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最先为群山排序的人,始终活在谣曲深处。他找不到衰老的理由,他只能坚持成为山以及风雨牢固的慰藉——最低矮的山依然记得他的疼痛。那是与旭日有关的疼痛,也是谷物与酒的疼痛。他从墙隙中,抠出祖先失传的身影。他,反复辨认祖先维系苦乐的全部理由——苦难锻造的祖先,一直举着,大束缀满种子的季候。
褐色的山藏着他粗粝的笑。这样的笑,覆盖草木,并不断改变着星空璀璨的位置。
他想躲开那座幸福多年的山——他是它的义子,是顶着山的宿命寻找出路的红色石头,是山影上的火,是山脊不敢遗忘的整根肋骨……
但他仍被紧裹在那座山黛青色的襟抱中,他被山的泪水,反复沾湿。
一座失败过的山,想从他灵肉中,找到桃花新颖的嘱咐。
他,久久望着那座最高的山。他业已习惯的巍峨突然幻化成一种预言——他是预言的命名者——他,掌握着预言的准确度以及分寸。
他把一种山势,递到我和谁颤抖的手上?
2
请你及时出生吧——按照群山赋予的节律,请你呼吸,蹬一蹬泛红的小腿,嚎哭,朝屋檐上瓦蓝的天穹撒尿,然后摆臂,再摆臂,将一小缕黄昏,猛挠出三至四道伤痕。
你是怎样认识那些蹦跳之山的?请练习撕扯偌大山色——山伸出脚趾,将你的咿呀声挑过云层。山让你在跌过八十一跤之后,颤巍巍,学会了走路。
山的高度在不断变换。请你跳起身来。山有可能成为你的某一部分膝盖,成为你第一条看得见的青筋,成为你塞进怀中的五种气象体系。
你开始适应了责骂,谜,摔打,泥块与虫,安慰,蝴蝶环绕;你适应了从雪粒里掏出隔年的闪电……如果父亲从异地带回一卷崭新灯火。你将沉默投进山的粗瓷碗里。
请将第一种悔恨刻在奔跑的石头上。
石头不会跑得太远。它会等着你,为你,添加一节燃烧的骨头。
请把母亲搁在风雨不倦的承诺中——
母亲,有唯一祝愿。
请顺着山与母亲祝愿的方向,生长。
3
他在风的脊梁上,写风的守候。这是什么年月的风?茅草的年月长于所有镰刃的年月。风烈。三千种夜色试图替换风的脊梁——而风,证实了黎明的存在。
陌生的祖父从腰上解下大把风声——黎明,的确存在!
也许所有祖父都是陌生的。他将如何修缮字形上纵横的天色?风给黎明预留的道路逐渐凌乱,但黎明,绝不会错过祖父走过的道路。
他的书写常常出错。他总在为此而羞愧。他无法向风索要那些与祖父有关的书写勇气。
星辰来自漫漫黄土。直到祖屋上的星辰,从千里外捎回一个神圣的错字,他才好像真正找到了群山起伏的理由。他视这颂歌般的字为圭臬,为爱与苦痛最终极的指南,为祖父和山峦共同赐予的赞许。
风与一代代人的回望,被反复传诵。
旭日醒来——
山在各种错综的笔画中,进入盛年。
祖父,不会永远消失。
4
一条河有超越群山的怀念。它只能怀念。稼穑与帆,错杂。岸记载的时令与多种鱼汛重合。露水映照三种孩童的身影——那些渔歌型火种,还需要谁的怀念?
河在找自己的源头。走了这么远,回溯已变得异常艰辛。但河仍然可以再次进入自己青色的源头。
你被波澜推动,像童话中一个适合朗诵的章节,你调度各种涛声,将曲折的未来拓印在蓝色桨影上。
河,放弃过多少呐喊的水滴?
河重复群山的道路——通过山脊上的云,河传递鱼龙互鉴的历史;它,还将延续哪一种启迪山色的历史?
孩童的诵唱变得灿烂。河与我们的联系,能否继续建立在碑石与布满星月的案头?
