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伊·克隆尼斯特来自华盛顿州,曾在弗吉尼亚、柬埔寨和亚利桑那州生活,如今与她的男人和狗生活在费城郊外。她热爱骑马、徒步和当历史播主。正因这些爱好,不同的地域风情被她信手拈来,揉进她的各个精彩故事里。本篇故事获得世界奇幻奖提名。
作曲家在小山坡上停下,俯瞰着斯格勒普村。他叫助手拍下这些板条灰泥构造的矮胖小屋,他自己从水壶里嘬了一口,眼里充满赞许地欣赏着这乡村风光。
马儿一路小跑,将作曲家驮进了村,长时间的骑行颠得他身子都僵了。他的助手则幸免于此——他只能靠走。助手名叫特里格拉夫,和古代斯拉夫神同名,作曲家很是欣赏这点。
斯格勒普村没有周日市场,因此进村的主路上空荡荡的,路边只有一位妇女,在卖玻璃瓶装的牛奶。作曲家并没上前问她在哪找村长,他已经知道了——路尽头,比周围的要高瘦许多的那座屋子。他早已见过十几个如此安排建筑的村庄。
作曲家在这座薄得像纸片一样的屋子前翻身下马,把缰绳交到特里格拉夫手中,又走到屋前,敲了敲门。马儿满怀希望地嘬着门前的泥地,特里格拉夫将他们的行装颠过来倒过去,理了一遍又一遍。作曲家等待着,双臂如两根栏杆一般交叉着抱在胸前。
进了这纸片屋,村长从一个阿拉伯风格的壶里倒出咖啡,端了上来。眼见这俗气的物件,作曲家挑了挑眉。他们眼下可是在匈牙利平原上啊。去年,作曲家曾在一个部落里生活,那里的人说自己的语言,用新鲜松木制成的乐器演奏音乐。
“我想研究贵村乡亲们的音乐。”作曲家对村长道,“我希望与你们一同生活,找到你们的音乐灵感。”
村长没把“为什么”问出口,但眉头皱了起来。
“找玛格达蕾娜去吧。”他说。
“玛格达蕾娜?”作曲家重复道。
“赶明儿来参加塞缪可节,我给你介紹介绍。”村长仍皱着眉,“那是啥玩意?”
他指向特里格拉夫膝上用布盖着的鼓包——里面是相机。作曲家对特里格拉夫点头示意,后者顺从地拿开面上盖着的布,举起相机,透过镜头看向对面坐着的饱经风霜的矮胖男人。
“行行好,别杀我。”村长说着站起身,“我什么都没有!”
作曲家可是业界行家,自尊心让他不好要求对方解释此举的含义。
节日当天,作曲家和助手到得比任何人都早。他们花了两小时给斯格勒普年轻汉子搬柴火拍照,辅以录像和录音。镜头前的汉子们腼腆地在桦树丛和堆柴火的空地间来回穿梭。夕阳西下,小伙子们燃起了一堆篝火。
天色渐暗,村民陆续走出家门。女孩身着白色长袍,头发里编着蕨叶;孩子打着赤脚,每个人都兴奋得发抖。
作曲家就节日类型记下一笔:基督教版本的异教求子仪式。他站在人群跟前,和一棵用丝绸和串珠装点的树并排立着,注视姑娘们曳步站好队形。再过几分钟,她们就会开口歌唱,打开天空,让雨水落在斯格勒普村的土地上。作曲家觉得,既然上一个村庄向他反复强调这个奇迹,总得有些事实作为支撑吧。
没人问作曲家是谁,也没人问他为什么来这儿。甚至根本没人说话。片刻后,作曲家瞧见姑娘们一齐开口,好似在唱歌,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注视着她们的嘴唇做出他读不懂的口型,喉咙费力地波动,胸脯起起伏伏。
与此同时,特里格拉夫眨着眼,一张接一张地拍着照。他要不就是能听见那歌声,要不就是早料到了自己什么也听不见。谁也没有对这静默表现出惊讶,这让作曲家心里很不是滋味。
姑娘们一齐闭了口。队伍末尾的一个女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方才的假唱累着了她。随后,她们一言不发地排成一队,走进桦木林。小伙子们低着头跟在后面,中间恭敬地空出一段距离。一名十一二岁的男孩想跟上去,却被他的父亲拦下来。他沮丧地小声啜泣着,可瞧见父亲脸上的表情,他又不敢吭声了。
当最后几个男孩没入树林,作曲家把裤脚扎进袜子里,抬腿跟了上去。队伍踩倒了树下的灌木,将树林一分为二。沿着他们踩出的路走并不难,也没有谁拦下作曲家和助手,不让他们继续跟着。特里格拉夫走在作曲家身旁,扛着相机,拍摄林间男男女女时隐时现的头肩与背影。
