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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鸡蛋里孵出一匹马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南诗 热度: 11352
主持人语:

  章德益是“新边塞诗三剑客”之一,其诗风奇崛、瑰丽、磅礴,充满奇思异想。1990年代回到上海后,淡泊名利,疏离诗坛,但时有精短散文诗章发予边地诗友共赏。新得这一组,令人击节称叹,写出了个人与时代双重的“诡异”,无疑是对我们见过的太多的小情小调散文诗的一次颠覆。傅菲以诗出道,近年痴迷散文写作并卓有成就。《手》选自他的系列散文《饥渴的肉体》,作者写出了身体器官之一“手”的多义性,也写出了生命的温暖和隐痛。(沈苇)

  生命实验

  他的实验无疑是划时代的。他那天成功地从一只鸡蛋里孵出了一匹马。是魔术吧?会有人问。不,那实验者说。那完全是一种生命对叧一种生命的完全吸收,融化,吸纳,改良与升华。而此时,那匹马正嘀哒嘀哒地走在刚裂开的蛋壳边缘上,打着哈欠,轻灵得像一种装有齿轮与发条的玩具生命。

  房子梦魇

  半夜醒来,发现所住房子呈现一种悬浮状态。有点梦游的意味。他忙推开门去看,果然,不知谁在半夜趁他熟睡时,把整座房子的地基连石带泥全部挖走,掏空,使房子不着边际地漂悬在四周无物的空气中!真是太惊险了!他想,真暗自为自己没有连房带人一起掉进地心而庆幸。但谁是干这异事的人呢?那人把他的地基偷走后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懒洋洋地想着,叹了口气,想,还是回房子睡觉去吧!等明天太阳出来后再去房产登记处重新登记备案,申办一份新的没有地基之房的房产证吧。他如是想着,就又呼呼睡着了。梦中,他看见他的房子因为没有地基而迅速升空,喷吐着蓝色火焰,呼啸着飞入外太空,化成一颗黑色卫星绕着冥王星紫红色地飞翔!

  白纸上

  白纸上,一个蟹行的括号向我爬来,张开它的两翼试图包围我。我想起多少年,我一直被一个主题围猎,不断钻进文字的缝隙里向后逃。一路上不断被逗号包围,被顿号打断,被引号铐住,被惊叹号揍昏,被省略号删节,被问号吊住,被句号示众,一直难以成为一篇有头有尾的好文章。真想成为好文章呢。我想。但一生的结构总是由別人斟酌,一生的修辞总是由別人润饰,一生的首尾总是由別人呼应,一生的版面总是由別人钦定。唉,我麻木地看着看此刻向我蟹行而来的饥饿括号,随便它处置吧。看它此刻两侧的两只蟹钳,高高地举着。细看时,一只是圣旨,另一只是鬼符。

  丢失的名片

  不经意间,丢失了一张名片。这之后,总有他人打电话来或找上门来,讯问我是否通过电话找过他们。这让我非常诧异。因为我长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没有找过任何人。当这类非正常事件越来越多后,我报了警。警员们侦查后告诉我,这类电话全部打自距我家不远处的一个公共电话亭,但他们没有找到人。我于是下决心自行在那里设伏,看看能否找到那骚扰者。某次,深夜,我听到电话亭里突然一片喧哗,语声嘈杂,却没有一个人。我诧异极了,遂不顾一切地冲进去要看个究竟。冲进去一看,却见我那张丟失的名片正趴在电话机上在热烈地打电话,还有板有眼地模仿着我的用语与声音。我愤怒极了,冲上去攫住这张丢失多时的名片。(那一瞬间,我看到它当年平滑的肌肤已因多时历练而泛出了一些细细的皱纹)我喝斥它为何如此胆大妄为,冒充它的主人在外面招揺撞骗。那名片并不惊慌,它从容地从我指缝间挣脱出来,有板有眼,义正辞严地反驳我,说,它才是我真实存在,是我的的头衔我的主宰,是我的全部意义与升华,是我全部价值的结晶与最高体现;而我只是它的影子,是它的傀儡它的奴仆它的弃物而已。我大怒,撕它,而在撕开它的一瞬间,突然我体内一阵锐痛,从锐痛的伤口间望下去是一条断裂的深渊。我吓得一声大叫,扔下这张名片就落荒而逃。

