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水一过,春天的魔盒就打开了。
锯锯菜举起森林般的手,着急地喊:还认识我吗?我是猪殃殃。曾藏身于你童年的菜篮子。阿拉伯婆婆纳闪烁着星星之蓝,仿佛我们逝去的一些亲人在一场雨水中复活。
碎米荠把小白花举过头顶,个子撑得老高,像是急着要长大的少年。五朵云总是记得给春天打伞,满地撑开着,眼巴巴地望着天空,仿佛说:拿去吧。
窃衣还在幼年,叶子像动物的毛光滑茂盛,让人想从头到脚捋一把。蒲公英从小就相互背离,举着各自的小太阳,只想把梦吹落到远方。
毛莨还在悄悄聚集黄金,她知道抢占潮湿的地方就是抢占了春天的高地。只有繁缕,无论怎样多,都错落有序,一点也不拥挤,像一群乖乖听课的穿白校服的学生。
油菜花的火焰还远远不够明亮,她说,等着吧,我马上就要把春天点燃,会一口气灼伤空气的皮肤。
写作也在萌芽,如同这繁盛的二月。不同的写作者,吐着不同形状的绿芽,结不同色彩的花苞,都在着力绽放,走向文学的春天。
2
骑车经过后河,合欢花开得如梦似幻,像给我们撑起了一片粉色的天空。风一吹,无数把打开的粉色折扇,高低起伏地扇了起来,而那吹落在地上的一团团花瓣,又如粉色的刺猬,肉鼓鼓的身子到处乱滚。
鸭跖草是夏天的蓝色胎记。生命力极强的花,在窗台、路旁、墙角、水边、荒地,蓝莹莹一片。竹叶状的叶子,淡黄色的几点蕊,挟着两片蓝色的翅膀,像飞着的天使。看着,就心生喜悦,这新鲜的蓝像凭空生出的理想。
一年蓬疯长,长得身子高过人头。上举的花朵,像太阳倒出来的一袋子银币,高低不一地堆在绿色的云朵上,清风把这些小银币吹得“哐哐”作响。《诗经》里的草啊,还是那样热爱野外,喜欢在阳光充裕的地方生长。把她移到阴暗的庭院或狭窄的窗台,会立马形容枯槁,不适为容。
木槿花还开在乡下的篱笆院落间,笑声随小南风荡漾在整个乡村。木槿花一定是赤足的,如果穿上鞋,她们就是一群进入城市打工的姑娘。在城市公路边的花圃里,也会遇到一些穿着鞋的木槿姑娘,她们看起来那么单薄,紫红色的脸怯生生的,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无法舒展自己。
荷花开始弄清影。一群凌波仙子披一袭红绡,擎着绿盖头,莲步轻移,在暖风中婀娜起舞。时有蛱蝶、蜻蜓、蓝绿豆娘轻烟一样缭绕其间。镜子一样的舞台,映着蓝天白云,没有比这更旖旎的风光了。
风轮菜旋转着紫色的风轮,益母草也开出紫色的温馨,而夏枯草明亮的紫黯然谢幕,只留下一串串棕褐色的长着白毛的壳,像一间坍塌的泥土房子。
还有半夏,走在夭折的路上。
大自然的书写到了巅峰之际。写作者也在向世界呈现勃勃生机。但有些写作者,如半夏、夏枯草,却在最好的季节里退场。向坚守的写作者致敬!因为你们,大自然的蓬勃才转化为精神世界的蓬勃!
