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
弟弟时常梦见自己的影子。他在白天隐藏,却在有光的夜里,成为追逐着他的梦境,黑色的金属。
低声部像这个梦的嘴巴,管乐和弦乐,透露出难以启齿的对话。音符,在弟弟的一次想象中汇集。它们要建立新的乐曲规则和秩序,弟弟为此兴奋难当。
他开始考虑,如何让这个家族的老屋,成为南玄村;如何让南玄村,成为晋虚城;如何让晋虚城,成为古滇王国;如何让古滇王国,成为真正家族和自己的过去……
这些问题,像旋律的合奏交响,冲击着他,令他日夜不安。甚至他误认为,自己,俨然成为了旋律中一个最主要的音。为此,他歇斯底里,呼唤着同伴的配合对位。但时间却把他的发声,剥离在乐曲之外。
他像哑剧中的人物一样,在四周阒静一片时,仍然不顾一切拼命呼喊。他相信自己梦境的真实性,更相信自己影子的发音,是重新建立这个隐秘王国的第一声号角。
老屋,成为弟弟计划的首要部分。他在乐曲的低音行进中,打桩实验,分析晋虚城南玄村,地下土层的组成与构造。他早已经感觉到,陈旧的老屋在梦境中,几乎成为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为此,他不能再继续忍受,低音行进速度的缓慢。
他在青铜贮贝器上,不失时机地翻了个身。
在旋律与梦境的碰撞中,我的弟弟,几乎掏空了自己忍耐的极限。他得马上重新更换、重新组合,这些保守腐败的音符构成。乐曲中,高低声部开始竞相搏杀,音符显露出壮士断腕的悲剧色调,为旋律的行进,逐渐注入了高亮的亢奋之声。这种调性下的音符,密集而稳扎、响亮且尖锐。它们储满在伟大工程即将被建筑前的欢悦,并来回穿梭,仿佛在为老屋,赶制一袭华美的丧服。
梦境,加速了弟弟的想象,低音鼓,骤然敲响。
老屋在旋律的解构下,发出了抗争之音。弟弟的影子,成为拆卸与建造共存的矛盾体。它曾经在地底,逃避着青铜贮贝器内烈焰的炙烤;又在地上,摆脱过青幽梦境熔炼的困境。它极其小心地,追随着我的弟弟,或隐或现,寸步不离。
旋律也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环扣中,迸发出一串串喷涌而出的液态符咒。它们急促搅拌着老屋地基。它们在冶炼出新的图腾,同時也在开掘坟墓。我的弟弟,为此而犹豫。他不知道在这样一个梦境中,究竟是该前进一步,还是一退到底。他害怕看到自己的影子,成为新的青铜;也担心自己的肉身,随之镶嵌在上面,恢复到贮贝器原始的模样。
岿然不动的老屋,并没有随着弟弟梦境的深入,而被消亡或取代。
我的弟弟始终认为,梦中真切的改造事件,却在时间世界里,迅速朽腐。他并不知道,是梦境和现实之间的差距,造就了想象。他的影子,依然紧紧追随着想象之域做着努力,就像晋虚城一切新事物替代旧事物,所具有的那种魄力一样,我的弟弟,始终饱含激情。
他拿着一块,石寨山地底刨出来的青铜,在老屋的墙角不停地挖掘。他一边挖,一边自言自语。他的梦境,就埋在下面。而他的影子,却在不经意间,被这块奇形怪状,青铜透析下的月光,分割成为无数,闪着金属光泽的肉身。
通道
弟弟在挖掘中,意外发现了通道。大乐队的演奏,从中隐隐传来。
石寨山地下宫殿里的演奏,和古滇巫术之源奔腾于地心一样,循环反复。有一双耳朵,一直静静欣赏着,它们在时间世界里的流动。在影子神灵的意识中,演奏和消亡,一样意义重大。它们被冶炼术,完整地保存在青铜贮贝器里。
我的弟弟,边挖边觉得,自己似乎是早被时间埋葬了的,一个被演奏过音符的动作。
乐曲行进的阻力,来自对位法遗留下来,配合的痕迹。这是任何乐器之间,区别于其他,必然保存着的天然本性;也是时间唤起,一切流动性的根本法则。我的弟弟,在通往自己过去久居之地,黑暗的通道中,碰触到了音符,遽然变化的征兆。
他手上的青铜,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窜进了他的身体。即刻,他就被一种极盛而反的温度差,从内到外紧紧包裹住,他感觉到了冰冻。他满心猜疑,难道除了热,是冶炼术运用的核心之外,冷,也是古滇大地进程中,另一个向度和极端吗?
