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农村,冬天比现在冷,夏天比现在热。
冷的时候,想把全世界的棉被都盖在身上,热起来就恨不得揭去身上一层皮。
土地上的事情永远沿季候而生,上天才不会站在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咧。双抢累坏人的那一阵,正好卡上一年中最热的时段。
是啊,热。白日里,骄阳似熊熊烧着的木炭,给大地持续加温。入夜好久了,天还并不急着黑,热气也久久不肯散去。树叶一动不动地垂着,好像突然生出了重量,每一棵树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隔得不远的两个人听得见彼此呼吸的急促,脸上都挂着不想说一句话的表情。从堂屋到厨房随便走几步,似乎被什么东西牵着扯着,感觉不像在地上走,而像在水里行。我家的黑狗早早躲进竹阴里,它吐着鲜红的舌头,大口喘气,大滴大滴地淌着涎水,肚子像风箱一样起伏的样子却被竹叶的阴影涂抹掉了。娘用沁凉的井水泼出一块晒谷坪,摆上饭桌和竹凉板。可这一小块清凉旋即被周围汹涌的热气迅速包围吞噬,地面瞬间干燥如前。
闹。我一直觉得“冷静”和“热闹”是两个绝好的词,既形象,又科学。如果冷的地方一般为静的话,那热的时间往往伴随有闹。闹逐热而至,因热而生。比如此刻,在用尽诸如炎热、火热、燥热、酷热、溽热等词语都难以形容的大背景下,动物们却并不懂得心静自然凉的道理,它们用比赛的方式争相制造各种声音。无论钉在树枝上,还是挂在树梢上,蝉们一律拼了命地嘶嘶惨叫,像吃了父母棍棒的小孩,一声比一声高,一声连着一声,连成片,堆成垛,充斥在每一个罅隙和孔洞里,永不疲倦,永无止息。暑热便又加重了一层。池塘边的青蛙一会蹦跶入水,一会仓促上岸,沉闷的声音像极了青蛙的心情:不知道呆哪里好,似乎觉得呆哪儿都不妥帖。寄身于地里、枝头、草丛、叶底的纺织娘、蛐蛐、蟋蟀和铁牯牛等各种叫虫子也已进入到合奏的高潮部分,声音的长丝从各个角落抽拽出来,交织成一张透明的声音之网。万物皆成网中之物。
我用井水浇个澡,穿一条短裤衩,叉开双脚,仰躺在竹凉板上,望着凝然不动的星空,和充斥于周遭的“热”和“闹”对峙。
小孩毕竟是小孩,这背一沾凉板,瞌睡就大举降临。
说实在的,热和闹都不足以阻挡倦意,瞌睡的天敌应该是夏夜的长脚蚊。乡下河湖处处,草木深深,蚊子茁壮而繁盛。
这是夏夜的又一张网,由蚊子编织的网。蚊子的网是立体的,以大约一公分的网距密布于天地间,这张网也是音画同频的,那嗡嗡嗡的声浪里,有我们一辈子最厌听的聒噪和细碎。最为扰人与可恶的是,还有一支蚊子的小分队专门负责在你耳畔逡巡盘旋,把一种尖细的超声波往你耳朵里灌,赶也赶不走,赶走了,死乞白赖还来。一个蚊子足可破坏一场睡眠。一张蚊子的网可以将一场睡眠彻底封杀。
想睡而没法睡,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对睡眠有强烈依赖的小孩体会尤深。我从凉板上爬起来,趿上拖鞋往屋里闯,却被娘用棕叶扇子挡住。
“蚊子咬人,我要进屋睡。”我迷迷糊糊地说。
“再凉快一会,屋里进不得人呢,会烤熟。”娘的声音带了请求的语气。“手里拿把扇子都不晓得扇吗?”见我还木然立着,娘补上一句。
童年的我时时处处都充满了无力感。扇子虽轻,却不好使,常常扇了头扇不了脚,防了左边没防上右边,而且,还没扇几下,小胳膊就酸疼起来,只好将扇子弃于一边,哪里还顾得了肉身的自生自灭?
