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念群

　　后疫情时代的影市，真正的对手并非好莱坞，而是我们自己。如何摆脱好莱坞的节奏，找到自己的叙事张力，讲好中国故事，讲好中国人自己的故事，正成为越来越多中国影人思考的命题。

　　日前，美国流媒体巨擎网飞突然高调宣布要拍《水浒传》，导演选定日本人，在此之前，网飞刚刚拿下刘慈欣科幻小说《三体》改编权。网飞年内接连染指中国文学故事，向市场释放强烈信号：“中国故事，狼来了！”

　　而就早前，身为中国影市复工后最来势汹汹的好莱坞大片《花木兰》，票房最终没能迈过3亿元人民币门槛，这意味着该片继迪士尼线上线下混合发行败北后，最后一根故事发源地的救命稻草灰飞烟灭。不明就里的人，很容易误以为是疫情带来的票房困局，然而走进影院看过真人版《花木兰》的观众都明白，再好的档期，也挽救不了这个走样变味的中国故事。

彼消，好莱坞对中国故事的臆断已落伍

1998年，迪士尼从中国汉乐府诗中攫取《木兰辞》，拍摄动画版《花木兰》，这是这个我们耳熟能详的中国故事，第一次以视听语言的方式登陆欧美主流市场。想当初花木兰的故事被迪士尼“翻牌”，多少让我们小感激动，那时的中国电影工业相对落后，市场化运作刚刚起步，对于好莱坞输出的视听大赏，多为习惯性的仰视。现如今回望，那只不过是好莱坞擅长的“拿来主义”，迪士尼不仅将花木兰形象收入帐下，还卷走了三亿美金的全球票房。

　　20年后，迪士尼斥资二亿美金，网罗了刘亦菲、巩俐、甄子丹、李连杰、郑佩佩等全华阵容，试图如法炮制《花木兰》真人版。可惜重金和众星双管齐下的迪士尼，这次没能复制动画版的成功，不仅票房折戟沉沙，口碑更是铩羽而归，甚至还收获了对中国故事“水土不服”的评判。这也难怪，20年过去，国产电影早已从仰视他人的小学徒，脱变成为比肩欧美的壮年。1998年中国票房榜上，状元是《泰坦尼克号》，榜眼是《拯救大兵瑞恩》，全十强里仅有《周恩来的外交风云》和《红色恋人》两部国产电影列席。如今乾坤斗转，中国电影票房总榜前十强中，仅有一部好莱坞电影《复仇者联盟4》位列第四，排在国产片《战狼2》《哪吒之魔童降世》《流浪地球》之后。

　　《木兰辞》全诗392字，勾勒了替父从军的女英雄花木兰的传奇人生，其中关于木兰十二年征战的描述仅有30个字，留白和想象空间巨大。当年动画版《花木兰》正是在其基础上扩充，讲述了木兰军中生活的点滴以及大破匈奴的逆袭。片中的神来之笔，是花家守护神木须的引入，这条个性俏皮的小龙，不仅为花木兰带来了欢笑和勇气，还让这个忍辱负重的古典传奇变得诙谐轻松，为故事披上神秘的东方魔幻色彩。

　　《花木兰》真人版直接绕过汉乐府诗《木兰辞》的源头，高举同名动画改编的旗帜，气质和叙事风格迥异。没有了话痨木须的助力，影片的幽默感只能靠木兰自己，然而除了一场相亲戏让人勉强强颜欢笑，剩下就是军营滚床戏的尬笑。家族的守护神木须由凤凰取代，凤凰并没有像木须那样，以一个角色介入木兰的成长。影片魔幻气质的重任，转由巩俐司职的女巫承担。

