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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天文学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南诗 热度: 16584
峡谷记

  峡谷空旷。谷底,

  大大小小的石头,光滑,像一群

  身体柔软的人在晒太阳。

  它们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

  皮肤又光滑如新鲜的孩童。

  这是枯水季,时间慢。所有石头

  都知道这个。石缝间,甚至长出了小草。时间,

  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齿的叶缘;又像浆果内,

  结构在发生不易察觉的裂变。

  我在一面大石坡上坐下来,体会到

  安全与危险之间那变化的坡度。脚下,

  更多的圆石子堆在低处。沉默的一群,

  守着彼此相似的历史。

  而猛抬头,有座笔直的石峰,似乎已逃进天空深处。

  在山谷中,虛无不可谈论,因为它又一次

  在缓慢的疼痛中睡着了。

  当危崖学会眺望,空空的山谷也一直在

  学习倾听:呼啸的光阴只在

  我们的身体里寻找道路。

  那潜伏的空缺。那镂空之地送来的音乐。

  蛇

  爱冥想。

  身体在时间中越拉越长。

  也爱在我们的注意力之外

  悄悄滑动,所以,

  它没有脚,

  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足迹。

  当它盘成一团,像处在

  一个静止的涟漪的中心。

  那一圈一圈扩散的圆又像是

  某种处理寂寞的方式。

  蜕皮。把痛苦转变为

  可供领悟的道理:一条挂在

  树枝上晃来晃去的外套。又一次它从

  旧我那里返回,抬起头

  眺望远方……也就是眺望

  我们膝盖以下的部分。

  长长的信子,像火苗,但已摆脱了

  感情的束缚。

  偶尔,追随我们的音乐跳舞,

  大多数时候不会

  与我们交流。呆在

  洞穴、水边,像安静的修士,

  却又暴躁易怒。被冒犯的刹那

  它认为:毒牙,

  比所有语言都好用得多。

  在南阳汉画像馆观天象图

  一个个方框,是我们在宇宙中

  最早的殖民地。

  ——浩瀚曾让人不知所措,但在方框中,

  它们有形,有情感,近得

  可以从中采集呼吸。

  ——阐释一种完成:神秘、

  不羁的远方,纳入了我们的心智范畴:

  仰望和观察,已转化为

  可以从内部开始的理解。

  那么多星辰,老死不相往来,但现在,

  它们相聚人间,正学习怎样在一起,试着认识

  这些动物:熊、牛、凤凰,怪兽和玄武……

  并在兴奋中长出发光的毛发。

  学习倾听,因为

  对于神,这是必要的,它们要更多地

  依赖祈祷和呼唤生存。

  羽人会来拜访,玉兔、药神已为此

  创造出了新的配方和语言。

  交尾,嬉戏,在大地上巡游,作为

  一个全新空间里的居民,它们不想让人

  发现它们已溜出了天庭。

  对于死,它们负责不死;