“去睡吧,娘给你扇还不行吗?你们呀真是好命呢。”见我依然站着不动,娘又说。
我清楚,那么多晚上,天空犟着不肯下雨。空气是烫的,地面是烫的,竹垫子是烫的,木床摸上去也烫手。我们家的房子矮,易聚热,加上我那间偏房更不通风,床上还罩着密密实实的粗布蚊帐,等于蒸笼里又置了一个小蒸笼。可是,在霸道的瞌睡面前,人总是甘为俘虏。只要躲开了蚊子,只要一头扎进睡眠,管他汗流成河,管他烤成红薯还是煮成米饭。
经了娘的劝阻,我重新睡回凉板。娘随手捞一条板凳坐在凉板边,摇着蒲扇,开始给我和弟弟(弟弟比我小一岁半,挨着我睡在旁边)“打蚊子”。
娘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体胖,怕热,脾气火。娘刚刚洗了澡,借着夜的掩护,半敞着衣服。我们洗澡都用沁骨头的井水,能将皮肤短暂降温,娘却只能用热水。刚刚洗了澡的娘,身上还在不断往外蒸腾出热量。娘使劲给自己打扇,那架势,我担心她会被自己扇跑。娘扇走一部分热,又制造出更多的热。这澡白洗了,娘低声嘀咕。我一度觉得,凉板边这个呼呼喘气的庞大存在俨然又一个移动的夏天。娘和夏天热热辣辣,简直浑然一体。
娘要“伺候”我们,必得左右开弓。她给自己扇风用一把好扇子,给我们“打蚊子”则换了把破败不堪的。好扇子的扇面是完整的,这样才兜得住风。“打蚊子”的那把烂成了一条条、一束束、一片片,顶端开了叉,叶邊磨出了毛刺,粗嘎嘎的,握在手里,令人忍俊不禁,和电视里济公别在腰间的那把扇子相差无几。娘就举着这把扇子一下下拍到我和弟弟的手上、脚上、身上,啪啪作响。我不知道蚊子有没有听觉,我也不清楚娘的这种做法,是凭了啪啪的声响还是直接的拍打来驱蚊。蚊子是赶跑了,也能感觉到扇叶间漏下的风。可是,娘哪里知道,这烂扇子一下一下拍在皮肉上的感觉,也如同无数个蚊子一齐咬上来,有细密的疼和细碎的痒,这两种感觉,莫可名状地交织在一起,使我们同样睡不成觉。不知道弟弟什么感觉,反正我们都没有说话,也不敢提意见,保持着身体的纹丝不动。我们理解娘的辛苦,双抢期间,娘是多面手,里里外外都得忙,洗衣做饭一手来,我们哪里还敢表达不满呢。比起完全暴露于乱蚊之中,娘的烂扇子加持,却让我们的皮肉接受了另一种“酷刑”。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对娘不敬,可是,事实偏偏就是这样。
酷夏之夜,爹比娘受欢迎多了。爹和娘的性格截然不同,爹是细致人,做事讲究舒适和美感,因此,不同的性格决定了他们不同的挥扇方式。爹秉承扇子的基本功能在“扇”的原则,觉得应该用扇的方式来驱蚊,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扇蚊子”,因为蚊子怕风。和娘用烂扇子打蚊的单一效果以及派生出来的副作用比,爹“扇蚊子”的方式可谓一石二鸟。
我和弟弟当然没有资格选择由娘还是由爹来“伺候”我们,他们之间好像也没有明确分工。但一夜一夜过去,一个又一个夏天走远,我们终究还是毫发无损地过来了。
还是说回爹。爹用的自然是一把好扇,还用布包了边。在我们头上用力一划拉,一股凉爽的风罩下来,正好盖没我和弟弟两枚小小的身体。那风匀匀称称的,干干净净的,凉凉爽爽的,在这样的清凉中,我们舒适且惬意。隔几秒钟,爹又在我们头顶用力扇一下。比起娘的粗暴赶蚊,这已经是非同寻常的享受了,但我同样睡不安稳,因为心里替爹担心。爹是家里的主劳力,扮禾插田,离了爹这根主轴,班子都凑不齐。白天的工夫那么重,天气那么热,战线拉得那么长,爹需要一个相对较长的时间来慢慢恢复体力,要不,明天哪来的劲投入又一天扎实的双抢?爹这用力地划拉,得耗费多大的体力啊。