　　真人版的败笔，首先败在女巫角色的乱入。当初动画版木须的魔幻，是家族守护神的化身，虽为花木兰故事的延伸杜撰，却也符合中国传统魔幻气质。如今真人版女巫的魔幻，并没有东方神话的出处，纯属凭空的捏造，是好莱坞女巫故事与花木兰故事的混搭，或说强加。从女巫的人设和呈现效果来看，想象力单薄，完成度并不高，鹰与群鸟的幻化也缺乏创意。同样是鸟与人的形象结合，巩俐饰演的女巫远不及《沉睡的魔咒》里安吉丽娜·朱莉化身的玛琳菲森来得细腻而有魅力，表演上也没给到她在《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里那样的空间。更糟糕的是，女巫的动机和行为逻辑颇为混乱，有负巩俐多年积累起来的演技担当。

　　从真人版刘亦菲、巩俐、甄子丹、李连杰、郑佩佩等罕见的全华阵容来看，这是一部立足全球的中国特供片，目的就是借着花木兰的认知度，以及迪士尼动画版的大名片捞金。然而迪士尼对中国故事和中国市场的臆断草率了，不仅没有吃透中国故事的精髓，还低估了中国人对传统故事的审美。

　　好莱坞虽是世界电影的领跑者，但并非放诸四海而皆准。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尤其对中国故事的审美，中国人有自己的标准和体系。以中国最早的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并称“汉乐府双壁”的《木兰辞》为例，它入选七年级课程，是每一位中国孩子的必修课，而这仅只是我们学生时代传统文学修养的一部分。我们从小在传统诗词的海洋中徜徉，个中的诗情画意，是欧美人的视听语言很难触及的。

　　以电影对诗词“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的视听转换为例，电影中少女木兰策马草地，发现一双奔走的兔子，她回家后兴奋地和父母分享她的所见，并提及雌雄莫辨。这和网红景点打卡无异，仅代表电影对该句段“到此一游”，完全没有深入的意思。这句在原诗中是收篇之句，是用文学的手法比喻女扮男装的木兰在军中的才能和智慧与须眉无异，是个升华段落，到了电影里不仅提前了，还成了大白描。

　　《花木兰》从选角伊始就对中国市场频频放电，并最终锁定刘亦菲。表面上看，好莱坞在对当代女性的审美是终于和我们达成和解，然而目的还是满足中国市场的需求。可惜这一次好莱坞矫枉过正了，光顾着“选美”，而忘了“选角”。花木兰在男权社会里女扮男装从军十二载，建功立业且不露马脚，固然有她在战友眼里“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的独特魅力，而影片刘亦菲饰演的花木兰，虽有服化道掩护，言行举止一眼便能看出是个柔软的妹子，而且是一个叫刘亦菲的中国妹子。

　　影片看似中国元素满满，实为中国元素的堆积。迪士尼把河南商丘的花家 “乔迁”至福建永定，花木兰从北朝人穿越成了客家人，防御匪患守护大家族的土楼成了百家姓大杂院，迪士尼连中国传统图腾凤凰也不放过，顶替石狮子成了堂前的镇宅神兽。好莱坞的大手笔，顺便把中国的大好河山尽收画下，不管它们在中国的天南还是海北，拼凑成木兰“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壁纸画片。这种毫不讲究的堆积糊弄西方人也许行得通，但要说服从小被《汉乐府诗》熏陶大的中国观众，一个字：难！

此长，讲好中国故事是我们自己的使命

迪士尼的《花木兰》折戟沉沙铁未销，美国流媒体巨擘网飞又在其官方社交平台宣布要拍《水浒传》，年内两度宣布染指中国文学改编项目。同样是改编中国文学作品，中国网民持有的态度却是南北两极。网飞拿下《三体》改编权时，中国网友的反应普遍看好，并为中国科幻入主欧美主流创作叫好。同样是网飞，现如今公告要拍《水浒传》时，网友反应却是嘘声一片，有网友担心好莱坞能否凑齐108位亚裔脸，同时，也有人认为华裔演员的春天来了。

　　在过去的一年，我们在科幻片领域有得有失，收获了《流浪地球》的崛起，同时也遭遇了《上海堡垒》的打击，“《流浪地球》打开了中国科幻的大门，《上海堡垒》又把它关上了”成为年度电影流行语。在此之前，根据刘慈欣小说改编的科幻巨制《三体》于2015年春开机，计划2017年上映，遗憾的是，该片至今不见踪迹。《流浪地球》让我们的科幻创作看到了希望，但该领域的创作集群尚未成熟，有国产片《三体》的遗憾在前，故网飞拿下《三体》的改编权时，希冀《三体》影视作品早日面世的读者，总算有了新的盼头。

