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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没有活成愿望中的自己(十三首)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南诗 热度: 16529
张执浩

  九码头

  从宜昌九码头乘小客轮

  上溯至秭归三斗坪

  再沿香溪河前往高阳镇,这是

  我最为熟悉的一段长江水路

  每一次路过时都能看见

  两岸疾行的青山,峡江如练

  在身边翻卷,人间越来越遥远

  有一回在九码头,同伴与三轮车夫

  发生了争执,差点引发殴斗

  我护住身怀六甲的妻子躲闪

  在人群中。这件事

  我后来对女儿讲述过

  但我没有告诉过她那才是

  我心目中的九码头,而不是

  现在的高峡平湖,江水仍在流动

  心藏旋涡的人早已适应了现世的安稳

  大陶家巷

  大陶家巷的口子两边云集着

  一些卖水果的摊贩

  每次去大成路买菜我都要

  在那里看一看,哪些水果

  是我从未见过的

  有几回一个卖鸡蛋的人

  夹在其中,13元一版30颗的鸡蛋

  垒在三轮车上,高高的一摞

  在疫情期间,这些危卵异常醒目

  往里走是一家风味瓜子店

  公厕的对面有一溜矮小的门面

  冷冻,熟食,卖什么的都有

  卖藕的把藕和藕带放在路边

  卖豆腐的从来只卖豆腐

  窄窄的巷子每天有多少人在走

  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人姓陶

  二十年了吧,我从巷口拐进菜市

  返回的时候远远看见

  巷口马路对面的那家花圈店

  门两旁放着花圈、蜡烛和纸钱

  店内墙壁中央挂着一个人的遗照

  似乎从来没有换过,没有一个人

  能回避这死去活来的日子

  真正的冬天

  真正的冬天不是现在这样子

  下了雪也不是,结冰了也不是

  真正的冬天你经受过了

  就再也没有机会去经历

  北风在旷野上吹着尖锐的哨子

  沿途叫卖形状各异的冰棍

  父亲在草垛旁费劲地给牛犊穿鼻

  哈出去的热气像透明的头套

  罩住了他们各自退缩的神情

  真正的冬天并不一定有雪

  但所有的水面都结上了厚厚的冰

  冰面上有大风折断的树枝

  有草帽、解放鞋,还有一堆药渣

  劁猪人像一坨墨汁

  从河对岸飞快地滑过来

  路过菜园时,他顺手

  从我母亲的菜篮里抓起

  一个带绿色菜缨的红皮萝卜

  他把萝卜缨扔进猪圈

  从怀里掏出锋利的劁猪刀

  真正的冬天就是那样一把小刀

  无名少年睾丸紧缩

  只要一想到灌满裤管的风

  我就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

  给羊羔拍照

  你那么小的样子让人想到了无

  要是无多好啊,就不会有

  往后的辛劳和无辜了

  你那么雪白的颜色让人想到了有

  要是有多好啊,就不会担心

  来到这世上的初衷了

  从寻找妈妈起步

  到妈妈先走一步

  你那么柔弱的样子让人想到了眼泪

  调皮的时候想流下来

  温顺的时候也想流下来

  你那么心甘情愿的样子

  多像一根青草粘在嘴角

  你甩也甩不掉

  你还没有学会吃它

  还没有见识过人世间的辜负

  迎风歌

  立秋以后大地始见本色

  草木抖落太重的綠,往自己身上

  涂抹一些枯。暑气仍然

  在腾涌,但经不住秋风阵阵

  我在窸窸窣窣的田畴间穿行

  在彼此纠结拉扯的关系中寻找

  每一种事物的来龙去脉:葫芦和丝瓜

  攀附着葡萄架,长长的豆角有如门帘

  拦住了菜园的入口;两只金黄的南瓜

  不知何时爬上了梨子树丫……

  起风了,这是先前吹过我父亲的风

  如今又来吹拂我汗涔涔的头发

  起风了,我不会像父亲一样固执于此

  不为收获所动;我来回践踏着

  记忆里的一幕幕:唉,有些作物

  只有在行将枯萎时才能看清

  它们一生一世的结果

  谶 言

  用讣告的语速朗读一首诗

  怀着歉疚,怀着宽宥之心

  去感受所爱之人

  他的出生与晚景无异于常人

  但无人知晓他是如何战胜

  这日复一日的平庸

  鲜花很美但最后

  也会开出愁容。人间的大欢喜

  莫过于破涕为笑,怀着

  扫地僧的平静让我

  把身前身后的落叶拢到一起

  这 厢

  一位姑娘挎上竹篮

  就消逝在了后山

  她知道蘑菇今天会在哪里等自己

  她知道自己兴许会在山中遇见谁

  一位大叔拄着棍杖去深山老林

  挖松露,两条狗兴奋地

  在他身边跑前跑后

  雨后空山,山外有山

  我在这厢

  远远地看着那厢

  东半球过去了是西半球

  姑娘,和大叔

  从未相见又何来重逢

  “我在”