  透 视

  总觉他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一种灼痛,燃烧,刺透感。我的衣服被目光灼烧洞穿而浙渐透明。皮肤也透明,毛孔也透明。幻觉肌肤下面的经络,血脉,穴位都 现了出来。那是什么目光呢?我想。回家,竟发现四壁也都幽幽闪光,屋顶也幽幽闪光,我换下的衣服鞋子也幽幽发光,连我的十指、书桌与纸与所有的书籍也幽幽发光。我的轮廓与思维在里面清晰显现出来。呵,我突然明白,那些落在我周身的目光都一定是一束束X光呢。而我四周的墙,窗,树叶,房子以及一切有形无形之物都是隐蔽的X光底片。我走在街上其实就是走在无数X光的重围里。那些暗暗射来的光不断透视着我的头脑,口袋,皮包,心脏,身份证,器官,房子与一切。想起,其实,这人世间每个人都是一台长有人形躯壳的X光透视机。那满街的人其实都是一台台活的X光机在走。而那满街的探头一定是人类目光的延伸,物化,精密机械化与高端电子化吧?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幻觉无数的X光交织在一起,成为一种全新的人类神经系统、神的视网膜与思想的新的图腾。

  影 子

  那夜,他的影子不幸去世。他很悲痛了一阵。暗想,一定要为这影子办理好后事。第二天,他走遍了城市所有的影子医院,影子大学,影子图书馆,影子养老院去咨询最隹的处理方式。但都无果。他最后终于在位于巿中心的极具权威性的影子博物馆里谒见到影子馆长。那馆长诚恳地提供给他两个建议。第一个建议是回家后,在夜深人静时,把那影子制成木乃伊,以便长期保存。甚至日后可以与他合葬在一起。这是最好的纪念方式。制作时要切记三点,一是要让那影子一定死透死彻底,直到死成影子的影子。二是一定要让那影孑隔绝阳光,空气与水。与万物绝对隔离。三是绝对要在子夜时分进行。不能有灯。有光。这才能契合影子的本性。他听后,心里一声咯噔。想,那不是在暗指他的灵魂吗?第二个建议是,也可以把那影子用盐,用酒,用茴香,用蒜,用醋,腌制起来。放在古陶罐里密封数年。之后取出来,慢慢享用。要知道,您食用影子,就是食用岁月,食用记忆,食用自己。而把那影子全部消化在你的血肉里,与之合一,那是影子与人的最圆满完成与最高境界呵。他心里又咯噔一声,想,那不是又在暗喻他的一生吗?

  残疾者

  这个世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正常人。我们毎个人其实都是隐形的残疾人。有时是四肢正常內心残疾了。有时是影子正常头脑残疾了。而没有绝对的人格与灵魂正常者。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一台自身并不一定觉察到的内心的轮椅。那轮椅有时是面具,有时是酒杯,有时是神龛,有时是能言善辩的舌头,有时是荣耀的名片,有时是装满金币的口袋。有时是豪宅,有时是一夜成名的流行书籍,有时是各种头衔,有时是孤独。他们因为有这样的轮椅而自认为是正常人。但真正的正常人一定是那些极少数的能清晰洞察并面对自己內心残疾的人。这样的人在每一个时代中都是稀缺者!而人类最大的残疾必定是在每个人变形的灵魂里!endprint

  孤 独

  墙缝里嵌着一只眼睛。我是偶然发现的。当时它正悄悄地凝视我。当它感到我发觉它时,它赶忙眨了一下睫毛,闭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是谁的眼睛。但在我一人独居一室之时,它也让我有了一种伴侣之感。某日,我看到这眼睛里竟渗出了一滴水,又一滴水,又一滴水……那天无雨,墙缝并不漏水。我突然想起昨天晩上墙缝里隐隐有争吵声。莫不是那眼睛在流泪?我忙随手用桌上一块布替它拭了一下。第二天,那眼睛竟没有睁开。我想,莫不是我的拭布太脏,使之患上麦粒肿、结膜炎,或者角膜炎?或者是它还陷于昨天的悲痛中,对我这小小的偶然朋友无暇一顧?但我还是在那堵墙边恭恭敬敬点一盏灯,放一张桌子,放一瓶眼药水,并且用蜡笔在那只眼睛边上画了一副大大的眼镜,给它戴上。在最孤独的日子里,生命中即使有一只陌生人的眼睛偷窥也是温暖的呵!

