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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恺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南诗 热度: 16226
我 爱

  我曾轻轻地说,我爱,

  声音羞涩又忸怩。

  我爱我柳枝削成的第一支教鞭,

  我爱乡村小学泥垒的桌椅。

  我爱篮球,

  它是我青春的形体。

  我爱邮递员,

  我绿色的爱情在他绿色的邮包中栖息。

  可是,我的第一声爱还没落地,

  就凝成一颗苦涩的泪滴。

  …………

  …………

  我爱我逝去的二十二年,

  珍惜,但并不惋惜。

  世上有谁比我更幸运?

  我有幸参加了一场民族的悲剧。

  五十万“演员”,

  四分之一个世纪,

  一个延续了两千年的主题。

  我竟猛然衰老了,

  衰老在落幕后的短短一瞬里。

  我把平反的通知,

  和亡妻的遗书夹在一起;

  我把第一根白发,

  和孩子的入团申请夹在一起。

  绝望和希望夹在一起,

  昨天和明天夹在一起。

  难道只有死亡才能理解生命的价值?

  难道只有衰老才能领略青春的真谛?

  我追求,我寻觅,

  我挖出当年那颗珍藏进泥土的泪滴。

  时间已把它变成琥珀,

  琥珀里还闪动着温暖的记忆。

  爱,本身就是种子,

  生命,怎会死去?

  我还是说,我爱,

  今天的爱,

  正是昨天爱的继续。

  我首先爱上了公共汽车月票,

  珍重地把它藏进贴胸衣袋里。

  虽然它意味着流汗,

  虽然它意味着拥挤,

  虽然它意味着一条能够装进罐头的沙丁鱼。

  然而,流汗和拥挤本身,

  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庄严权利。

  纵使我是一条鱼,

  也是一条前进的鱼!

  我在崭新的工作证上,

  贴上一张十九岁的照片,

  年龄栏里却是“四十一”。

  生活,得重新品味;

  日子,再打头过起。

  挖出泪滴,

  还得埋下汗滴。

  我爱上了报纸,

  它成为我一位诚实的伴侣。

  它带着诗歌和诗一样的消息,

  也带着愤怒的揭发、颤抖的检举;

  它们每一颗铅字都是一颗带血的砝码,

  天平的另一端,

  是党的威望和宪法的信誉。

  我爱法院。

  我常在监狱门前默默站立。

  我爱镣铐里颤抖的双手,

  我爱铁门后悔恨的抽泣。

  我爱,

  是因为我恨:

  恨铁不能全成钢,

  恨石不能都成器。

  给废铁以热吧,

  给顽石以力!

  人民将把六个金铸的大字高悬在监狱门口:

  “化腐朽为神奇”。

  我爱音乐,

  我爱一切发自心底的旋律。

  我爱朱崇懋。

  我爱关牧村。

  我爱李谷一。

  高音象鸽子飞上蓝天,

  低音象沉雷滚过大地。

  中音最醇厚:

  一曲《吐鲁番葡萄熟了》,

  真象熟了的吐鲁番葡萄一般甜蜜。

  可是,

  我不敢抚摸提琴:

  我觉得那根被切断的喉管的鲜血,

  还在琴弦上滴……

  我爱我该爱的一切,

  甚至“爱”上的仇敌:

  诬告和陷害,

  阿谀和妒嫉,

  枕在金钱上的爱情,

  浸在酒杯里的权力。

  感谢你们,

  并且惶恐地脱帽敬礼:

  多亏丑恶的存在,

  爱,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立体

  我大声地说,我爱,

  以我第一根白发的名义。

  第五十七个黎明

  一位母亲加上一辆婴儿车,

  组成一个前进的家庭。

  前进在汽车的河流,

  前进在高楼的森林,

  前进在五十六天产假之后的,

  第五十七个黎明。

  五十七,

  一个平凡的两位数字,

  难道能计算出什么色彩和感情?

  对医生,它可能是第五十七次手术,

  对作家,它可能是第五十七部作品,

  可能是第五十七块金牌,

  可能是第五十七件發明。

  可是,对于我们的诗歌,

  它却是一片带泪的离情:

  一位海员度完全年的假期,

  第五十七天,

  在风雪中启碇。

  留下了什么呢?

  给纺织女工留下一辆婴儿车和一车希望,

  给孩子留下一个沉甸甸的姓名。

  给北京留下的是对生活的思索,

  年轻的母亲思索着向自己的工厂默默前行。

  “锚锚”:多么独特的命名,

  连孩子都带着海的音韵。

  你把铁锚留在我身边,

  可怎么停靠那艘国际远洋货轮?