  我家的按摩椅有语音对话功能

  每次坐上去,当我发出

  指令:“小芝,小芝。”

  她就会回答:“我在。”

  “肩椎按摩。”

  于是便有了肩椎按摩

  有时候我说:“牵引按摩。”

  她也会回答:“好的。”

  我时常在远离按摩椅的地方

  怔怔地望着户外,或者

  在书房里思想着这一天

  该怎样结束,突然听见

  客厅里传来小芝的声音:

  “我在。”

  清脆的女声回荡

  在空旷的房间里

  有时候我以为只要她在

  我就能接受这样的我

  疫中忆额济纳旗

  在额济纳旗的沙砾深处

  一株倒伏的胡杨木

  远看像一只骆驼

  走近它的女孩骑在驼峰上

  朝远去的男人们拼命挥手

  在额济纳旗的胡杨林深处

  还有很多这样的胡杨木

  千百年来它们以死亡的形象活着

  游客沿额济纳河来回摆拍

  金黄的树叶铺满了清浅的河床

  金色的风只有在这里才能见到

  在额济纳旗死一般寂静的天空下

  我见过死一般寂静的星空

  就像宇宙大爆炸的慢动作

  就像那天晚上我们并排躺在沙漠上

  你在大喊大叫,而你的喊叫声

  直到此刻才敲响我的耳鼓

  雨后抒情

  雨后。我们收起伞

  并排迎接似有若无的春风

  如果那时候我学会了抒情

  我会说:那天的空气里

  弥漫着青年遗孀的气息

  但我只是短暂地偏离了道路

  猛踹一脚路旁的杏树

  然后一路狂奔,留下你

  恼怒地站在树下尖叫

  雨水落进你的发丝和脖颈

  可以想象那种凉,和冷

  多年之后才会有人帮你擦拭

  多年以后我穿过一层层雨幕

  来到了昨天的这场雨后

  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抒情的技巧

  留给我的春天已经不多了

  还能忆起的都不是错觉,是觉悟

  没有送出去的伞

  要下雨了

  我独自在家

  家中惟一的一把布伞

  歪靠在天井一角

  我思忖着是否要抢在下雨前把它送出去

  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分散在房前屋后

  我拿起伞站在屋檐下

  乌云在天空中翻卷

  过了一会儿就堆积成山,再也不动

  风也停了,站稳的树枝上只有蝉鸣声

  我走上开阔的土台四处张望

  隐约看见他们都分散在房前屋后

  我拿定主意把伞送到芝麻地里

  姐姐正在地头弯腰锄草

  我拿定主意的时候

  雨已经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把我赶回了家中

  撑开的雨伞好几天没有收拢

  在曲园

   ——秋雨夜致河南兄弟

  在北方造一座园子

  一定会残留南方的痕迹

  就像南方人去过北方

  一定不肯轻易掸落北方的风尘

  而在中原,造一座园子

  并不比造爱容易

  你有爱的权利而她

  曲里拐弯,秘境

  一直通往我们消逝的青春

  谁会在意梦中的现实呢

  石头来自太行山

  钢板来自钢铁厂

  我来自已经遗忘我的地方

  我们坐在深秋的凉亭里

  侧耳倾听身边的鱼吻

  那是多么轻柔又绝望的声音啊

  多么像爱到尽头之后的

  爱无力。我想起来了

  这是我前世来过的地方

  从一道窄门进来

  随一片云烟里出去

  我终于没有活成愿望中的自己

  航拍生活

  终于理解了上帝

  人世间有这么多的苦

  为什么他都视而不见

  当无人机盘旋在我们的头顶

  身处沟渠中的人也获得了

  全知全能的视角

  一种波澜壮阔的美铺展在眼前

  终于理解了美

  由苦難造就

  却盘旋在苦难之上

  大地上并不存在废墟

  人世间也没有废物

  一种波澜壮阔的美

  在沟渠中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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