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的诗总是在尝试为词语打开一个新的向度,他并不是咬着牙榨干每一次表达的潜能,也很少在错综复杂的隐喻迷宫中,把隐秘的情感和世界的侧面包裹其中。在雷平阳的诗歌世界中,自我的声音并不是空寂的独奏,词语仿佛是他粗糙的手,在与山水的碰撞中,诗歌自己奏出了一曲旋律,它的质地时而坚硬,时而柔软,甚至会在相互的共振中物我两忘,唯有意境留其声。雷平阳诗歌中所流露出的哲学气质,是一种能听到万物之声的天人合一。
物我关系始终是诗歌创作中的关键词,无论是诗人还是诗歌本身,都始终处于感受世界的进程中。以冥思之想入诗,以语言之力表达,从诗人的感受出发,最后又复归于读者的感受,从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自我的延伸与映射。但若无“他物”以观照,又何来“自我”之说?新诗写作在挖掘汉语潜力的同时,很容易被困于语言的迷宫,拨开修辞术所掀起的迷雾后,只能看到诗人渺小的自我。这样的言说方式终究是无源之水。作为世界的一部分,本应与万物贯通的诗人,只能隅于语言的一个角落。面对当下新诗写作的困境,雷平阳在近作中再次展现了他处理“自我”与“他物”的能力,这是一种诗歌意义上的“民间立场”,他赋予所写之物言说的权利,诗人只是这幅山水画中的一道瘦影。
在雷平阳的诗中,从“自我”到“他物”的互相抵达,是简单又直接的。在《空深》一诗中,诗人将诗意存放在了一次叙事里,“山已是高峰,白云/又在山后另起一峰/万松寺里正在超度怀沙的亡魂”,他首先描绘了一个山与云互相拔高的场景,这种无限接近于天的神圣空间,隐立着一座万松寺,其中的僧人正在超度亡魂,空深之感尽在不言中。接着,诗人马上通过“梵唱中似有穿白袍的人影/结队从黑山峰去往白山峰”两句,将黑与白这两种纯粹之色置放于缓缓展开的叙事中,其中结队的人影与梵唱,都让整体的诗意空间,更具神秘色彩。这时,“被逐出寺门的年轻人法空”“他要划船前往那高山脚下的小镇/把一篓筐银鱼干卖了,买一部手机”,从山上到山下,从梵唱的僧人到被逐出寺门的法空,本应苦寻“五蕴皆空”的年轻求佛者,却在下山后第一时间选择买一部手机,这样近乎小说散文的叙事性表达,雷平阳将其揉进了诗歌语言后,便在几行诗内完成了神圣到世俗的转换。在诗的最后,诗中的年轻人法空并没有沉溺于他的新手机,“如果还剩些闲钱,他也想/顺道迎请一尊/地摊上出售的白瓷观音”,这或许便是一位凡人在世俗与神圣,在山上与山下之中,所能做出,所会做出的选择,以地摊上的白瓷观音成全自己的信仰。雷平阳并没有用抽象的语言处理这一哲学思考,而是通过一个简单的叙事,就让读者感受到了他悬而未决的哲思。
只让万物发声,自身却陷入沉默,这也是雷平阳始终在避免的割裂。不同于《空深》,在《雪夜》一诗中,诗人自我的言说与感受更为清晰,“我在屋内提着灯笼画虎/两只手握不到一块儿。同时一匹受惊的马/正从炉膛内猛然地跃出/需要两只手合力才能抓死/它燃烧的缰绳。”两只手握不到一块儿,却要两只手合力才能抓住燃烧的缰绳,这样一种悖论性表达,仿佛是雪夜中的一处微响,其中诗人的无奈正在隐隐作痛,甚至在“她的睡梦中”,诗中的“我们”,也在“无端地承受着假象之中/真实之刃的切割”。这首诗中,雷平阳的表达并不是物我两忘的,而是以更为激烈的姿态诉说自己的情感,但他的声音并不是向内的,或者说私语式的独言,而是始终保持着与“他物”的对话,在梦中依旧有“一群白象正行走在牛栏江/重返梁王山的波涛上面”,并且在最后,“提前惊醒的/孩童,用雪花垒成自己/然后等着它们融化在水中”,诗歌的表达主体寄托于孩童,并在“自己”与“雪花”的交融中,最后融化在水中。
