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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装上星光的防滑链(十一首)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南诗 热度: 18385
莱明

  农家日

  难得是这样的节日:一早醒来

  雨,落在柚子树静谧的庭院

  周遭湿漉漉的,一群小狗仔

  蹚过柔软的草垫,去了另一个

  干净角落。而我无法来告诉你

  我在做什么。寂静包围了我

  甚至一无所有。像昨天晚上

  我们围住炭火,又在火星中摘

  彼此的手:亲近,却无法抵达

  你说得对,我们该出来走走

  看看生活的变化;鱼的价格

  怎样,储存过冬的食物还够吗

  长时间跋涉,我们确实消耗了

  一部分精力,在这里,我们

  疲惫地进入未来。仿佛过去

  不曾发生;有人走了,有东西

  落下了:空荡荡的位置,巨大

  如冬天的屋檐。这南方僻静

  的乡村别院,或许,这一天

  早已到来;雨下着,远处小山

  若隐若现。我把蔬菜搬进屋内

  见你悠闲地独坐;炉火正旺

  递来我俩新鲜的早餐,像你剥

  红薯的手,闪耀:薄雾般震颤。

  撇浮沫

  ——给林月明

  起初只是一小层,像新雪

  覆盖在海崖上,在水波地理般的起伏中

  呈半透明色;然后是整个水面沸腾,

  像八爪鱼的触须,把雪粒搓成巨型珍珠

  滚动在屋顶,低沉

  如在傍晚朗诵谢默斯·希尼的诗篇,

  ——掌握一门厨艺就好比掌握一门语言。

  有经验的厨子会从挑选食材开始,

  用手触摸,带一种情绪;

  现在,这些我们从莲桂市场买回来的猪前蹄,

  不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经水煮沸

  已失去它们的形状,让我想到

  大卫·弗里德里希那幅著名的油画:

  波罗地冻海中的一艘沉船——

  灰色,冰层中的大海骤停;但时间

  总为改变事物的最初排列,为熬制

  一幅心灵的图景,以火焰的诗句为生活提速,

  在这里,语言可以重塑一个人的性格。

  当沉在水底的肉骨彻底蓬松、变软,

  我把锅中浮沫撇出来,倒入碗里:

  粘稠而又绵密的雪山浮动

  在滚烫的星空之上。我们驾驶着捕雪车

  回到寂静辽阔的屋子——写满诗的一页纸——

  这里刚下过雪,我们的眼睛

  是雪泥中行进的车轮,为了看见

  刚装上星光的防滑链。

  低 飞

  ——为克里斯·夏玛攀越埃斯庞塔斯而作

  海风吹拂鼓起的肌肉:像一张弓

  身体绷紧等待着把崖壁弹射出去。

  向上。噢,向上。一声怒吼,

  克里斯·夏瑪乘风越过海岸线,

  当骨骼正在变亮,当陆地从手掌中升起

  埃斯庞塔斯——心灵的马洛卡岛

  跨越一次巨变,等待奇迹

  像大海飞翔在一个人身体的风暴之下。

  云雾堆砌峭壁,沿着攀缘的天梯,在岩石间

  渗血的手指沾着镁粉,

  如同梅花开在雪地:

  一个人曾是一道斜坡被系在波浪间,低飞。

  雪 松

  像一个倒立的陀螺在天空里旋转,

  云的溪流,轰隆隆声

  把雨的鞭子递到你的手上。

  乌鸫、白头鹎、珠颈斑鸠

  离开后的临时乐园,

  一小块陆地,从此窗看去

  因着它保持秩序和边界。

  一种语言说出一条雾中的地平线,

  “把群星带回我们的岸。”

  整整一天,如另一天

  雪松预谋着雪事,

  在心的旷野上

  树冠雪崩般将你摇晃为火焰。

  它热烈地站进泥里

  粗犷而激动,

  像你面孔中被锁住的纵帆船,

  雪的回音与地图,“伟大的环航”*

  与镜中融化的一小座冰湖。

  听 潮

  ——给L

  从海边带回来一只螺,

  螺壳鲜艳如刚从海面撕下来的一只眼。

  潮水编织的螺纹,

  向下旋转,把数公里的海岸

  拧成一根绳——

  月亮收起铁锚,慢慢驶出了港湾。

  穿过耳朵的那座海,在低处翻腾,

  像在黑暗中演奏的勃拉姆斯,

  邀请我们加入临时的,

  因主角缺席的告别舞会。

  唯一的观众只是自己,

  戴上螺壳如烟囱升起的一张面具,

  像划船那样静静离开陆地的岸。

  (万物都曾进入大海,

  无尽的海里,我的形象随波浪变化。)

  不禁想起在博物馆看见的那只人面鱼纹盆,

  图案清晰的盆底,鱼纹盘旋

  像一座移动中的舞台,

  运来清澈明亮的海水;

  大海是一个紧急出口

  ——燃烧——在飞。

  潮汐的火焰,把人脸像一张云的地毯抬出水面。

  鱼在水里,犹如我们身穿华丽的服饰

  跳舞到火丛中去——

  爱,终为一种无声的仪式?

