期求于整体呈现与理想实现,这是一个深度交渗的“三位一体”,其间贯穿着我对现代戏定位于“现代戏曲诗剧”的理论自觉和不懈形塑。
大致归纳,我在探索过程中积累起一条经验:如一部大戏构成以10分计,则“戏曲5+话剧3+电影2”,逐渐成为我在现代戏创作中的“新范式”。简单地说,戏曲抒发唱腔和意韵,话剧凝聚思想和结构,电影连通思维和时空。单调的“信息量”及虚浮的“歌舞体”,已无法支撑现代戏剧的多维格局,也无法满足现代观众的精神诉求。
同时,在现代戏创作中,时代“命题”并不天然地等于艺术“主题”,唯其转化为人类“母题”,才具有现代艺术的品格。以下以现代秦腔《张富清1948》为例,来阐述我的思索和主张。
先说说“反思”。我一直认为,反思,是艺术家、文化人和知识分子的第一天职。对科学家亦是如此。反思,即是质疑、怀疑,是一切思想的本真、一切创造的动源。没有无反思的思想,所谓“正思”“顺思”,对于“思想”这个词来说,不仅是平庸,更是奴性;不仅是误会,更是亵渎。质言之,思想就是反思。反思是艺术创作的起点与核心,更是艺术家对待“人类性”重大题材的唯一伦理。何谓“人类性”重大题材?战争、灾难、苦难与牺牲。它们从来都是人性的试金石。这类题材在现代戏中屡见不鲜,但多半成了“歌德体”,空洞、矫情,普遍反思缺席。
《张富清1948》是部战争戏。当年张富清九死一生、战功赫赫,后来却不矜一语、声名寂寂。他当然值得“歌颂”,但不是歌颂战争本身,我们永远要关切的是“战争中的人”。盲目歌颂战争就是犯罪,歌颂“牺牲”也是。割去了人的存在价值,剩下的就只是“价格”。如不关切“战争中的人”,不敬畏生命——不敬畏每一个最无名最沉默的生命即等于一个百分百的世界,则艺术等于零,一切等于零。从来是,万千石子换来一碑耸然。袖手于高台望风、匮乏于将心比心、勾兑“煽情”、渲染“苦情”,不是道德绑架就是欺侮民智。这本是基于人道、理性、悲悯和尊严的常识,是最底线的忧患意识,也才是艺术所当回应的人类性母题。
张富清在战争年代的“无畏”与和平年代的“沉默”,反差惊人,我们无法单单以“感动”衡量之。他就真的不曾害怕?真的无话可说?他那只旧皮箱,随身封存六十多年,是不愿、不能抑或不敢打开?……隔着远年的硝烟,望着时代的云烟,我们需要拉开足够的距离,去反思、去洞察、去体悟、去“还原”,才能动笔。没有零度理性,沸点感性不过是唾沫,也是亵渎。
“现代戏”,正因为题材时代较近,反而更需广角遥观、特写微观。而,现代精神正深藏其中,悲喜交错里,正似蚌病成珠。换言之,立足“人”的普遍价值,从真相、真理、真情出发,现代戏方有可能抵达一个期许,即完成将时代“命题”衍化为人类“母题”的创造性开掘和发明性答卷。
生命母题:三重视角的诗化叙事
《张富清1948》是一部心理诗化现实主义风格的现代戏曲诗剧。本剧最大的艺术特色在于,以秦腔演“沉默”,以“沉默”唱秦腔。这就意味着其舞台书写须具有由内而外的叙事张力,舞美设计可萃取构成主义、表现主义的造型美学,强化视听系统的意境想象。(一)1∶3
本剧的基本线索是,当代,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来凤县,九旬老人张富清面临左腿高位截肢,但一直没答应去做手术。儿子张健全和家人心痛、焦急且不解。张富清思绪万千。1948年,24岁的张富清参加解放军,即在当年的陕西渭南澄城一带,连续参加了壶梯山、永丰城等系列重大战役,并火线入党,立下了赫赫战功。后来,他转业到偏远的来凤县,从一位“人民功臣”成为一名“人民公仆”。老人想到,自己在战争年代没有倒下,也许经此手术一劫,却要倒在和平年代。1948年的血染青春之于此后六十多年的雪藏功名,从一往无前的突击队员到一言不表的退役老兵,这份沉默,对张富清意味着什么?