乐曲散发的冰凉之音,并不能阻挡我的弟弟,继续朝着新发现探寻。旋律慢下来的舒缓,夹杂着冰雪融化的自然之力。制造这股力量的源泉,来自这个幽深通道的无尽头处。截获这股力量,并指挥旋律,冷却梦境的所在,显然来自时间世界被诅咒的场所。
我弟弟曾经梦见过,在那个场所中,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他们俩中间隔着一堵由冰冷音符凝固而成的墙。他们俩不约而同,走向对方,期待更近一步看清楚,自己在另外一面的容貌和情况。
这堵时间铸造的冰冷之墙,没有停止音符的演奏。凝固的只是,音符外在的表意形式。实际的声音,一直在两个相同的肉身里穿行。我的弟弟越发困惑,他身体内的青铜,跟随着旋律产生了共振。与之相对应的是,音符墙另一边,也同样发出了共振。旋律本身也在作着努力,它导向三股力量,朝着同一个方位行进。
冰冷音符中,弟弟再次感觉到,蕴含着金属流动的另一种极致,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寒冷与孤独。
音墙随着我弟弟的朝前移动,并没有改变位置。但是旋律中严格的对位,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保持住了音符之间恒定的距离。我弟弟惊讶地发现,他的每一步(包括音墙那边,自己朝前的行进)都被旋律转换,成为永恒的距离差。
无论他朝前行走多少步,他和眼前这道,闪耀着青幽光泽的音墙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样的。乐曲在不知不觉中,消弭了我的弟弟在时间世界迈出的步伐,或者说,它用时间,在温度极致变化中的差异,转换了空间距离。
这是古滇巫术中的一种。我弟弟不得不停下来,音墙那边的自己,也停了下来。隔着旋律,眼睛成为多余,他们只能通过耳朵,彼此对望与分辨。
旋律减弱后,又变成忽强的摇晃节奏,干扰着我的弟弟。他始终没有看清楚另一个自己。在音墙另外一面,耳朵中,被灌满了来自地下大乐队,忘情地演奏。旋律汇聚而成的线条,在我弟弟体内的青铜上,镌刻下了太阳纹一样难解的符咒。我弟弟并不知道,这些符咒,是冶炼术自行互换前的铺垫与准备。
在他瑟瑟发抖、即将被冻僵的身体里,一点点火种,被音符擦刮碰划。在坚硬的贮贝器上,他似乎就要从梦里的老屋,惊醒过来了。
两面寺
骤变的旋律,夹杂着弟弟哀戚的声音响起。音符之火,猛烈燃烧。它们要冶炼弟弟体内,那一块重见天日的青铜。
乐曲以从未有过的激情,漫过梦境,抵达晋虚城。我的弟弟,毫不知情,正从南玄村老屋出发,他要去一个叫两面寺的地方。
他梦见三关巷里的礼拜寺,和映山塘上的盘龙寺,被大乐队的演奏,移植到了一起。两面寺,正云集着数不清的异教之徒,他渴望自己成为其中一员。他体内的金属,已经被亢奋的旋律点燃。
古滇冶炼术在窒息音符的催促下,就要开启冶炼了,这是他感到最为兴奋的时刻。他期待着晋虚城原始古滇巫术,能够在这场大火中,重新恢复荣光。
跟随着旋律的指引,他顺着熟悉的街道,快速前进。音符从冰凉至极,到激烈燃烧。这个突然的变化,让我弟弟更加坚定了古滇巫术之力。他像一个得道者一样,再一次从容进入到自己的梦境,体内那块被点燃的青铜,给予了他百倍的勇气。他得重新审视老屋、南玄村,乃至晋虚城今天的一切。
他携带着巫源之火,练就的音符。他想光复古滇王国,势必需要把一切背叛古老传统的事物点燃。他觉得自己和旋律中急不可耐的音符融为了一体。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畅快与通达,溢满了他。他暗暗自问:自己曾经会不会就是地下大乐队里,一件飞速拉动的首席乐器呢?