  对于生,它们负责穿越和无休止的欢乐。它们

  已洞悉了天空的有限性,以及

  在其中生长的、迥异的东西,比如,一颗星

  在另一颗的前面,而另一颗

  喜欢尾随着群体。夹在

  中间位置上不显眼的一颗,曾以为自己

  无关紧要,现在它明白了

  什么是心脏,并在一下又一下的跳动中,

  知道了自己不是一个玩具。

  黑暗如静脉,天空,有时会远遁,

  又回来,带着难以探究的冰冷。

  恶和厄运,会制造出鬼魅——白虎的饵食。

  当苍龙飞过,牙齿、利爪间

  是我们熟知的疼痛。

  ——我们已用它培养出了智者。

  北斗倾斜,酒香是人间最好的赋税。

  蛟龙穿璧,巨鱼扶车,几千年了,它们

  一直在履行某个神秘的契约。

  晦暗年代的深处有人

  手捧月亮像捧着一个晶莹的器皿,以免

  我们的灵魂无处措置。

  无数盛世,仍无法平息独角兽的愤怒。

  而在方框之外,我们一直是

  糟糕的邻居,在有限的一生中总是

  试图获取对无限的感觉。

  ——像一个梦,我们仿佛曾真的

  在那里生活过。所以,

  每当有人死去,就会有手持斧凿的人,

  将这一切重新讲述。

  绳 结

  绳上有个结。绳子

  就是在那里找到自己的。

  一个死结。任你怎么用力也无法

  把它从里面拉出来。

  通常,绳子活在一根平滑的线上。

  但它内心起了变化,一个结

  突然变成身体陌生的部分,被缚住,

  并于绷紧中一再被确认。

  如同连自身

  也不肯放过的仇恨,这用力

  拉拽过的结已很难凭回忆解开。

  ——它认出了思虑无法捕捉的东西,

  束紧它,不松开。

  初 春

  化石里的母兽抢夺水源,

  它们用嗅觉和低低的吼声

  引导一株忍冬走路。endprint

  ——春天仍然是粗野的,

  咒语,来自脏器里下沉的毒素。

  干硬的龙爪槐沙沙响,在寻找

  它丢失已久的动物性。

  残雪抗衡催眠,死亡如水银,

  泥泞在替旅人创造命运。

  一缕长途跋涉的光在被浪费之前,

  是我手中这支玫瑰。

  南 风

  睡得太沉,几十年和几小时

  混在了一起。把我

  拖出灼热梦境的,是依旧迟缓的布谷声。

  坚果在长肉。天空像一块磨刀石。

  简易公路上,赶往北方的收割机突突响。

  衰老的人,坐在空旷村庄低处,

  等一阵风来把头颅提走。

  太仓南园记

  抱梁云,走马楼,

  在刻有“话雨”的墙壁前,雨落着,

  无人说话。

  我在春天里碰到的木头人,

  已在秋天失踪。

  元启七年,雅集,弹琴,饮酒;

  顺治三年,雅集,复弹琴,哽咽。

  百年弹指间,那些人渐渐变成了

  同一群人。琴声与吟哦,

  漏窗听懂了,榉树、黄杨,都装作听懂了。

  簪云峰湿漉漉的,

  换了匾额换人间。针尖下的雪

  更白了。

  守着亦真亦幻的人间,

  没有谁知道它曾经历过什么。

  黄昏后雨停了,整个江南都在涨水。

  月亮到天井上方去探险。那里

  如此幽深,仿佛所有

  失踪的时间都栖息在那里。

  ——树影下,石舫微微斜著身子。

  有 风

  有风,山川起伏。

  在一个死者

  心有不甘的叙述中,静止之物寻找翅膀。

  遥远的国境线上,窗帘飘拂。有张地图

  想从桌子上起飞,

  陪伴它的一块小石头,

  像颗革命的种子。

  山中,秋声赋

  枯石像一块老木头。

  风在埋东西。

  我已接受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意,

  像棠棣树。

  小镇的阴影里满是纤维,

  像榉树。

  旧卡片上,美洲大草原枯黄一片,

  成群的野牛在迁徙。

  火车跑过树梢。寂静、明亮的空气中,

  大于风的事物在那里潜伏。

  爱的天文学

  如果群星通过万有引力运行,被控制在

  各自的轨道和位置。万幸,

  还有些小星星是自由的。

  ——它们在隐秘中穿过黑暗,并在

  靠近我们时成为闪亮的流星。

  必有神力庇护了这微小的自由;

  必有某种爱,任性,不守规矩,不怕毁灭。

  必有人在更遥远的地方,为火

  和黑子,各写下一首赞美诗。

  必有人爱得像超导体……

  必有伤害,像彗尾,像量子纠缠。

  必有人精通第六感,在膨胀中发现了

  体内自有主张的宇宙。

  必有黑洞让上帝害怕;

  必有被磁场捕捉的爱,像吞噬,又像

  在对迷信和愚昧的继承中获得的

  特异功能,或者,

  我们费过的神,闹过的鬼。因此,

  当一个遥远的星系消失,有人的心脏

  也会无声落入水面。而望远镜前,

  有人紧紧相拥,并感受到了对方体内

  那冰冷的悲戚。因此,

  爱像新生,也像一种特殊的死法,

  幸存者会变成新的元素。或者,像暗物质,

  看不见,但能被感觉到,并需要

  在无人相爱的空虚中费力地

  继续证明其存在。

  最初的爱

  大片的花开是奢侈的。

  而单株的油菜花,纤弱、宁静。

  ……并非童年,也不是你

  扎着羊角辫从田埂上跑过。

  ——那是另一个你,一个被

  远去的岁月收留的你。

  薄薄花瓣,不谙世事的脸。

  村庄一天天变得空荡,

  金色山梁在雾中斜着身子。在山顶

  朝远方眺望的你

  把辫梢轻轻咬在嘴里。

  而这一切,正是你对世界

  最初的爱:在那

  需要用一生回望之地,冰凉的女儿,

  小小的唇,曾将散落在

  民间的香气一一拾起。

  诗人简介:胡弦,1966年生,现居南京,《扬子江诗刊》执行主编。出版诗集《沙漏》(2016),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2016)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2009)、闻一多诗歌奖(2011 )、徐志摩诗歌奖(2012)、《十月》年度诗歌奖(2012)、柔刚诗歌奖(2014)、《诗刊》年度诗歌奖(2014)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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