  难道船舶,

  也是你永不停泊的爱情?

  但愿爱情能把世界缩小,

  缩小到就象眼前的情景:

  走进建外大街,

  穿过使馆群。

  身边就是朝鲜,接着又是日本,

  再往前:智利、巴西、阿根廷……

  但愿一条街就是一个世界,

  但愿国际海员天天回家探亲,

  但愿所有的婴儿车都拆掉车轮,

  纵使再装上,

  也只是为了在花丛草地间穿行。

  可是生活总是这样:

  少了点温馨,

  多了点严峻。

  许多温暖的家庭计划,

  竟然得在风雪大道上制定:

  别忘了路过东单副食商店,

  买上三棵白菜、两瓶炼乳、一袋味精。

  别忘了中午三十分钟吃饭,

  得挤出十分跑趟邮电亭:

  下个季度的《英语学习》,

  还得趁早续订。

  别忘了我们海员的叮咛:

  物质使人温饱,

  精神使人坚定……

  这就是北京的女工;

  在前进中盘算,

  盘算着如何前进。

  劳累吗?劳累;

  艰辛吗?艰辛。

  温饱而又艰难,

  劳累而又坚定:

  这就是今日世界上,

  一个中国工人的家庭。

  不是吗?放下婴儿车,

  就要推起纱锭,

  一天三十里路程,

  一年,就是一次环球旅行。

  环球旅行,

  但不是那么闪烁动听。

  不是喷气客机,

  不是卧铺水汀。

  它是一次只要你目睹三分钟,

  就会牢记一辈子的悲壮进军:

  一双女工的脚板,

  一车沉重的纱锭,

  还得加上一册《英语学习》、

  三棵白菜、两瓶炼乳、一袋味精。

  青春在尘絮中跋涉,

  信念在噪音中前行。

  漫长的人生旅途上,

  只有五十六天,

  是属于女工的

  一次庄严而又痛苦的安宁。

  今天,又来了:

  从一张产床上走来两个生命。

  茫茫风雪,

  把母亲变成了雪人,

  把婴儿车变成了雪岭。

  一个思索的雪人,

  一座安睡的雪岭。

  雪人推着雪岭,

  在暴风雪中奋力前行。

  路口。路口。路口。

  綠灯。绿灯。绿灯。

  绿色本身就是生命,

  生命和生命遥相呼应。

  母亲穿过天安门广场,

  长安街停下一条轿车的长龙:

  一边是“红旗”、“上海”、“大桥”、“北京”,

  一边是“丰田”、“福特”、“奔驰”、“三菱”……

  在一支国际规模的“仪仗队”前,

  我们的婴儿庄严行进。

  轮声辚辚,

  威震天廷。

  历史博物馆肃立致敬,

  英雄纪念碑肃立致敬,

  人民大会堂肃立致敬:

  旋转的婴儿车轮,

  就是中华民族的魂灵。

  1980岁末.风雪中的北京小关

  鸟 巢

  舒展双臂面对黎明,

  我用宗教的仪典迎接生活。

  一只小鸟落在臂膀上,

  它把臂膀当成林中的枝柯。

  它歌唱,

  它筑巢,

  孵出并喂养孩子,

  再教授关于歌唱和飞翔的功课。

  在坚忍的托举中我长成一棵树,

  鸟巢是不凋的花朵。

  诗 问

  一位青年问什么是诗?

  我反问:能告诉我什么是爱吗?

  他说:在伊甸园,

  夏娃的左臂疼痛,亚当的左臂也疼痛,

  这种疼痛就是爱。

  我说,生活左臂疼痛,文字的左臂也疼痛,

  ——这种疼痛就是诗。

  作者简介

  赵恺,祖籍山东,出生重庆,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诗作《我爱》、《第五十七个黎明》分别获中国作家协会(1981年)及《诗刊》(1982年)一等奖。《走向青铜》获中国社会科学院“艾青杯”全国文学艺术一等奖第一名(1987年)。诗歌《我爱》《第五十七个黎明》、小说《木笛》、散文《军刀》等作品分别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1985年)、大、中、小学教科书及多种文学选本、辞典,并被多种外文译介。出版作品有诗集《我爱》(1983年)《赵恺诗选》(1985年)《周恩来》(1998年)、诗集《共命鸟》(2016年)、散文集《诗雕》(2000年)《赵恺两卷集:诗雕公园·木笛》(2006年)等。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菲律宾、台湾、新家坡。2006年出席华沙第34届国际诗人节。2008年出席以色列为庆祝建国60周年举办的第9届国际诗会,获得诗会颁发的“特别贡献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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