全剧的主体贯穿心理动作,是在张富清与儿子张健全之间,对那只“旧皮箱”所展开的一场“逐渐开启——半开半合——不断打开——完全打开——终又合上”的过程。这个过程交织着张富清与儿子、与其他人,更多的是与自己的“对话/问答/寻索”,错落中有叠合。箱子剧终时的再度合上,其实是张富清的内心世界在“回归”与“葆有”中的一个自我确认,这恰是一个“开放”式的收束,并非“完结”,也就是留白。不妨说,随着这只箱子的渐渐开启,一只“潘多拉盒子”就点点揭秘,里面满盛着关于青春与衰老、死生与悲喜、激越与隐忍、幻影与希求的“生命故事”。
为此,我在剧中构设了三重视角:张富清的、张健全的以及观众的;“镜像”有平行、交叉、重复、隐喻、对比、间离,战争、现时、诗化等多维时空流转切换;以“悬疑剧”的情节叙事融入心理叙事、诗化叙事,引发我们走入解放战争时期的1948年,走入张富清不为人知的心灵战场,去探寻他作为一名永远老兵的沧桑正道和深邃情怀。
(二)1∶60
对于1948年前后的战争岁月,张富清是一个亲历者,也是一个见证者、反思者。他以和平年代六十多年的沉默,透过思绪的冰山一角,在时空往复、显隐勾连的千里伏脉中,回忆、求证、思考自己当初参军、入党、战斗的生死抉择。“一个声音轻轻问:为何是你张富清?我比他们更幸运,我替他们享功名。功名虽是血染成,开箱验取在人心。”无数次春去春又回,全剧是张富清自寻答案,是张健全求索答案,也是观众还原答案的过程。1年征战,60载沉默,90岁高龄。为何如斯?我,我们,执念相问。最终,我们就能获得“确证”的答案?无必要了。新闻报道可以言之凿凿,艺术创作却不是按图索骥,而是在雪泥鸿爪中“按骥索图”。
本剧锁定1948年这一“临界点”,以序幕、尾声及四幕戏“瓦子街·笞马”“壶梯山·纵马”“永丰城·哭马”“来凤县·归马”营建结构,力图通过对张富清的“贫农意识——战争意识——英雄意识——生命意识”这一轨迹的捕捉、刻镂、转变和升华,最终的旨归,非止于对功名的藏与显,而在于对生命的敬与畏,由此完成这一革命题材叙事、时代命题诉求向人类文化母题的现代性表现。
小人物:青春“老兵”的立体群像
这世界,没有天生而就的大英雄,遍地是无名卒子小人物。只有活下来且留下名字的伟业,才有资格代言英雄的史册。对每个小人物而言,战争总是猝不及防,日夜炮火纷飞,死生忽然之隙,一颗小小的子弹就也许是生命最后的标点。谁也来不及思考,来不及缅怀,甚至都来不及记忆。我要为那些“无名者”作传,他们负伤、牺牲、活着或老去,他们曾经那样青春。严格说来,本剧就是一部小人物群像戏。张富清是一个“引子”,在不断的追怀战友和追问自己中,他完成“张富清”们的“塑造”。
(一)“隐形”的张富清
张富清的戏,不能因为他曾是一名军人、一位英雄,就走肤浅的“火爆”路线,而需要慢慢累积,潜流逐渐汇涌,越往后,才越看得清。创作这部秦腔的难点在于,内容要聚焦张富清在陕西澄城的戎马生涯,而非湖北来凤的公仆岁月;但由于张富清的长期缄默及历史变迁,前者的资料极缺。这就必要大事不虚、细节不拘,在艺术逻辑、人物逻辑中,大胆驰骋想象。
现在看来,张富清在过去的时空,恰是一个最没“个性”记忆点的人,可也正因为这样,一直到今天,他还能够“在”这里。剧中所有的人“借”他而存在,这是他一生的“使命”,也不得不是老天的“选择”;所有记忆也由他牵引而出,他萦怀的是那些人,不是自己。唯其如此,他要“隐形”,才能回得去。
大音希声。面对长于“洪钟大吕”的秦腔,更因看了太多哭爹喊娘、呼天抢地的“咆哮型”现代戏,我决定从立意、叙事、风格到人物特色,做一部“低调”、内敛的秦腔作品。自然,这会对表演带来相当挑战。不过,相反相成岂非常道?越剧见惯“晓风杨柳”,茅威涛演陆游却风骨冷峭(越剧《陆游与唐琬》);花脸擅长“铜琶铁板”,尚长荣演曹操却抒情跌宕(京剧《曹操与杨修》);丑行向来“滑稽不经”,朱世慧演徐九经偏能悲喜苍凉(京剧《徐九经升官记》);豫剧原是“河南高调”,李树建演程婴臻至大悲无声(豫剧《程婴救孤》)。这些个案,关乎整部作品从人物揭示到思想开显的总谱,标志着当代戏曲艺术的创新和发展,但仍属凤毛麟角。