——我将山与河的界线移出众多灵肉。
我想让山是河流命定延展的山。
让河,真正成为高原蜿蜒不息的血脉。
5
现在是姐姐在带领我们行走。襁褓中的姐姐,再过三个时辰便是竹与洋芋的姐姐。再过半个时辰,是喜鹊及牵牛花的姐姐。
她的哭声成为一幅弯曲的画。她在上一个时辰微笑过,她手里攥着山峦善良的千种毛羽。
她不只是在带着我们行走。从黑色石头上,她捋下高原的誓词。她可能已印证过什么了。她正在长大。她具备了各种土粒吱呀吱呀的生长性。
姐姐,已被风锤炼过多少次?
她记得母亲移植在檐后的大段春色。我们肯定仍将奔走在姐姐环抱的风中,我们的道路,必须决定一部分幸运的春色。
哪种晨光能拥有一个纯银般的姐姐?
山也在行走。脚步坚定的山,跟在姐姐身后,像一群自成节律的文字。
姐姐向旭日借来几声鸟唱。
襁褓鲜艳——
姐姐有命定的吉祥,有让我们的足迹恒久闪耀的美丽。
6
你被手提唢呐上路的人再次叫醒。——他是暗夜千百种心愿的施行者,也是唯一能将大山之魂悉数纳入蓝色火焰的祭师,是那几块石头共同约请的生死兄弟。
你梦见过他手里的唢呐么?这座高原需要太多唢呐——那么多心愿需要诉说,那么多爱憎需要吟诵,那么多苦痛,需要你,呈献最古老的热泪……
而唢呐开始战栗。铜的唢呐,也是血与梦境交织而成的唢呐。
他正在远离你的张望。他是某种启迪的传承人,是路碑和里程的修改者,他知晓你多年前寄放的星空,以及恨与隐秘。
他必须上路,必须走在旭日前面,必须将整条河拴系在滚烫的肋骨间——在叫醒你的一刹,他必须越过鸡声堆积的霜色,将一部分未来,亲自交到你淡雾袅绕的手中。
他,必须与你共同完成这类似于骨肉或夙愿庄严的交接。
——唢呐,终于响了。
如果高原放弃倾听,你必须耐心倾听。
你必须在他成全的晨光里,找到所有隶属于灵肉的回声。
7
九只鸟在山谷里寻找误伤了上一个黎明的拉纤者。他是否已将自己藏进某种草色内部,或鱼的遗忘中?他记得黎明疼痛的样子,记得黎明惊异的各种表情。
也许黎明真值得伤害。一个包容了多种诺言的黎明,竟然也击碎了船黝黑的骨头——也许,黎明真该承受这种与天气契合的伤害。
什么天气?祖先挂在船舷上的身影变得潮湿。帆是否仍然需要祖先?它砸伤的是哪一种形状的祖先?
好像纤绳也是祖先最为曲折的一部分身影。
哪块石头比拉纤者更为失望?他留着他始终喜爱的水势。但这个黎明掀起了水宽阔的欲念,那些葬送第九轮太阳的水,又一次,抬高了黎明精心设置的坎坷。
在毁掉纤绳之前,他,也毁掉了晨光的翅翼。他消失。他带着波涛无辜的蔚蓝,消失。
——九只鸟,已找寻他多年。
下个黎明,某只赤鸟将加入到寻找的队列中。
它,能否发现拉纤者重新拯救黎明的踪迹?
8
他们,留给你一大片起伏的向日葵。在高原,向日葵复制过多种传说。但这一片向日葵还显得比较稚嫩,它们浅绿的想法尚在逐步成型中——它们,想继续构建属于自己的太阳。
高原有太多太阳:水的太阳,桑与麻的太阳,刺梨太阳,甚至粪团和犬两两对峙的太阳,石灰石太阳,甲虫的太阳……高原,有无数值得放弃或坚持的太阳。
而向日葵站在大量太阳背面。它们正设计出另一种环形发光体,它们想让多种色泽的光,衍生成提升自我的灵肉。
那些远去的人,是向日葵渴望的第几种证词?他们取消了与太阳构建多年的血肉联系,将整片向日葵,留给了你。
这绝不是简单的馈赠,也可能与他们试图创造或亵渎的未来无关。
——你,还能承担什么?
