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 途
沿途,如同一部鲜活的剧本。——青碧的草木,灰白的街道,落魄的流浪猫。它们会说话。声音低低的,独白。
人间世相,纷纭多变,若白云苍狗。
玉兰上那颗露珠,绝非昨天的。它有洁净的容貌,崭新的呼吸。
那枝栀子花,比昨天繁盛了些,它的笑容,愈发明艳动人。
昨天,我凝望了很久的一朵云,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它灵魂未灭,在另一个地方,持续洁白与轻盈。
沿途,我也是其中一部分。
我有明亮的眼,素洁的衣,有诗书可伴,常写字娱己。
清晨,当我经过一株白花夹竹桃时,我停了下来。
她们鲜活生动,每朵都不卑不亢,倾城颜色。
那么多枝丫,上面坐着诸多白裙姑娘,韶华美好。
蹲在它身边,久久凝视。有几瓣飘落在地上。像我,青春渐逝,有零落之美,也是好的。
买 菜
慢慢走着——菜场拥挤。面色黢黑的大娘,眼里透着精明。瘸腿大叔憨笑,像颗呆头呆脑的大白菜。人丛里钻来钻去的小男孩,穿着他妈的紫衬衫。
卖鱼小贩,拎起刀,啪,把一条鱼拍晕。
青菜青,白菜白,紫菜紫,红菜红,黄菜黄。
四处叫嚷喧嚣,喊声高亢,骂声凄厉。
整个菜场,像一大锅烩饭,饺子,面条,馒头,稀粥。
一扇扇刚杀好的肉,红的白的,挂在铁钩子上,晃来晃去。
老板坐在肉摊边吃饭,呼呼噜噜,一碗蔡寨罐饺子。脸上一块一块横肉,和铁钩子上的肉相映成趣。
卖干果的女人老了,干果一样空瘪枯皱。她身边,一个带篷子的婴儿车,婴儿亮晶晶的眼,脸蛋儿上覆着细细的茸毛,青桃儿般鲜嫩。
菜叶遍地。空中飘浮着各种异味。腐烂的水果堆在路边。
空空的钱袋子。胀鼓鼓的腰包。漆黑锃亮的皮鞋慢慢踱着,劣质塑料拖鞋步履匆匆。偶然发现,一个小贩的眼神像两只空空的碗,空碗朝天。
讲台之上
初生的竹笋。清凌凌的嫩阳。樱桃红的朝霞。毛茸茸的雏鹰。我在他们面前,且歌且舞。这些美妙的精灵,睁大亮晶晶的眼,含苞待放,露珠闪亮,嗷嗷待哺,望着我。
当又一天开始,我站在讲台上,身上长出了一对薄明的翅膀,凌空而立。
跟他们一起飞。
爱流鼻涕的小军,思维野兔一样快;漂亮大方的兰兰,指挥着大合唱;调皮捣蛋的刘扬,朗诵着一首诗;老实巴交的祺祺,又帮人义务劳动了。
蹲在墙角反思的名名,看着一只蚂蚁出了神。一个同学偷偷给他递了一颗大白兔奶糖。
迟到的小花,满脸通红,汗珠啪嗒直掉,她家的猫丢了,找了一晚上。
这些亲爱的精灵们——
幽谷兰香。我们闻香沉醉。
高山巍然,我们攀援不懈。
蓝天清湛,我们对视青云。
风雨雷电,我们勇猛穿越。
是他们,带引我走向无限的美之所在。这些美妙的精灵,个个有颗七窍玲珑心。生气,愤怒,开心,狂欢,写一页少年史,是他们;新鲜,创意,活泼,捣蛋,写一页梦想史,是他们。
这些美妙的精灵。
在黄昏听曲剧
古旧的旋律,咿咿呀呀,随着暮风在空中飘荡。闪亮的行头,翩跹的水袖,唱戏的女子俏生生,水灵灵。
掌声雷动。
多年旧事常常浮现。青苔小院,蝉声嘹亮。摇蒲扇的外婆,躺在藤椅上,神思恍惚。
收音机里的白素贞,陈三两,小苍娃,高秀芳,柴郡主,等等。
已化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骨血的一部分。