  手 套

  一只意念中的手套。它孤单地放在那儿.不声不响,但在午夜那手套就自行进化成一种五条腕足的动物。它摆动着触手,呼吸着尘土,蠕动着爬升着,浮游于光与影之间,墙与屋顶之间。并且沿桌,沿椅,床,墙爬动着,触摸与搜寻着一切可以捕捉,可以掌控,可以攫取的有形与有形之物。它有着物质的內脏与饥饿的欲念,它有着软体的外形与変动不居的谦和,它爬动着觅食着,这间房子这个世界都是它的分泌物与猎物我知道,那手套其实就是我的意念。我想,这人世间每个人内心中藏有一只善于变形充满欲望,渴望攫住万事万物的人性手套。

  换脑袋

  那人一直夸我气色红润,五官端正,有福人相。某日,我与他正欢欢而谈,亲热得准备对火点烟之际,只听见可怖的一声嗤拉,一阵裂痛,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就发现我的头颅已被移植到他的肩膀上,而他的头颅已被移植到我的肩膀上。怎么会有此等事呢,怎么会有此等好手段与此等的绝活呢。正在我诧异,讷闷,还没有缓过气来之际,那人(其实他已拥有我的躯壳呢)的体腔内发出一阵幽幽的声音:不必惊惶,不必过虑,慢慢就会习惯的。果然,用不多久,我的头颅就习惯在他的肩膀上呼吸、思考、微笑,表演各种表情甚至唱圣歌了。有时我与他在路上撞见,看见他的头颅下是我当年最爱穿的那严肃的中山装,而我的头颅下正闪闪亮着他那条红色鲜艳的新潮西装领带。我宽慰地笑了。

  嘴 巴

  那张嘴巴总日夜不停地对我唠叨。但却又看不见那张嘴巴。这不,这张嘴巴又开始躲在不知什么地方唠叨了:今天外面天冷,你出去多衣裳呵。过街要注意横道线,尤其是十字路口的横道线,千万別被车撞了。千万別在外面贪吃各种充满反式脂肪酸的奶油蛋糕,西式点心,会要了你的命的。如是等等,不一而足。我天天听时时听,厌烦极了,终于忍不住对着那声音大吼一声:止嘴!那看不见的嘴巴稍稍停歇了片刻,又开始从另一角度另一方位向我唠叨起来。我急急地大吼一声逃了出去。那夜,我做了个梦。梦见半夜时分,我的紧闭的门突然被一个什么东西顶着顶着就开了,软软地爬进了一个什么东西,我细看,竟是一张没有脸,没有身体,没有牙齿,没有胡须,只有长长两瓣红唇的巨大嘴巴,它蠕动着,轻喘着,爬到我床边停下,竟吹着口琴,唱起歌来。什么催眠曲,圣诞曲,小夜曲,欢乐颂,绵绵不绝,唱个不休。我躲在被子里,惊恐极了。唱着唱着,歌声停了,竟悠悠响起了绵长的鼾声,呵,我想,机会来了。我马上爬下床,找出针线盒,趁那嘴巴熟睡时,把它迅速而绵密地缝了三个来回。第二天醒来,却发现我自己发不出声了。一照镜,清晰看见我嘴巴上被谁密密缝上了三道厚实的针线。

  试衣镜

  那人在大商场里的试衣镜前试穿新衣,也许是太用力太投入了吧,冷不防就被那镜子内部的一闪亮光反穿进镜子里了,那镜子还一层一层把他穿进了玻璃的最深处,成为镜子的贴身内衣。嘿,那人急了,从穿衣镜最内部敲着玻璃,大声向外喊着,喂快放我出来,快放我出来,我不买衣服了!但那穿衣镜却装聋作哑,毫无反应,反而把那人更深更深地穿进镜子的水银里,大摇大摆地走出啇场,还堂而皇之地下楼梯,走上街头。她走在城市最喧嚣的街头。从镜子内部望出去,看见满街竟走满了像她这样的玻璃时装合成人。