　　科幻作品的创作源头来自西方，由工业体系更加成熟的美国人操刀《三体》，并由现象级的《权力的游戏》两位导演戴维·贝尼奥夫和D·B·威斯执导，令人期许倍增。《水浒传》的项目截然不同，它由根正苗红的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改编，这就好比把本该上蒸笼的文火慢炖的佛跳墙放进美国人的烤箱里，总让人觉得不那么靠谱。从目前的官宣来看，网飞要把《水浒传》的执导权交给日本导演佐藤信介，原因也许是佐藤信介涉猎过中国题材，他的代表作《王者天下》改编自日本同名漫画，故事背景却是中国春秋战国时代。不过这位导演及其作品国际知名度有限，和《权力的游戏》两位导演完全不是一个量级。话说回来，就算网飞把斯皮尔伯格请来拍摄《水浒传》，或是“四大名著”中的任何一部，中国观众的第一反应都可以做成表情包。

　　当然，从文化输出的角度来看，好莱坞频频涉猎中国文学改编不是坏事。说得好听点，中国故事进入好莱坞主流创作的核心视野，说得赤裸点，至少人家看到了中国故事的潜在价值和变现可能。再说中国市场的突飞猛进，早已让好莱坞刮目相看，觊觎偌大市场也是好莱坞资本的本性。

　　纵观好莱坞和西方电影对中国元素的涉猎史，即可见中国文化从边缘到主流的进化史。以第一位在好莱坞星光大道留下星星的华裔女演员黄柳霜为例，1924年凭借《巴格达窃贼》走红的她，在当时的海外华人圈并不太受认可，原因是她出演的角色基本都是以满足西方人的猎奇为出发点，多为负面和边缘，故在华人群里饱受非议。早年的中国脸，以杀人如麻的影视形象傅满洲为代表，这一角色据说缘起于专杀欧洲人的义和团，经无数西方电影扭曲和洗脑，成为欧洲人眼中“黄祸”的化身。早年的欧美电影里，也有中国主题的故事，比如根据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小说改编的《龙种》和《大地》，尴尬的是，这两部公认的上乘之作，主演里全是欧美面孔。

　　历史性地转变出现在20世纪70年代，李小龙在西方世界旋起功夫旋风，中国元素以中国功夫的名片叩开了西方主流世界的大门。直到90年代接力的成龙，通行好莱坞的名片还是中国功夫，除此之外，华裔乃至亚裔脸依旧难入好莱坞叙事的大雅之堂。千禧年后，中国脸依旧以肮脏、狡猾、凶残的“傅满洲”形象穿越在各大西方电影中，典型代表有《加勒比海盗》系列中周润发饰演的“傅满洲”。

　　谈及千禧年后好莱坞主流商业片对中国元素的青睐，迪士尼动画版的《花木兰》功不可没。20世纪末，华特·迪士尼斥资7000万美金，耗时四年打造电脑动画片《花木兰》，1998年上市就风靡一时，一举拿下3个多亿美金的全球票房，这也是这个中国传统故事第一次在世界范围内亮相。受此启发，梦工厂抽取了功夫和熊猫两大中国元素，启动动画片《功夫熊猫》，结果大获成功，全球拿下6.3亿美金票房，其中中国市场贡献1.8亿元人民币，成为中国第一部票房过亿的动画片。

　　近十年中国市场的崛起，让好莱坞越发离不开中国元素。《2012》中，中国面孔不再是“傅满洲”等负面形象，而是肩负起“时间紧、任务重”的方舟奇迹打造任务，《地心引力》里，主角最后返回地球的救命稻草，是我们的天宫一号和神舟飞船。这两部影片毫不掩饰他们对中国大工业实力和航天精尖科技的认可。随着中国市场吸金力的暴涨和中国资本的介入，好莱坞一线大片开始充斥中国品牌，并开始利用李冰冰等中国脸来带货，出现了依靠中国市场救市的好莱坞大片，甚至还涌现了一大批好莱坞造的中国市场特工片。同时，中国元素与好莱坞的双向反噬出现了，典型代表是张艺谋执导的《长城》。