他们步行了约莫一个小时。几名男孩用破旧的铜管乐器奏出无规律的小调半音阶,组成一首挽歌般的乐曲。曲子没什么节拍,但男孩们全都踏着僵直而规律的步子,活像士兵一样。作曲家提醒自己,过会记得问问他们有没有事先排练过。
小伙子们时不时朝树丛瞥上一眼;姑娘们也一样,但脸上没多少害怕。长着绳子一般手脚的生物在枝条间移动,但没有下到过地上。树冠传来某种生物滑行的声音。队伍这会儿来到了一条昏暗的小溪旁。小伙子放下乐器,姑娘则拿出松树枝和榆木条编成的花环——花环上顶着蜡烛——将它们放在水面上。
作曲家把笔记收好,注视着花环顺流而下。他感觉有事要发生了。身旁的特里格拉夫微微打了个寒战,把相机往作曲家怀里一塞;作曲家吃了一惊,但还是顺手接过笨重的相机。他目送自己的助手加入青年村民的行列。出于他想不起来的什么原因,他并没把特里格拉夫叫回来。
男孩女孩们两两结作伙伴,特里格拉夫身畔是一名脸又瘦又尖的女孩。那张脸让作曲家联想到狐狸。他目睹着他们张开嘴,又无声地唱起歌来。特里格拉夫也唱了起来。
一曲唱毕,特里格拉夫和其他小伙子一起蹚进齐腰深的溪流中,身旁荡开一圈圈涟漪,身上一阵阵地打着寒战。作曲家琢磨着给纪念这场仪式的协奏曲起什么名字好。他知道,庆典结束的时候,村民们会把一棵稍加装点的桦树沉进河里。他思考着他们还会扔些什么下去。
蛇似的生物从小溪中央游出来,正是之前树上的那类捕食者,浑身湿黏,嘶嘶作响。这东西的腿缠上河中人的脖子,遮住了他们的脸。还没等特里格拉夫沉入水下,作曲家就明白他的助手没了。
玛格达蕾娜是个身型如巨石一般的老妇人。作曲家登门拜访时,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道:“绿周期间,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咯。”
进了小屋,她为作曲家端上一块拳头大的黑面包,上面涂了软干酪。在他吃着面包的当儿,她拉上窗帘,锁了门,重复念了两遍咒语。他听不懂,但从咒语的韵律中感到了它的神圣。
吃完后,作曲家掏出一个皮本子和一支铅笔。此前他并没问过玛格达蕾娜,是否愿意与他分享本村的音乐——他甚至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他觉得两人之间一定有过某种无声的交流。她已经表达出友好,要保护他免受乡下人迷信的鬼怪的伤害;这让他感到安慰,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作曲家希望自己不会和特里格拉夫一样毙命河中。
“你们有用现代记谱法吗?”他先开了口。
她朝他眨巴着眼。
“高音谱号和低音谱号?”
“没有用过。”她说,“和你所说的音乐不同,我们的音乐不是学来的。”
“那又是什么音乐?”他记下:不同于任何类型的祭祀音乐,其中或有宗教成分。
“害死你朋友的那种音乐。”
“那音乐连声音都没有。我还以为那是某种仪式,或者咒语,而不是——不是音乐。再说了,它是纯人声,连器乐都没有。这是为什么呢?”
“你听不见?”她满脸狐疑。
“听不见啊。”作曲家说,“难道我本该听得见才对么?”
“唔。”玛格达蕾娜沉吟道。
“你能发出那种乐声吗?”
“能。”她答,“但我觉得还是不要这么干为好。”
“我可以付钱。”作曲家说。几个月来,艺术上的挫败一直阴魂不散地尾随着他。在噩梦般的现实中,他漫无目的地在音乐厅和音乐学院之间徘徊。他渴望写出故乡农村里流行的那种音乐。现在的他,像该隐一样云游四方,额头上还带着神迹,努力寻觅这些小村子的秘密。它们早已被写出了风靡四方的轻歌剧的俄罗斯人与波兰人所遗忘。文明之美已经不再——他曾在一家维也纳咖啡厅里如此高谈阔论道——他想為野性谱写乐章。
玛格达蕾娜困倦地眨着眼。“但正如你所言,我们的音乐没有声音。”
“那我要怎样练习才能听见你们的音乐呢?”