可以“呐喊”,但一味“唱高调”毕竟不是艺术。因此,在人物基调上,本剧要塑造的“张富清”艺术形象,是一个在今天看来非常随和、温煦、常带笑容的普通老人/老兵,不到要紧时候不“煽情”,不到关键时刻不爆发,尤其拒绝口号与图解。
第一,要塑造好一个“站立者”的形象。国家、民族、个体皆是如此,这才是人之解放、独立、自由、尊严的生命内涵。张富清会向故去的战友们下跪,后来也因病失去了一条腿,但他的灵魂始终坚挺。
第二,要塑造好一个“沉默者”的形象。一岁生死军功,六十载英雄无言,要洞烛其背后承受与不堪承受、言说与无以言说的丰富心灵,要在隐忍、克制、微笑、从容中,层层抽丝剥茧,点点洇染累积,直至高潮,而余韵留白。
(二)“跳脱”的战友们
张富清的战友们多半已消逝如尘。我尝试着,打开那只旧箱子,让每个小人物、小兵,都“复活”而出,倾听其年轻时的心跳。粗犷豪放的班长大牛其实很细腻,他与战友们一起“分享”北斗七星,畅想着星移物换、河山有情。
性子胆小、反应慢一拍的二杆子暗恋着叶子,一只捡来的黑陶茶壶,盛满了他对叶子炽热无言的爱。
总是喊饿、爱说大话的三合一并非就是为吃而活,一上战场他从未迟疑,虽然他留下的遗物只是三个馍。
连长李文才稳健、利落,却也不忍心打破战前小伙伴们难得的惬意和宁静。
卫生员叶子是剧中一抹纯净的春光,她伶牙俐齿,与其他人“互怼”,与文书刘聪聪则是相知,但彼此并不表白,后来她凋零于风雪祁连山,干净依然。
刘聪聪是平淡中有担当,张富清最终是担当化入平淡,如说张富清与其他战友是互补,与刘聪聪则是对照,于是,他俩70年后遥隔8000里的视频“重逢”,便格外意味深长。
我还虚构了一匹名叫“大枣”的枣红马,它却是剧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物”。在第一幕,我设想,瘦弱的张富清被国军逼做马夫数年,一直遭受凌辱鞭打。他被关在黑暗的马棚,为泄愤转而痛笞大枣。他打的其实是自己。在烽火年月,这匹马与战友们都有不同的“交集”。只是在1948年的那个春天,张富清并不明白,马棚外正在进行的是轰轰烈烈的解放战争。
我军瓦子街大捷,张富清获救。但这鞭打声,回荡了张富清“头疼、心悸”的一生。这匹马,伴随了张富清的参军入党、日夜激战、辉煌战功和各地辗转,后来倒在我军翻越祁连山、挺进新疆的风雪之中。那一天,新中国宣告成立。这匹马也陪伴了张富清六十多年的雪落无声,晚年遭遇截肢,他也害怕自己像大枣一样不再站起。梦里常有马嘶鸣,梦醒长思战友情。那匹马,那群年轻的战友们,在来凤年代,就如“儿郎归”群像,时而凝固如刻,时而复活如归。这匹马就是张富清们的象征:囚禁之马、不羁之马、受伤之马、倔强之马、离群之马、孤独之马、沉默之马、归途之马。
无数的兵哥们,战时沙场亮剑,战后屯垦戍边,几多“赢得生前身后名”?他们奉献,且沉默;他们单一,却不简单。“数星星”就是对无名战士们的呼唤和命名。正如剧中所唱的,“我永远是359旅的一个兵”。那是一代又一代人的使命和长征、青春和永恒。
春雨之夜,我为他们写了一首歌《儿郎归》:
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
秦川高原雪,武陵深山藏。
洛河卧苍龙,酉水栖凤凰。
忽闻踏歌声,蹁跹归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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