3
“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是时候了,“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早晨,跑到旧房子院落里去看牵牛花。我记得那面土坯墙上,一到秋天,就如织网一般,爬满了牵牛花肥绿的三角形状的叶子,上面缀着一朵朵喇叭状的花,亲热又不扎堆,煞是好看。牵牛花在清晨是蓝色,中午变成紫红色了,它随着光线悄悄发生变化,向秋日展示不同色泽。
“美发生着变化,像一只蜥蜴将皮肤翻转,改变了森林”,美国诗人理查德·威尔伯写过。大自然无时无刻不发生变化,只是到了秋天,那种变化惊人地显现。我看见后河边的合欢树只剩几把粉色的扇子稀稀疏疏垂在枝杈间,那扇子一看就是陈年的,边线破损,颜色黯淡,让人联想到前朝哪个美人的遗物。再看它旁边成束的荚果,青绿的荚果只占一小半,隐藏在叶片中。枯黄的荚果占了大半个树冠,像挂着的无数的风铃。果实在追赶花朵的路上老去。我在想,果实莫非是花朵建的房子?有的刚砌,有的已有些年月。
果实追赶花朵,是秋天最富生机的景象。路边的芝麻也是这样急不可待地奔跑,白色的小花儿被一枚枚果实从泥土处一直追赶到顶端,已经无路可走了,站在悬崖顶端,只等纵身一跃。哦,“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棉花就要爆裂了。从黄色、桃红的花朵,变成一朵朵张开口笑的洁白的絮,美在悄悄发生变化。
发生变化的,还有空气里不容察觉的香甜。草木晒焦了的气息,作物熟透了的气息,还有各种秋花,马兰、野菊、马鞭草、红蓼……过不了两天,桂花的香气就会到处穿针引线,让空气成为一件无缝的天衣,你触摸得到它的清凉,嗅得到它的淡香。没有比秋天更丰富的了,无论是色泽、物产,还是目光的深邃。
是的,对于写作者,你也要发生变化。“为了别样的发现,永远希望分离事物与事物本身”,不是像里尔克说的“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秋天可以开秾艳或淡雅的花,马兰一样零星,野菊一样香气浓烈,蓼一样占领低洼地;可以蜕变,脱胎换骨,建各种形状、大小、单个或成串的果实的房子,甚至有奇迹发生。
4
一窝粉蓼在低洼处鞭炮一样炸开,旁边绕了一圈的狗尾草像兴奋的孩子,蹦着跳着,欢呼声随风摇曳,我被原野上这小小的热闹吸引,踩着湿软的泥土,慢慢地靠近。冷白的光线下,我穿着冬袄的粗黑的身影,像一头吃草的水牛一样,鼻息沉重。我的靠近,像一头水牛,噢,真要是一头水牛就好了,我就整个地属于原野。
一片新翻的泥土里,一群黑鸦歇在土坷垃上,埋头找虫子吃。我试图走近,用手机拍下它们,刚刚移动脚步,它们就惊飞了,还有比乌鸦更警觉的鸟吗?不远处,菜畦里,一个年轻的妇人半弓着腰拔萝卜秧子,手里握着一把小绿,她的红棉袄搭在旁边一棵光秃秃的树上。越过菜畦,有一道土坡,一排芦苇正在沉思,从轻浮的无头脑者变成谦恭的思想家,需要经过季节的流变。一棵孤零的银杏高高地站立,一座黄色的寺庙被佛光反复照耀。
远处,河水推动着河水,思想仿佛有了千钧之力。乌桕红、银杏黄、菜畦绿……春天是水粉,冬天是油画,那凝滞的色泽比哪一个季节都厚重。我喜欢冬天的颜色,即使是乌黑的泥土,也是一层一层的油画颜料。哪怕木叶尽脱,一场厚厚的白雪来覆盖,那也是用刷子层层刷上去的油画颜料白。那种堆积,那种厚重,是任何季节都不能比拟的。生活中,我敬重思想者,每一位思想者都由岁月的油画颜料堆积,自然之冬的风骨与厚重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写作者的风骨与厚重也在冬季。当一个人的心灵经历雨雪风霜,写出来的每一个句子也如那没有装饰的树枝一样遒劲。去掉浮华的叶子,绚丽的花朵,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一棵树骨子里的劲道,不是一朝一夕刷上去的,而是时间慢慢地沉淀成的。
在冬天的原野,做一頭安静的水牛,吃草、反刍。
写作者更多的是反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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