如果向日葵幸福,你的守望将重新获得价值。
但你不能只是守望。
高原暗示过太多的生长可能。
向日葵寻找的翅膀藏在你和谁正确的风中?
你,必须再次进入,这注定辽阔的向日葵季节。
9
山河自成法则。雨有早于山河的法则。在我们试图成为启示之前,雨向星辰借来光芒,用以洗濯大地无从遮掩的爱憎——
谁把难以命名的山,搁在花颤抖的萼上?
河,再一次退回到雨的源头——从不变暗的源头。河从自己脉络中,清理出大量值得重复的雨意。
你和那些逆河而上的人,能否适应山与河既定的锤炼?
祖母上个季节诅咒过的罪恶依旧缀满鸟翎。祖母总在远去。她守候过的黎明,仍将从一只鸟斑斓的梦境右侧开始——彩绘的鸟声,让历历山河,融入整片雨渍古老的期许。
雨记载的天色,逐渐繁复。
——河可以改变的,也正被一群奔跑的山改变着。
或许,已没有一只鸟能替换山河的法则了。
而我必须成为那个拂开雨及青苔,在大地根部艰难寻找祖母的人。
10
雪,与我们的哪一种警觉有关?山在追忆百年前的某场大雪。在山的回溯与期待中,你可能会遇到,那场漫长的翠绿之雪。
我们是怎样一天天成为警觉的?雪,也在回溯。雪将祖传的祈愿裹进烈风,它,想赋予我们的骨头一种更为壮阔的节令。
雪,并不追逐什么。
它曾无限接近我们的怀念。但我们不只为怀念活着。我们也为雪,开辟过最为卓越的道路。
雪的旌旗,有可能仍高悬在百年之前的那个三月。
一些人将雪凿刻成信仰。
一些人,成为雪及我们命运的一部分。
山,仍在追忆——
那些启迪未来的雪,或许并不只在努力塑造未来。
就像此刻,我为父亲整理好衣领,然后一起走进整片苍老的风中。
——雪,在等着山和我们坚定的脚步。
11
请选择一种源自红薯的生长模式。巨大的块根,撑起一千座山的言说。那些饥饿过的石头,迅速舒展筋骨——它们即将成为薯叶上闪烁不灭的曙色。
你还能为晨光设定哪一种路径?所有黎明,都在伴随你生长。黎明奉献过最为卑微的旭日。黎明也将一次次献出,旭日踉跄的道路……
种植红薯的女儿,像山川的另一种赞美:所有属于雨露的,都必将属于梦想——你,藏掖过大量梦想。女儿挥动锄头,她可以触及整座高原最为完整的未来;她,是高原无法遮蔽的预言之一。
山将自己搁进生计与爱黝黑的光芒中。
谁向红薯索取过高原最初的传说?
一条被旭日赐予多重职责的薯藤,开出紫花——它想在女儿的身影上,描画最接近预言的吉祥。
而高原和你同属于,这与红薯孕育的吉祥息息相关的生长模式。
12
大山腹地,那群将风雨雕琢成启示的人,将恒久活着。他们是祖先传递的爝火之影,是草叶交错的季候,是一块石头可以容纳的所有苦痛与欢欣。
别轻易向山峦打听他们的寄寓——他们扶起过跌倒的山峦,他们给了群山最好的冀望与礼赞——他们视山为自己的儿女;他们,为山添置过千百种如画的风声。
他们决定着启示最早的纹理,也是启示真正的抟造者,是把启示与群山命运紧紧拴系在一起的人。
别在河的骨殖上找寻他们的泪水。他们,比船划行得更迅疾。他们在一支鲜红的桨上,烙下,高原淋漓的身影。
灯。谷物与爱憎。火强化着翔鸟业已习惯的纪年方式——歌哭者,让山的遐想变得艰巨。
——我们穿行在一群人悠远的瞩望中。
这些不懈砥砺灵肉的人,将再次为我们,完善风雨壮美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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