替爹担心的同时,我们也替自己担了一份心。担心这股手摇的凉风会慢慢小下去,担心这风的间隔会越来越长,担心这棕叶扇子最终会像爹疲倦的头一样落下去,落在凉板上不动了。农村有句谚语:好手难提四两。说的是即使最轻松的活,持续时间太长,也足可磨掉人的体力和耐力。这种担心使我所有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那把一起一落的扇子上。那是睡眠的通道,尽管这条通往睡眠的道路似乎并不畅通。
月亮从树梢拱出来,有种太阳的红,微微有灼热感。我将脸转了一个方向,不让月光照到。
我的估计没有错,恍惚中,爹摇扇的力度真的就慢慢小下去了,上一扇与下一扇的间隔也在不断加长。有些胆大的蚊子开始钻空子了。终于,爹握扇子的手和他的头一齐低下去,那颗飘着汗水味的头低在爹敞着的胸前,反射着月光。也许是我和弟弟翻动身体把凉板弄得吱嘎作响的声音,也许是我们伸手去挠被蚊子咬出血的痛处时的细微响动,惊醒了爹。爹猛地举头,将瞌睡赶跑了。
爹亏欠似的赶紧给我们补扇数下。
稀薄的夜光里,爹坐直身体,向四周看了看,把头仰向天空,将嘴巴撮成一个圆形,运一口气,我听见一股尖细的哨音从爹的嘴里逶迤地牵出来,起承转合,婉转悠扬,像一根银丝在夜色里飘起,袅袅上升。声音里满是耐心和恳切,像是倾听,像是呼唤,像是期待,将这凝然的空气撕开一条新鲜的口子。那声音飘至高处,又分蘖出更多更细的声音,向着各个方向飞去。爹抖落身上的疲倦和沉重,化身为一个专注而忘情的夜晚歌者。
“爹,干什么呢?”我迷迷糊糊地问。
“喊风呢。”
“有用么?”
“有用。这风就像你们一样,是爱玩爱耍的小伢子,一玩起来就忘了吃饭,忘了回家。你一喊,他就听见了,就会赶回来。你大姐小时候,特别怕热,我也是这样把风给喊来了,你大姐乐得在凉板上乱蹦乱跳,还晓得拍手,还晓得喊:凉快啦,凉快啦。凉板都要被她蹦穿了。”
爹把大姐的腔调模仿得一点都不走样,声音里溢出亮亮的笑。
我信了爹的话,和爹一起在喊风的哨音里等待凉风的到来。许是爹充满耐心和真诚的哨音果真起了作用,我感觉世界开始微微颤动,是一根线牵动一个大家伙的颤动,是局部掣動整体的颤动,像山体即将开坼,像万古冰河开始解冻。我真的感觉出有细细缕缕的凉风悄悄静静地游过来。它们是从门前的水塘上踏波而来的吧,要不怎么带着水腥气;是从屋后的菜园子里飘来的吧,要不怎么沾染上辣椒和黄瓜的青涩;是穿越西边那片楠竹林而来的吧,分明裹挟了竹叶的清香。抑或,还是从更远的地方越过虫声聒噪而来,越过田野阡陌而来,或是从花草树木的空隙里钻出来?它们不像夏日里多见的狂风、暴风那般泼辣强悍,它们明显带有少女的腼腆和轻盈,她们虚弱,然而顽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凉风爬上了我的脸颊,吻上了我的额头,抚遍我全身所有裸露的地方。这凉意,不是一瓢井水兜头盖下的无上清凉,而是一种缓慢地攀爬,一种细致地浸润,更令人沉醉。
打头阵的那缕风后面尾随了风的兄弟姐妹,一支凉风的家族成员排着队来了,一支规规矩矩的夜行军,严守纪律。看到没?树叶正鼓掌欢迎,星星在会心地眨着眼睛,蝉声、周围叫虫子的声音渐稀,池塘微微泛起了波浪。那些濡湿叶尖的露珠,该是万物流下的欣喜而感动的泪水吧。我听见邻居从睡椅上起身,在自家晒谷坪里来回走动,步履轻快如风,我看见他脸上荡漾出笑意。我还听见了牲口因为捕捉到凉意而发出的欢快叫声。空气一下子松动下来,仿佛魔咒解除,万物起死回生,夏夜活过来了。
