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提着她仅有的一点行李,站在门口对我说。林,如果我离开能带给你幸福,那么请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快乐的生活。
然后,她转身离开。年华在她的背影里斑驳,我和她血肉相融的七年从此面目全非。
南是我从医院领回来的陌生女子。那一年我二十三岁,刚从大学毕业。那一年南十七岁,每天背着厚厚的高考习题卷匆匆地行走在属于她的岁月里。
一起车祸让独生的我和独生的她在同一刻成了孤儿。
站在太平间里,看着哀痛欲绝的她,我心里生起一丝报复的欲望。如果不是他爸爸开车撞飞我爸爸的车,我就不会成为孤儿;如果她爸爸在事先能检查刹车,我也就不会成为孤儿。她爸爸负的债就由她来还。
我走过去,拉起她说。从今以后,我们都是孤儿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生活。她摇头。后来我想了很多办法,才让她住进了我家。
十七岁的南,明眸皓齿,一脸单纯。
十七岁的南,无由的相信着我,仅仅因为我们都是孤儿。
十七岁的南,能把伤痛藏的很深。深到了任何人都看不到岁月在她身上刻下的印记;深到了她能一脸平静的走在她那长满老槐树的校园里;深到了她能一整天站在她父母的墓前不说一句话不流一滴眼泪;深到了在她的日子里仿佛岁月不曾流失悲伤不曾出现。
没有人知道那个乖巧清秀的女子在某个清晨痛失双亲,而和她住在一起的是一个陌生人。
我对南说。你!每天在上学之前要打扫卫生,每天回家后要做饭,周末还要帮我洗衣服。
南沉默着不说话,一双忽闪的大眼睛里,有一种让人看不到底的哀伤。
我沉着声问她。你不愿意吗?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安静的站着,一动不动。
我走近一步,用自己右手的食指抬起她的下巴,貌似很轻佻的笑着问她。你不愿意吗?我想当时我的表情一定是狰狞的。南惊惧地后退了一步,眼里立刻涌满了泪水。她轻声的说。好的,我都知道了,我父母欠你的我会用一生来偿还的。然后她转身回房。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多了一份哀痛,可是一想到妈妈满身的鲜血和没有闭上的双眼,仇恨在心里蔓延。
南住在我以前的房子里,我住在爸妈的房间,我们之间只有几步之隔。
南听话的每天履行着她的义务。
某个深夜,我从梦里惊醒,想去冰箱拿冰水喝,经过南的房间时听到了低低的压抑的哭声。
敲门。哭泣声停止。再敲门。夜突然安静了下来。拧一把锁,门竟然开了。心在那一刻柔化。她竟然夜夜不曾锁门,她不曾堤防过我。
走到她的床边。原来她缩着双肩坐在床上,手里是一张全家福。
我拿过照片丢到桌上,沉声问她。你夜夜都这样吗?一直哭到天亮,然后做早餐,然后去上学?
她沉默着不说话。从她的沉默里我知道了答案。
爬上那张我熟悉的大床,轻轻的抱住她。她依旧沉默着,但是并没有推开我。
我说。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她听话的躺下,一会儿便安然入睡。
看着她睡去,我轻轻的下床,回到自己的房间。那一夜,我彻底的失眠。
高考即将开始。南沉默着准备考试,任凭我怎么问她,她一句话也不说。
夜里,她房间的灯彻夜亮着。终于忍不住推开门进去,她依旧缩着双肩坐在床上。
我问她。南,怎么不睡觉呢?
她没有抬头,只是轻声说。心里怕,睡不着。
我爬上床,抱住她,然后熄了灯,轻声对她说。有我在呢,别怕!快睡觉吧!
她安然入睡。
高考的时候,我破例送她去了考场。考场前,当她看到同学都由父母护送着来考试时,眼里立刻大雾弥漫,慢慢的低下了头,双手交缠着衣袂。
看着孤单的她,我走过去轻轻的抱住她的肩,在她耳边低声说。南,好好考,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她轻轻的点头。有人走过来和她打招呼并问道,南,这位帅哥是谁啊?
她轻笑着说。我哥,林!然后抬头冲我调皮的眨眼。那一刻,我见到了她沉默背后的娇媚。
高考结束,她的生活没有了方向。每天在家里打扫卫生、做饭、洗衣,仿佛她是一个家庭主妇。我曾问她要不要去别的地方看看,顺便玩玩,她摇头。
成绩揭晓的那天,我怎么也找不到她。打电话,关机。家里也不见踪影,去她家也没有找到人。无奈之下我开车去了墓地。
她真的在那里。她父母和我父母的墓前有她刚放上去的鲜花。而她平躺在她父母的墓前,似睡似醒的样子,嘴里还喃喃的说道。爸妈,南没有让你失望,我的成绩能进复旦了,可是我不能去那里,我要留下来照顾林,这是我们欠他的……
我蹲下身抱起满身酒气的她,她看到我,眼里有无助的茫然和迷乱。
填志愿了,我坚持要她填复旦,她却坚持不离开本市。我们开始了第一次的正面争吵。她说她留下是为了自己的爸妈。我说我不想再看到她。我们一直僵持着。
晚上下班,我带了一个朋友假扮成我女友回家。南见了我的朋友。轻笑。礼貌的打招呼。做饭。洗碗。然后互道晚安。
那一夜,她再也没有出她的房间门。
第二天填志愿,问她去哪里,她说去复旦。我轻笑。
某个周六早晨,吃早餐时我说,今天我不上班,我们一起出去逛逛超市什么的,顺便买点东西,愿意去吗?