  与谢铜君游望江公园偶得

  松与竹的边界,薄雾升起精致的手掌;

  像刚下过雨,空气中浮动一层盐粒。

  我们两人,或者其他更多的人,在一天结束前

  来到此:神力隐退,细微之物不容易看见。

  这是平凡的一天,我们轻松又愉悦;

  没有山怪环伺,暮色透彻如泪滴——

  从它持续降落的高度,我们站在彼此可感知

  的位置,将自我不断提升至这个平面:

  (跌宕、魅力)有闪亮之人

  重召我们心中的大神、小神。

  ……我們就走着,并不说话。寂静的园林,

  松径突然伸向塔顶,擅长眺望的鸟类

  正举目练习。而人群,像栅栏里圈着的

  一排浪,叠成山,又坍塌在此。

  慢 诗

  一个平静下午的八月,我们的漫步

  延伸至浅滩,岛屿,深海

  五小时,留下如盐的水渍

  平静大海的尽头,浪的磨盘

  刚刚碾过,在我们脚下,藻类滑动

  仿佛整个大海被悬停在半空

  涂漆的水面,隆起,仍能看见

  码头的倒影、船的愉悦,让我们坚信

  海是一块易碎又易于修复的瓷器

  海平线慵懒着,卷曲着,像是皱起的衣领

  又像是,刚从腰围上扯下的寂静围裙

  水的静默不是无言:仍期待被看见,被发现

  我们一路畅谈,口说的词语如犁铧

  翻耕海浪,堆砌浪尖,一座水做的滑雪坡

  以及水的变奏之下礁石的星座

  一寸一寸的陆地,在海之下跋涉

  深空中的宫殿,远处的岛

  像一树朝向海底花园倒着开放的石楠

  藏身暗处的贝类,以及埋在贝腹里的

  微型火山,峭壁,一场语言冒险中的惊奇

  水面上的人,唱着歌,乘船而去

  波涛留下的空洞,被海风带盐的嘴吹奏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松动,褪色

  渴望被新到来的探险者发现,并认领:

  世纪的大海的口琴。

  巴里斯湖

  沙漠高地,赛克洛普斯以巨眼瞭望

  周围。遥远世界的一角,乘石船的巨人

  渴望飘过大陆回到西西里岛,并沿途

  以巨眼之泪锻造武器。回头的战争固然艰辛,

  他睁着眼,警惕着一切将到来的危险。

  蝴蝶,想起甜河的诗

  破损着,在鸡爪槭的手掌

  与海桐的阴影之间,它的翅膀

  像一部失修的滑梯 紧紧架起这被遗忘的土地,

  在一次飞跃与下一次之间,

  在因死亡而翻越的心灵围栏之间,

  “我激动,

  眼看蝴蝶旋出最小的歌剧。”

  如同地平线在一滴雨中被拧紧,在吟诵那些诗句

  像是从鸟瞰中望见自己,在众树的发光中——

  蝴蝶起飞,引领陆地起航。

  快 诗

  ——在一张阿赫玛托娃画像前

  是爆裂的低音透出煤块最黑、最硬的部分,

  你的脸缩进我瞳孔的火炉里,

  像一片我曾经深爱的土地,那儿的村镇、河流、建筑

  凝固成永恒的环形舞,只因厌倦了低处与下沉

  爱的废墟在泪线里升高,如月亮牵引着春潮——

  乡村葬礼

  ——缅怀何仕维老人,兼慰田茂游、秦蒋伉俪

  人事有代谢,

  往来成古今。

  ——孟浩然

  1

  唢呐的哀乐把我们领向林木下庭院。

  在新年的第一天,去早早领受不幸的降临,

  当悲伤的亲人,头戴着孝布迎来,

  像头顶一座微型雪山,漂浮在晨雾中,

  不说话,面孔映照出

  雪后的乡野,在这里

  认出了彼此:一种无言的深处。

  随着鞭炮声再次响起,压过

  回荡着唢呐、钹和鼓声的哀鸣,

  手挽着迟到的手臂往堂屋走去,

  一路上,雨泥裹着鞭炮的碎屑,同眼泪

  抬升口音中的悲泣:一个事实,早已

  把心从底处挖出来,埋进寒冬中的土地

  等待被新耕。

  2

  堂屋在花圈堆叠成的小山尽头

  敞开着,一个深入肉体的盒子。

  老人平躺,睡去——横卧雪原下的一条河流

  沉寂如停在往昔湍急的风暴中——静止,

  亲人们跪下来,磕头,悲泣,

  弯腰一次次把低处的眼泪抽至高地,

  脸如低垂的云。

  不得不迎接的新年,站在面对生与死的沿口,

  一个问题,怎能寻得它可靠的答案?

  搪瓷盆里的火苗蹿起,旋转着,

  沿手指触及到的低空,纸钱层层搭起

  一座向上的天梯,走近去

  抬头看见中堂神位:祖德流芳,

  天地君亲师……

  3

  暮色中的乡道分开南方郁郁山群,

  像一把生锈的犁,翻耕半个世纪的自留地,

  是否记得在田垄翘盼的老人,庄稼

  深如子女,是衔接过去与未来的一部分?

  此刻,去殡仪馆的路上下起了雨,

  下起了雨,在遵义。凉雾,行人,冷的空气,

  穿过稀薄的冬暮,停在一个农人体内的旷野——

  当灵车到达目的地,孝子

  手抱遗体,作最后的告别。

  通往下个世界的船在火海中航行,

  想象的火舌如众亲抚摸的手指,燃烧着——

  肌肤开花落成节后轻盈的白雪,

  当第一缕青烟升起,飞出囱外,

  被鹤衔着。

  4

  小路缠绕在半山间,窄如一条孝带。

  众亲人抬着棺椁,往林中走去,

  长长方方:一个新挖开的坟地。鞭炮声开道,

  山谷响彻,晨风吹拂如神的呼吸——苏醒的众神

  腾挪在烟雾里。

  一块不大的土地,毛毛细雨已把它打扫干净,

  众人在烈酒的助力下,开始填土,

  哐啷咣当的节奏惊吓住祭祀的公鸡,

  当最后一铲土落下,

  大地收回一种声音。现在,

  仙鹤驾车的新年停在眼前的一方田野,

  一个新筑成的家,充满自然的纹理

  和清澈如肌肤的涟漪——清晨,它会收集到

  第一滴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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