街道两旁保有的青石条,压低了汹涌喷薄的旋律,继而这种重量,又落在了我弟弟体内的那块青铜上。音符在高强度的演奏中,被另一股重力冲压后,冶炼术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它于密集的音符中,喷射出青幽的纯净之音。我弟弟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起来。承载这个梦境的大乐队,加紧了演奏的频率与速度。
晋虚城街道,被一团团音符之火缠绕。电线杆,以小节线的方式,配合着乐曲的行进;高音喇叭,以拓展音符的方式,放大着旋律火焰的燃烧;拔地而起的在建高楼,成为乐曲鼓点,有力的锤击点;漫天的无线电波,发出“噼里啪啦”,助燃剂般清脆的爆裂……我的弟弟,作为这场交响中,引领前进的音符,依然觉得一切还是慢了。最佳的速度,是他马上能挣脱肉身的速度。
我的弟弟,在满怀激情燃烧得几乎失控的时候,发现了大乐队演奏的漏洞。他忽然察觉到,旋律并不是要把他引向梦中的两面寺,而是导向梦境虚无荒诞的黑暗地底。他尚未走出晋虚城,就已经被点燃的、无所不在的音符之火阻隔,以至于,不得不在旋律的反复行进中兜圈。
他感觉到比光复一个王国传统,更为艰难的世事,那就是如何从音符燃烧的万千火焰中,平息自己。在成为冶炼术的灰烬前,如何把这些神圣之火,镌刻在青铜贮贝器之上,成为地下大乐队,真正的符咒与指挥。
三面寺
旋律的回归,似乎来自大乐队一个坚定的指挥动作。这个动作,在我的弟弟梦中,反复出现过。他却不知道,那是他忽隐忽现的影子。
两面寺,并没有随着这场火焰的串烧,被我弟弟找到。作为异教徒的理想,他却在龙翔路基督教堂唱诗班的合唱中,找到了再次出发的动能。
音符呈现出飘摇分散的性状,大乐队放慢演奏的同时,晋虚城,在乐曲旋律穿插的间隙,为时间,增添着世俗的现代高度、宽度与荣耀。
我的弟弟,在老屋的月光下,寻找着他被火焰,熔铸丧失了的青铜。
乐曲借着月光编织。被指挥平息了的火焰,再度点燃升高。
盘龙寺的晚钟,礼拜寺的祷告,教堂里的赞美诗,紧随着旋律,一一穿越晋虚城每条街道,最后向着南玄村老屋,奔袭而来。这是我弟弟梦中,被火焰催动着的新的妄想。他要在这些被古滇巫源燃烧,并逐渐扩大深厚的旋律中,放弃两面寺,筹建更为庞杂的三面寺。
乐曲被我弟弟的妄想策动。来自地底的亡灵,附着在音符上。它们搬来巨石和原木、青铜与窑泥、兽皮和草蔓……旋律再次被收紧,劳作的悲壮与艰辛,在贮贝器的光泽里映射。
古滇大泽之水,被地下大乐队引了过来。它磅礴荡漾的发音,通过管乐,震撼着我弟弟的梦境。他的影子在老屋的一个角落,被月光筛漏出来。他发现,正是那塊在身体内,丢失了的青铜,上面晃荡着,刚刚奏完便掉落下来的音符。
冶炼术再次熔炼,使得建盖三面寺的速度,变得极其缓慢。乐曲因为众多地下亡灵的加入,而低沉舒缓起来。火焰,也结束了激烈燃烧的势头,散发出祭祀时温暖的亮光。
我的弟弟,搀扶着自己的影子。透过这块青铜的温度和重量,他感觉到了,一阵阵恐惧袭来:影子宛如独立的状态,说明了什么?影子和自己一样的重量,说明了什么?这块被熔铸的青铜,莫名跳出自己体外,又说明了什么?我的弟弟感觉到,自己越具有力量驱使这一切,自己的重量和形状,就越变得可疑。那么整个梦境被旋律所构建的真实性,也就更值得怀疑了,更不要再说,作为异教徒麇集的两面寺,即将成为新的奇异三面寺。
究竟是谁,偷偷调换了乐曲的演奏顺序呢?
地下大乐队不知疲倦地演奏,汇聚了建造三面寺足够的力量。乐曲中,各个声部在亡灵的搬运建造下,秩序井然,音符恢复了冶炼术青幽焰火。
作为我弟弟期待已久的异教徒的祭祀,并不是在建造的过程中完成,而是在完成的建筑中进行。三面寺与晋虚城现代信仰格调,尖利对抗的风格,是我弟弟作为策动建造者,期待已久的结果。当他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像自己观察到曾经在老屋月光下,紧密相连着自己肉身的影子之后,他完全明白了,一个梦境借助乐曲,进入现实的种种奇诡历程。
他和众多亡灵一样,被自己曾经的影子驱使着。那块奇形怪状的青铜,不过是作为一个自由时值音符的变形体。他现在正依附着,亿万音符中的这个音,成为三面寺建造史上,一个默默无言的传说,长埋在他一再托付给我,梦境的荒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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