她微笑着点头。
和南在超市里,看她一样一样的挑选东西,有一种天荒地老的感觉,当初的仇恨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选的东西都是生活用品。我笑着说,别那么小气啊!也拿些吃的东西给我们。她笑着回头,闪烁着一双大眼睛问道。可以吗?我笑着点头。她孩子一样笑着跑开,一会儿拿着一大堆东西来了。
我看着她的动作,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抬手摸摸她的头说道。傻丫头一个,放进车子里吧!我来推着。
她听话的把东西丢进了货车。
回到家,那天我第一次下厨做饭,在妈妈走了以后。
南看着我做饭惊奇的说。你会做饭啊!我还以为你不会呢!
我笑着说。你以为我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啊?
她只是呵呵的笑。
晚饭后,她从冰箱里拿出了在超市买的冰激淋来,顺手丢给我一盒,边丢边说道,抓住啊!摔坏了不要怪我,给你的是你喜欢的哈密瓜味道的。我心里一惊,从来没有告诉她我喜欢什么味道。
我反问她,你怎么就知道我喜欢哈密瓜味道的啊!
她说,猜的啊!
南的通知书来了,是本市的一个大学,虽然也是一本,但是远不如复旦好。
我生气的把通知书丢到她面前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她笑而不语。
我第一次扇了她一个耳光,并吼着对她说。你怎么能拿你的未来开玩笑呢?
她哭着说。我的未来属于我,你无权过问。说完后就冲出门去了。
我找了她一夜,每一条街都找遍了,而她依旧没有踪迹,打电话,她关机。天亮的时候回家,家里没有人。
我拿出所有的酒,一个人坐在地上喝。
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只觉得有人在帮我喂水。朦胧中我睡了过去。
醒来,天色已晚。南坐在床边看着我。我以为是幻觉,伸手抹了一把她的脸,是热的。我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抱住她,问她去了哪里。
她说轻声说。我去了我家,看看爸妈,没什么,这不是回来了吗?
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是那么的怕她离开。可是意识里,每次看到她就会想起血肉模糊但是睁着眼的妈妈。
那一夜,我要了刚刚成年的南。
南读大学的日子,每个周末都会回家。我们像是真正的居家夫妻那样的做饭、逛街、租来最新的美国大片和恐怖片看。我想,如果一直这样,终老一生也可以。
有一天,南对我说。林,是不是一个人心里有阴影了一生都不会安宁啊?
我说,不知道,也许那些阴影会在某年某月过去的,突然的过去。
她说,那如果无法过去,是不是人就永远无法幸福呢?
我沉默着不说话。
南大学毕业。
我开车去学校接她。她笑着对她的同学和朋友说。这是林,我的男朋友。那一刻,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幸福。那一年我二十七岁,她二十一岁。
南说。林,我们结婚吧!我想留下孩子。
我说,南,给我点时间,就短短一段时间。
她沉默着不语。
南留在本是一家外企里工作,那里离我的单位不远。她像所有的白领那样,白天出入高级写字楼,晚上陪老板和客人歌舞升平。
深夜回家,脸上挂着明显的疲倦。
我知道南是个隐忍的女子,能把所有的伤痛都埋在心里。在所有人看来她是幸福的。拥有骄人业绩。老板器重同事敬慕,拥有一个事业有成疼她爱她的男友。可是,我知道,只有我知道这个罂粟花一样的女子,心里藏着不为人知的哀痛。我给她的爱情不及给她的伤痛的十分之一。
我们依旧一起上街,一起看碟,白天嬉戏夜里做爱。可是我知道我们之间在远去,远去到一个无法抵达的彼岸。情欲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绝望。
南说。林,我们结婚吧!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我说。南,再等等,给我一点时间。
南转身,有泪在黑夜里散落,可是我看到了。
那一年,南二十三岁,我二十九岁。
南在公司里有着骄人的成绩。有很多爱慕她的人送花给她。她笑着一一辞过。回到家,她会对我说。林,你再不娶我,我就会被别人抢走的。
我沉默不语。
我尝试着去接触别的女子,那些比南更漂亮比南更娇媚的女子。可是我知道我的身体只属于南。情欲似水,流过身体不留痕迹。可是呵!心是磁铁,只能寻找与自己有感觉的东西。
当我怀里拥着那些美丽如南的女子时,心里想起的却是南;当我怀里拥着娇美如昔的南时,心里想的却是血肉模糊但是没有合上双眼的妈妈。我知道我走在了一条万劫不复的路上。
南说。林,我们结婚吧!我不能再不要我的孩子了,如果那样,我今生都会无法拥有他了。
我说。南,你找一个比我更爱你的人结婚吧!
南转身,失脚从楼梯上滚下。血在她的身体下蔓延。
那一年,南二十四岁,我三十岁。
南终于选择了离开。
离开的前一夜,我们仍在一起吃饭、看碟、做爱。
泪水、汗水、绝望像是一场华丽的春梦在那个夏季的夜里弥散着。
我用尽我一生的爱,在那个夜里和我唯一的爱人纠缠着。南的身体还是那样的柔美,一如十八岁的那一夜。可是呵!我们的心都已经千疮百孔。妈妈血肉模糊的脸和南娇艳如花的面容在那一夜仿佛一场上映的电影,在我的大脑里交替着闪现。
在我沉沉睡去前,我看到南流着泪问我怎么了,可是呵!我还是睡了过去。
南终于离开了,那个我无法舍弃的女子终于离开了,她在我睡去的时候离开了。她在我的梦里对我说。林,以后请你快乐的生活,我们家欠你的我已经还了,从今以后我们两清了。
我七年里的爱情,在南转身的那一刻遗落了一地,再也无法拾起。我知道我遗失了的,是我再也无法寻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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