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站起身,将扇子高高举起来,又给我们扇了几下后,转身去给牛添夜草。此时,我发现自己身体轻盈,十指舒展。
月亮的红,变成了白。
如今,我们活在一个不再依赖自然风的世界里。我们随时随地可以改变风的形态、质地和强弱,从而制造出不同种类不同大小的风。酷热难当的夏日里,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开辟出一个凉风习习的怡人天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隆冬,我们同样有办法造出一个春风万里的佳境。在城市,风遥远而陌生。风是一个并不自由的概念。它们受限于高高低低的建筑,受限于纵横交错的巷道,受限于坐拥万千科技的人群。风,被肢解、切割、管束、钳制,再无个性和活力可言。它们,成了城市仓皇的彷徨者。
我住的小区是老市政府家属院,清一色的步梯房,最高楼栋也就七层,正好是我住的那一栋。气温直指巅峰的某个夏夜,我牵着女儿爬上了七楼顶楼。没有一丝风,水泥板依旧灼热。楼顶却是干干净净的,视野开阔,有人群经常光顾的痕迹。四角各一盆绿植,青藤缭绕,显然有人浇过水。楼顶像一艘敞向天空的船,头上星空璀璨,周围的万家灯火如闪烁的点点海浪。我像一尾刚刚浮出水面的鱼,终于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
女儿因为看到童话书里才可以尽情饱览的夜空而兴奋。她也像我小时候一样怕热,喜欢流汗,感觉热的时候,会发出小兽一样的叫声。楼上蚊子不多,但我仍然如临大敌,给女儿涂上防蚊的水剂,一把折扇须臾未停。
隔着久远的时空,童年的夏夜突然浮出记忆。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嘴巴撮成一个圆形,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对着广袤的宇宙,对着星空下的城市,吹起悠扬而尖细的哨音。这哨音,竟不比父亲的逊色,清清亮亮的,仿佛楼顶突然长出的一株绿色植物,在凝重而沉闷的空气里四下蔓延,开枝散叶。
我坚信,我确定,真的有几阵风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别样的邀约,它们快速地向我跑来,向这七楼的楼顶跑来,仿佛等待已久。它们一扫小时候的羞涩和腼腆,行动迅速,充满热情,像奔赴爱情的城市少女。凉风吹起女儿额前的碎发,她欢喜得乱蹦乱跳起来,一双肥嘟嘟的小手笨拙地拍到了一起,用似曾相识的语调激动地大喊:凉快啦,凉快啦。
父亲已经离世多年。他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正慢慢消淡。可我固执地相信,有些东西会顽强地留存下来,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风起云涌。这突如其来的风,一缕,两缕,还是童年时代的那一缕、两缕么?它们是凝听过父亲深情呼唤的那些风么?还是它们受了父亲的委托,从遥远的故乡赶来,在这异乡的城市楼顶,与他的儿子、他的孙女打声招呼的么?
面对沉醉于往事中的我,面对撮着嘴巴仍在乐此不疲吹出哨音的我,女儿走上来,侧着小脑袋,好奇地问:爸爸,在干什么呢?
喊风。我喃喃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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