“你没法练。外乡人都做不到。”
“那我要不是外乡人呢?”
那女人低沉着嗓门笑了。她从作曲家手中拿过笔记本,放在地上。她狐疑地看了看钢丝录音机,还是允许它留下了。“你不会想成为我们中一员的。”
“怎么会不想呢?”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在他的脸和遮起的窗户之间来回扫视。在她拿来当窗帘的毯子间,一片片影子追逐嬉戏着。“你要是听见了这音乐,就没法住在其他地方——你只能留在这里了。”
作曲家曾师从某个部落,学习演奏当地的小提琴和风笛,他们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平原人的浪漫,作曲家有些羡慕。他拾起笔记本,记下:音乐具有重大仪式性及文化重要性。
“和我们同住的这段时间,”老妇人道,“你最好时刻留心听雨的动静。”
作曲家答应下来。他回到镇中心的客房,对自己第一天的工作成果感到满意。蛇似的生物在屋顶的树上游走,但他没听见——至少装作没听见。晚上,他用自己的小提琴谱了一首马祖卡舞曲1。他躺在床上,枕着麻布味的枕头,耳朵捕捉着雨声。
河底的尸体翻了个身,下雨了。
这些天来,斯格勒普的村民们基本上足不出户。就连卖菜的商贩开门营业都是一脸的不情愿。卖给作曲家鹅蛋和黑麦面粉的时候,他们紧张地四处张望。时值绿周,这就是大家都面露惧色的原因,他一遍又一遍地听到这个词。
想来是村民们不擅长表露情感,他们并没有为祭典上丧命的男女们哀悼。作曲家又记下:常规性祭祀?压根没有人提起死亡的青年,也不曾提到那些如蛇一般伸向他们的肢体。作曲家就此事问过玛格达蕾娜,可她并不承认有谁死了。
“他们会回家的,麦子还等着他们来收呢。”她说。
作曲家弄来一架三角钢琴。他为每一个愿意听的村民讲解现代记谱法和音阶,又用自己的小提琴谱了几首夜曲和短歌;他写满了一堆笔记本,记下自己对当地流行乐的评述。流行于斯格勒普的,大多是关于狠心女子和她们倒霉的情人的民谣。但唱歌的只有小伙子,姑娘们从没开过口。她们坐着,又细又白的手指忙着针线活,用脚打着拍子。坐在一旁的作曲家感觉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好些晚上,人们会躲进木头搭成的矮小汗蒸房,谢绝陌生人入内。小伙子从壁炉里拾出滚烫的石头,搬到汗蒸房门口,他们的母亲和姐妹身披羊皮浴袍,在一旁等候。准备停当,屋门随即关上,缕缕蒸汽从房顶冒出。作曲家拿了一只木桶接雨,拉着小提琴,奏出孤独的半音旋律。光是第一周,降水量就足有22英寸。
绿周过去后,用来遮窗户的毯子被玛格达蕾娜取下来洗了。作曲家到她家门口时,她正忙着把毯子挂起来晾着。在她用衣夹把毯子固定在晾衣线上时,作曲家找了个树桩坐下,胳膊底下夹着他的小提琴。他如今已习惯这么无所事事地瞧着她在厨房或院子里忙活。他知道她用不着他帮忙,自己也不适合干那些活。
“适应了?”她说,招招手示意他跟她进屋。
“确实。”作曲家应道。他已经学乖了,知道农村人的迷信轻视不得。一旦表现出轻视,他们的嘴巴和房门都会齐齐闭上。“我觉得,今天我们可以讨论讨论民谣中的变调问题。”
“不了。”玛格达蕾娜说,“今天我要唱歌给你听。”
作曲家伸手去够自己的钢丝录音机,竭力压抑着内心的兴奋。他见证了绿周过后斯格勒普重新运转起来的过程:小贩不再有所顾忌地压低嗓门,而是朝着行人叫卖;一群群欢快的孩子吵吵嚷嚷地上下学;走在林荫道上时,人们不必再紧张地仰头张望。但作曲家一直担心玛格达蕾娜依旧闭门谢客。
她缓缓地喝了一口水,又清了清嗓子。她的双臂垂在身侧,下巴扬起,直指天花板。她开始唱了,但没有声音。作曲家呆坐着,听着她唱,膝上的录音机徒劳地嗡嗡运转。要是特里格拉夫还在的话,准会拍下她张开的嘴巴、紧闭的双眼和放大的鼻孔。但特里格拉夫死在了河底。作曲家忆起一个从前听说的逸闻:有个德国佬写了一首全是休止符的曲子——整整4页,尽是寂静。
随后,过了几分钟,她的喉咙发出了声音。歌声很小,薄如蛋壳,音高上下浮动,好似一台正在调音的乐器。无论是用小提琴、风笛、钢琴,抑或是现代记谱法,作曲家都无法描摹这种声音。他只能听着,把录音机举到玛格达蕾娜嘴边,一边寻思着自己的设备能否捕捉到她发出的声音。
“这次你能听见了吗?”一曲唱罢,玛格达蕾娜问。
“听见了一点儿。”他答,“为了发出这种声音,你经历过专门的训练吗?”