  手

  我的口袋里总是奇怪地搁着一只別人的手。一只不知是谁的手。那只手不知逃离了谁的身体谁的骨骼谁的手腕,单独而诡异地地埋伏在我的口袋里,总是不安分地搜索着。喂,我常常喊,你快些离开,我要报警了。那手就迅速地溶解成一条手的影子,平平地贴在我衣服最内部,并且沿着我四肢到处爬动着。我能感到那手的冰凉、饥饿与迫切。有时还听到那手的喘息声。我当然不敢报警。因为我曾经尝试过。其结果就是那手的影子迅速沿我肚脐缝隙钻进我体内,四处游走,不断轰响着碰击器官,直至爬上我胸口上方扼住我咽喉。

  颈椎病

  一直患有颈椎病。经过多方打探,得知,最简易快活的治疗方法是放风筝。想想也对,一个人手牵长绳,翘首望天,长此以往,怎么会治不好颈椎病呢?我于是决心一试。我住处附近的一大片广场上就天天有人在天不亮就放风筝。我那天提着风筝去一看,果然,雄纠纠的一大片人,一律手握风筝翘首望天,在广场上欢奔。细看时,竟发现每个人脖子后都还糊有一帖帖风湿止痛膏呢。我也加入其中。只是那天风特大,放风筝的效果特好。看见一部分精于此道者,载歌载舞,脖子笔直,正是疗效甚隹。但欢声中,突然我看见几个放风筝的人,不知怎么被风筝一拽,一瞬间悠悠飘起,飘飘上升,且速度越升越快,迅疾缩小成天上的几个点。大地上一片欢腾。我听见周围一片羡慕之声。据说,那些升天的人的颈椎病已都痊愈了。我坐下,在一旁充满钦仰之情地仰观。不多久,却听见从天上噼里啪啦掉下一些东西。我赶忙捡起掉在我脚边的东西一看,呵,竟是红澄澄亮闪闪的几块艺术品般精美的颈椎骨呢。哦,他们终于在升天的半途中脱胎换骨了。

  骨灰盒

  经过一番火烧,蒸发,过滤与冷却后。大家终于在一只小小方盆子里安顿下来。只是有点黑呢,那撮由大脑变成的骨灰这么想。无妨,它身边那几粒由手指变成旳灰烬哼唧着,往四周捅了捅。怎么这么不讲辈份呢,那堆由头盖骨烧成的灰尘有点愤愤不平。因为紧挨着它的竟是一堆由大肠小肠乃至肛门烧成的冷灰。而上方的一撮由几块脚趾盖烧成的冷烬正偷偷乐着,因为它们此生终于第一次置身于一只手掌的灰烬之上。四周的骨灰们终于慢慢安静下来。只是有点冷呢!那撮由两只肩膀烧成的骨灰赶忙掖了掖四周的木头被子。终于,万物的位置在不和谐中和谐了,小小盒子内响起平缓的诵诗声祈祷声与鼾声。毁灭终于使这个小小的世界天下太平。

  照 镜

  那夜我照镜,却在里面看见一张别人的脸,一张我不认识的陌生人的脸。那脸有些阴暗与恐怖,目光森森地盯视着我。我非常惊恐。这是谁的脸呢?我习惯性地往左往右往后面看看,并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镜子前。我有些惊惧。再绕到镜子背后看看,并没有异样。我满腹狐疑地又绕回镜子前,却见那镜子里又映现出一张女子的如花似玉的脸,极其妖媚而年青,仿佛一只刚从蒲松龄鬼怪故事里逃出的鲜艳狐狸精。我禁不住出声便问:你是谁?那女子旋即蒸发,化作一缕烟,匿形。我遂击碎镜子而入,要看看里面倒底怎么回事,却见那碎裂的镜子中又升起一面完整的新镜子,再击碎新镜子闯入,又升起一面新镜子。再击碎一面,又升起一面,一镜套一镜,直至无穷。脚下的碎玻璃片里,却旋转着无数脸的碎片,脸的伤口,脸的剖面,脸的分泌物,爬动的面具,滴着颜料的脸谱,燃烧的面罩。而我就踏着这些脸的尸体在往前走。仿佛在走回这世界的第一张脸……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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