一只鸡站在榆树上。炊烟写着行书。牛羊归圈。
曲剧高高低低响起——
母亲也爱曲剧。她听曲剧,讲白蛇传,讲陈三两,讲铡美案,讲风雪配,讲五福临门,讲碧玉簪,讲寇准背靴。
多年前,她幻想成为戏中人,唱别人故事,浇自己块垒,可她还是重重跌进了现实。
跌进了烟火人间。
素朴衣衫,灰白头发,她离戏曲愈远,痴心未变。
追鱼中,鲤鱼精一片片被拔掉鳞片,最终涅槃成了平凡女子。
如她。
所有女子,命运大都如此。
我在黄昏,听曲剧。
那是外婆的曲剧,是母亲的曲剧,是戏里戏外人的曲剧。
四周似乎有簌簌微尘,细雨般落了下来。那些微小颗粒化成一地珍珠的碎屑,堆积在心头。
在竹篱茅舍,在高楼大厦,曲剧在世俗的夹缝中,钻出小小叶芽儿。
阳光,雨露,热切的眼神,深挚的胸怀,没有抛却它。
我爱,这永远的曲剧。
母亲来电
母亲来电。有爱浸润着此刻。她的话里涌出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絮絮地,一句一句,老掉牙的话题,哗啦啦,落了一地。
我不说话,听着。
她身边,数鸡围绕,白猫伏窗台睡觉,两只狗,一只小黑,一只小美,互相打斗。
院子里,数株月季幽香隐隐,马齿苋如火如荼,青砖铺地,红瓦绿树。
这样的场景,经由她的电话,传了过来。
她说父亲的病,他的坏脾气,说邻居琐事,说哥哥嫂嫂,说三姐四姐,说大姨四姨。
唯独不说我。
有时,父亲的咳嗽声,狗叫声,门前车轮声——甚至某个雨天,池塘的蛙声——全都清晰地传过来。
唯独不说她。
我和她,都被忽略。
听着她说话,我的思绪常跑很远。
——漫天遍野的麦地,她在挥镰收割。
——她的白衬衣,深蓝裤子,她在喂猪,她在喂牛,她回娘家,告别外婆的泪眼。
——她在缝衣服,她在纳鞋。她在做饭。她被父亲骂哭的委屈。
——她在听豫剧,她神思飘渺。她信基督教,她祈祷,替全家甚至猫猫狗狗祷告一遍。膝盖上厚厚的茧子。
……
沉思者
一切安静下来了。昼夜沉淀下来。喧闹退潮,俗事退潮,现在是一个人的世界。
她安然端坐于时间中央。
这一瞬间,她是通透的,别人没有的,她有,别人听不见的,她听得见。
她听见溪流声,汩汩淌过内心——琴声清凌凌响起。她听见鸟儿的翅膀擦过天空,碰响白云的叶子,她听见虫儿踩落星辰,霞光轻抚双鬓。
她听见一些声音,包围着她,她是自己的耳朵与眼睛。
她也是自己的主人。现在她四处游荡,枯藤老树,小桥流水,惊涛骇浪,朝霞暮风。
她有一个人的天涯,一个人的天下。
令一个人无限接近自己的,是沉思。
现在她卸下无数负重,只有羽毛,只有翅膀。现在她自由自在地飞,视力所及处,随心所欲地飞。
现在,她是自己的王,所有悲欣,挂在肩上,装在行囊,出发。
高山峻岭,一马平川,都是她的。
现在的她,坐在一棵老树下,巨大的树荫遮覆着她,她睡着了。
……等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坐在老地方。
沉思带她走向另一个时空,人生因此得以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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