“我太累了,回答不了问题。”女人道,“劳驾,在下雨前走吧。”
作曲家收拾好东西起身。正当他走到门口时,天空打开,下雨了。
绿周过后,特里格拉夫回来了。他从河里出来,还带回一个老婆和满脸又黑又浓的胡须。剃了胡子后,他脸上的皮肤嫩如初生婴儿。他不愿谈论任何在河底发生的事,走路恍若梦游。
在特里格拉夫和他新婚妻子的家里,每一处平面上都放满了水罐。桌子、书柜、壁橱顶和门廊台阶,全被水罐占满了。作曲家造访时,她却一点喝的也没提供。他现在倒是习惯了斯格勒普村民不好客的作风,于是行使了自便权,拿厨房桌上的水罐灌满了水壶。他这才发现,壶里的水又浊又酸,像是死水。
“这不是用来喝的。”妻子道。
作曲家坐下,等着特里格拉夫回家。他助手的妻子坐在对面,时不时地把洗碗布浸入其中一罐水里,用蘸了沼泽水的布从上到下轻拍着皮肤,濡湿脸颊、脖子和头发。作曲家举起腿上的相机为她拍照——瞧她伸长脖子的那副模样,分明是想得到赞美。过了不久,作曲家问她愿不愿意唱歌。她告诉他,在他看来,歌还是唱给那些不懂音乐的人听为好。
“随便哪首都不行吗?”
“有一点音乐细胞都不行。”她说道。
特里格拉夫哼着小曲进了门,问作曲家这几天能不能一起去钓鱼。“艾莉达跟我说明天没雨。”
还在用湿布擦拭着脸的艾莉达说:“客屋不空出来,雨是不会下的。”
特利格拉夫说:“她觉得自己能办到?能把我们男人全给服服帖帖地拴着?”
“她可是单身,”艾莉达说,“当然有这能耐。”
来到河边,特里格拉夫说起了绿周里发生的事。回忆起来,那几天真像在做梦一样。他的意识漂浮在身体上方,眼里看着河底发生的事情,却无力阻止。
姑娘们则能在水里呼吸和游动。她们的四肢伸长,门牙从嘴里突了出来。当她们亲吻岸上配对好的男伴时,那利齿会刺到对方,疼得仿佛朝伤口上抹了盐。
据他说,姑娘们晚上有时也会歌唱,唱的仍是塞缪可节上的祭祀歌曲。
“在水下你才能清楚地听见那种歌声。”特里格拉夫告诉作曲家,“水上听根本没声音。”
作曲家掏出笔记本记到:祭祀音乐通过对内耳造成必要损伤来达到共鸣效果?
“我只想问,”作曲家道,“你怎么就娶了她呢?”
“什么意思?”
“她差点儿杀了你。以后也可能会杀了你啊。”
“哦,这只是村里的习俗罢了。”特里格拉夫说,“每个女人都得看着自己的丈夫在河里淹一回。所有的女孩都会这么干,必得做这么一回,否则就无法唤雨。”
自己的助手现在相信祭祀的力量了。作曲家记下。
“你不介意她有凌驾于你之上的力量?”作曲家问。
“当然不介意。”特里格拉夫答道,“水底下是她们控制你,但只要一周,她们的余生就都归我们了。”
“也有可能是你归她们呢。”作曲家说。
夏至未至,六月燥热的空气里,特里格拉夫依旧打了个寒战。“你还是别在这里久留的好。”
“为什么?”