在《山中落雪》一诗中也是如此,诗人以自身行动的动机作为开篇,“我本想今天到另外一座山去/找人谈天”“但大雪封锁了/山中的小道,满地尽是月亮”,自我的动机在与他物的互动中遭到了消解,因此诗人写道,“我索性敞开了大门/让雪花朝着灯光斜飘而来”,在炉火的温度中,“我听见它们,在化身之前/都会‘急,急,急……’地叫上一声/仿佛从天上带来了什么/紧急的回音”,当诗人将自我向外在的万物敞开后,他似乎听到了它们隐约的低语,此时,“而我早已/目光收回了心内/脸上跳跃着火焰的影子”,这时的诗人已不需再出门找人谈天,心内回响起的便是火焰中“急、急、急……”的声音。
这两首诗无疑展现出了雷平阳自我如何与山水处事的哲学,我之声不曾隐去,物之声不曾停止,诗不独立存在于二者中的任何一方,而存在于二者对话中的场域。
然而,物我的互相成全并不是轻易的事。自我的声音固然可以在与山水的推杯换盏中相互和解,但有些痛苦的坚硬的情思,却难以轻轻地托起诗意。在《中午的寂静》中,“生活缩减为生存,人缩减为影子,如此寂静/心头尚有童子无邪的梦想/眼前却是用抒情诗频繁地去书写死亡时的悲怆”,这种纯粹的情感表达,是雷平阳此前三首诗作中极少见的,这寂静的白昼实际上将诗人从纷杂的外在世界中抽离,让他在更简单的物我关系中咀嚼自己的过往,他写道“我在书房中邋遢颓废的样子/神似父亲暮年蹲在冬天发白的土地上/抬头乱看的样子/他的身边北风发出唧唧唧的声音”,暮年父亲鬓角的白发与冬天发白的土地融为一体,好似在与北风对话,仿佛冬天的手撑开了诗人的眼睛,他在艰涩、刺痛的回望中想到了颓废的自己。然而,“我唯一缺少的就是北风/和它唧唧唧的声音”,这样一种缺憾,是否也是诗人对自我的反思?回忆、情感、他物都混杂在了一起,多声部的复调中竟构造出了一个“寂静的中午”。
在《黎明》一诗中,雷平阳的思考更呈现出金属的质感,诗中的他静悄悄的,却在挖掘一个秘密。诗开篇,“月亮退至灰黑的山顶/在等待着天亮”二句,就将叙事的情景拉进一个暧昧的边缘,即一个月亮隐去,太阳却尚未升起的黎明。在万物轮转的间隙,“镜子里开始有人醒来,熄灭的火焰/又一次点燃在一锅清粥下面”“路灯关闭,广场上的喷水池里/也才会汇聚这么多裸泳的人/邮箱四周也才出现告密者/排起的长队”,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时刻苏醒的人,都在做着平日里隐瞒着的事,在诗人看来,这便是“不一样的哲学,自有不一样的信徒献身于/黑白交替的边界”。边界代表着一种危险,一种不稳定,只有身处其中,才能看到“推广孤例,盗圣物惑众/命令事件等同于一再纂修的真理”,甚至连“小院中那只报晓的公鸡/也能做得滴水不漏,而且还在/自己的血肉里,提前暗藏了毒药”。我们无从知晓世界运作的规律,在“黑白交替的边界”,发生了许多改变世界的微小事件,正因为如此,我们想不到“当迎亲的飞机群出现在天上/必有几十列火车正奔驰在前往同一个葬礼的”之中的必然性,也猜不透“途中,也必有宿醉中的父亲/将上学的儿子送错了学校”的偶然性。雷平阳在这首诗中没有通过对话或独白,来达成与外在事物的沟通,而是虚构了一个世界的窄缝,向我们也向他自己透露了秘密的一角,我们的所感所悟并非来源于自我的玄想,而是倾听了世界自己的言语。
正如雷平阳在夏天的随笔中写到的,“在我们的写作现场,谦卑与教养,以及发自内心的信仰,已经少得可怜,如何正视,或许已是一个大问题”,诗歌之于诗人并不是自恋的工具,许多晦涩的表达不过是自我的幻觉术。雷平阳所搭建的地理图景,以及诗歌中山与水的诗意画面,并不是为了将我们带向此地,而是为了让我们在谦卑地倾听、感受、对话中,同山水一起供养哲理的萌芽,从而抵达诗歌,乃至哲学的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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