　　真人版《花木兰》和《长城》的故事看似迥异，其实都是一个逻辑的产物。《长城》里，中美双方均以为中国元素的长城，加上好莱坞式的打怪，中美顶流演员的珠联璧合，加上中西团队的强强联合，票房无忧，结果不仅刷新了张艺谋作品口碑的新下线，还赔了。迪士尼虽然把《花木兰》的话语权拿捏在掌心，但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理解过于草率，低估了中国观众对传统故事的审美底线，结果又赔了。而且《花木兰》里郑佩佩、李连杰和李截等演绎的人物造型中，依旧类似《加勒比海盗》里中国形象。

　　好莱坞的中国故事接连败北，国产电影的中国故事却大有起色。以国产动画为代表，一大波传统故事的改编和原创故事的涌现，正形成战斗集群攻占票房和口碑的高地。2015年，《大圣归来》在《栀子花开》和 《小时代4》的夹缝中破壳，将国产动画票房的天花板提拉到9.57亿元人民币，并跻身年度前十。随后，国漫崛起一直是影市高度关注的话题，涌现了《大护法》《大世界》《大鱼海棠》《风语咒》《罗小黑战记》《白蛇：缘起》等一大批上乘之作。2019年，改编自传统故事的《哪吒之魔童降世》横空出世，力压《流浪地球》和《复仇者联盟4》，以超50亿元人民币的惊人票房问鼎年度冠军，并稳坐中国票房史榜眼宝座。今年虽受疫情困扰了大半年，复工后又有传统故事改编的《姜子牙》续力，以超15亿元人民币的业绩暂列票房榜第三，为中国电影全面复工复产提气。

　　今年因为疫情的原因，一线好莱坞大片纷纷延后上市，不少干脆停摆，暂时退出了中国市场的竞争。《花木兰》折戟沉沙，好莱坞顶流大片的喧嚣退去，中国影市难得的宁静，同时腾出了大量的排片空间。腾出来的时间和空间，让前些年被市场牵着鼻子走，疲于奔命的中国影人突然得闲安静，也有了时间和空间反思来路，调整方向和节奏。不少创作者意识到，后疫情时代的影市，真正的对手并非好莱坞，而是我们自己。如何摆脱好莱坞的节奏，找到自己的叙事张力，讲好中国故事，讲好中国人自己的故事，正成为越来越多中国影人思考的命题。

　　网飞给他们的《水浒传》的定位是：“中国文学名著的未来主义版动作冒险传奇大片，充满荣耀、浪漫和阴谋，探讨忠诚，领导力和我们冒着个人代价面对社会问题的责任。”文案做得相当不错，但最后会拍成什么样子，已非我们能够干预的事情。几乎可以确定的是，网飞这一次不会在我们熟悉的文学轨道上奔驰。我们无法阻止网飞拍摄《水浒传》，甚至是《西游记》《红楼梦》和《三国演义》，我们也无法阻止日本人从把我们的孙悟空嫁接到他们的《七龙珠》，无力干预任何国家的创作者异化我们的春秋战国故事，同时，我们更不能指望一个日本导演能讲出中国传统文学故事的精髓。我们所能做的唯一，就是把自己的故事讲好，拍出别人拍不出也无法山寨的来。

　　真人版《花木兰》的败走，并不会阻止好莱坞觊觎中国文化的脚步，恰恰相反，会有越来越多的中国故事被改编。好莱坞经验告诉我们，他们不会一直成功，也不会一直失败，他们会迅速从教训中醒过味来，调整方向，重装上阵。我们要当心的并不是好莱坞的“拿来主义”，也不是非要去和人家一争高下，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崛起，都不是靠侵占或挤压对手来获取，而是努力、自信、兼容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