特里格拉夫不肯告诉他。“我们还是离河边远点吧。”他说,“单身汉,河边走,转眼埋进坟里头。”
“啥?”作曲家对这句谚语闻所未闻。
“没啥,没啥。”特里格拉夫说。“这只是我们在河面之下说的话罢了。”
作曲家再次造访玛格达蕾娜时,她没在屋里。不过,有蒸汽从她的汗蒸房里冒出来,他便决定一小时后再来一次。一小时过去了,她仍坐在浴室里,一直洗到深夜也没出来。每隔半小时,就有小伙子把滚烫的石头和新打上来的水送到她汗蒸房门口。
作曲家很想问他们一些问题,但最终还是忍住没开口。自打他听玛格达蕾娜唱歌以来,斯格勒普的村民都不愿跟他说话。跟他学音乐的学生们不来上课了;他的受访对象扯出各种无厘头的借口闭门谢绝。夜里,他在三角琴上弹起了肖邦的雨滴前奏曲。他记得,肖邦创作这首曲目之前,曾看见另一个自己卧在河床上,雨滴在头顶的水面奏出匀速的急拍。作曲家想,要是自己翻来覆去地弹奏这首前奏曲,没准也能为斯格勒普村带来雨水;真有人能把肖邦的曲子弹得出神入化的话,太阳肯定就会躲起来了。
出于拘束,斯格勒普的村民们甚至不好公开责怪作曲家导致了干旱。村长倒是来过客屋一次。作曲家起身迎接他,旋即又坐回琴凳,拾起刚被打断的雨滴前奏曲继续弹奏。“你可以离开村子的。”一个休止符的空当里,村长开了口,“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或许你不知道?”
“你是怕被别人看见和我在一起吗?”作曲家问道,进了乐谱上标着“sotto?voce1”的慢板段。他清晰地听见这段表现出的雨水滴落,雨声滴滴答答,徐徐地落在水面上。“他们会把你也赶走吗?”
“比起女人的怒火,挨饿更让我害怕。玛格达蕾娜唯一能做的事、也是她正在做的事情,就是不再唱歌。”
作曲家停下演奏,又记到:音乐成为社会控制手段。
“你是否认为,只要村里的姑娘不唱歌,天上就不会下雨?”他说着,又弹起了钢琴。
“姑娘们?不,她们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她们的身份,因为孩子将会继承她们的血脉。但就目前而言,玛格达蕾娜是唯一一个能求雨的女人。”
“那她要是死了呢?”
“会有另一个女人为斯格勒普歌唱。”
作曲家来到了曲末明亮而略带踌躇的主旨段,恍若暴雨过后的清晨。他奏完最后几段和弦,比乐谱上的标记延得稍长一些。他头也不回地说道:“那样反而可能最好。你不这么觉得吗?”
***
作曲家来到玛格达蕾娜房前,她仍旧待在汗蒸房里。蒸汽如白浪一般从屋顶腾起,但空气依旧干燥。好几个星期了,滴雨未下。作曲家敲了两下门,等待着。玛格达蕾娜叫他进来,他依言照办。
玛格达蕾娜从头到脚都裹在湿漉漉的柳叶里,像穿着一件窸窣作响的灰衣服。她跷着在水里泡得发白起皱的光脚,搁在靠墙固定的木椅上。湿头发用蕨叶扎起来,大束大束地垂在身后。
“你快唤雨吧。”作曲家说。
“不。”玛格达蕾娜一口回绝,从椅子上站起身,随着她的动作,柳叶发出碎裂的轻响。屋外的风势渐渐大了起来。
“你不肯吗?”
“我拒绝。”她答。“只要异乡人还待在客屋,拨弄那些个外来的乐器,粗劣地仿写我们塞缪可节上唱的歌,我就不会唤雨。”
“你拒绝?”
“离开斯格勒普。”
作曲家弄明白了。田里的庄稼萎蔫;树木光秃如冬日;河里的水位大幅下降,甚至站在岸上都能瞧见河底游泳的斯格勒普姑娘;就连汗蒸室的木头建材也无法保水;即使是最潮湿的东西也变得干燥至极。
将玛格达蕾娜连着汗蒸室一块儿烧掉的那把火,大家都知道是谁点的。不仅如此,他们也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的火,因为几星期以来的第一场雨把最后一点火浇灭了。
过了一段日子,作曲家搬離了客屋,在村子里讨了个老婆。他请新的求雨者——特里格拉夫的妻子——为他唱歌。她依言而行,用平静的嗓音唱出浑厚的低音,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恍若悄然滴落的水珠。作曲家如今全能听见了。
责任编辑:龙 飞
1一种节奏轻快的波兰舞。
1记谱法,表示“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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