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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景图(六首)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南诗 热度: 21890
薛松爽

  凿冰者

  我凿取湖心巨大的冰块。

  大地上它坚固,并不透明;

  它涵纳无数身影,而照不出我的影子。

  我将它移到马车上运走

  车轮在冻土上擦出辙印。

  如果冰块升起得足够高,在阳光下

  它聚集的光,足以将我化为灰烬。

  雪景图

  从王维《江山雪霁图》,范宽《雪景寒林图》,

  到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石涛《雪景山水图》

  历代之心建立起一种古老完整的秩序

  那由冷冽清寒统治的山水,蜿蜒挺立的

  寒枝,融雪冻结的深色江水,积雪

  山头,仿佛无数鹤羽与蓑衣的俯伏

  以至那混茫难以参透的太空……

  种粒般的人物,如何于深雪中扎根吐芽?

  当你沿着逼仄的小径,走进白雪覆盖的茅屋

  风声四起的破壁,穿隙而入的雪子,如铁的

  旧衾,冷锅残羹,面黄肌瘦的老妇,嗷嗷

  待哺的婴儿……瘟疫中仆倒的身躯,白肺中

  投映的面影……这秩序裂缝中的歌吟

  与哀悼,皆如清晰的斧劈、披麻皴线

  它们构成了雪景中另一种的混乱秩序

  也許就是迷濛的雪之本身。如此,关仝

  《关山行旅图》,陈洪绶《行吟图》,蒋兆和

  《流民图》,皆是另一重的雪景山水:

  永恒之书的黑色字迹,人世的重重阴影

  搅乱天宇的暮雪和匍匐行迹与沉闷呼吸

  冰 块

  一个人俯身冰面书写

  整个上半身几乎与冰凝结在一起

  他的笔尽力在青色冰面刻出字迹

  他的手必须不停移动,才不会被冻住

  起初他打算撰写一部编年史,后来

  他开始写一本有着明亮结尾的童话

  这些字迹也许迎着太阳能够看到

  但阳光也会给它们带来灭顶之灾

  冬天在持续。冰在迅速凝结

  冰块会竖起,带着刻写的痕迹

  他的整个人都嵌入冰块,透过

  光线,能看到他依然俯身书写

  而从另一个角度,他似乎是在冰块中飞翔

  清 雪

  女儿执意回到住了十三年的三十平方的老房子去看 一看

  其实什么也没有了。你走进去只会发现它的

  窄小,寒伧。

  而女儿脸上的焦虑显示有另一种东西

  她不说出来。当她刚开始学会说话时

  用彩笔在卧室门的低处画过一头类似麋鹿的事物

  也许它早已长大

  它吃我们剩余的食物长大

  吃女儿的橡皮和废纸长大

  现在它卡在狭小的房间里动弹不得

  呼吸稀薄的寒冷空气。

  当我们住着时,它小小的身体走来走去

  在隔壁房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无数的冬天夜晚,我们从窗户

  能看到外面楼顶坠落的白雪

  它站在阴影里

  在清微的反光里

  沉默着一点点长大

  自画像

  一个诗人无法像梵高和伦勃朗

  用一生描绘出自己热烈或沉郁的画像

  将一颗头颅,一张面容固定在永恒的

  画布之上;他们只用零乱的残墨写下

  属于自己的一些光,与浓重的阴影

  稍纵即逝的思絮,肉体的摩擦,白骨

  的闪电,组成一幅貌似面容的乱麻

  你无法从线头中扯出一根完整的细线

  每一道笔触皆是缓慢的哀悼

  自画像最终会成为永不褪色的遗像

  诗人不能拼凑出阴影中受光的一面

  脸庞;不能竖起一颗大理石上的

  坚韧头颅,或一双摩挲的汉白玉之手

  诗人写下的每一笔,都来自那个

  坚固的基座,和一团乱麻般的血茧

  诗人以自身的黑暗,让面容重新成为

  一丝丝光线,一声声不绝如缕的歌哭……

  尺 书

  隔了两个新冠之年

  街头枯枝

  灰喜鹊跳跃

  继续读《魏晋南北朝诗》,感到

  一个大陆逐渐变冷的征兆。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

  兄嫂难与久居”

  陶潜呢?为什么惟有他一人

  穿越桃林来到那莫测的幽明洞口?

  “阴阳割昏晓”,三百年后

  大唐的诗人立于众山之巅高吟

  他经历了帝国钢板一般的断裂

  嗅闻到各处月色的不同气息

  他不知道,在他漂泊的生涯结束后

  他的朽败的身体仍要经过

  四十三年的停厝,才能

  到达中原的那孔土窑

  那洞眸依然看到

  月色如白纸漫卷

  刀子在深处隐藏

  熏黑的家书在火焰的路途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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