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指颤抖的老人,音调却异常坚定。
一个冲锋的兵,胸脯急剧起伏。
喜极而泣的老人,十指滑翔成一只鸥,飞掠过往昔南方的木棉,北国的榴花。
小心翼翼打开立功证书,双唇翕张的老人,念不够人民功臣四个大字。
我们一起瞧!目光清晰的老人,音调陡然提高了。
叶绿素在枣树里游,梢头坠下青葱的冰旒。
远处,赫赫岩石在山脉里游,液晶在麦秆里游,又将失去界碑的麦田,镀成一层银亮的屏幕。
更远的地方,气流旋腾。
我搀扶年逾花甲的老兵,跨出门槛,坐入他最喜爱的,另一个日月悬顶的立体剧场。
2
琵琶桥边的树,依依送走了,露出微笑的红军战士。
路难于上青天?那就像鹰一样,在横亘千年的横断山脉中点石成金。
这是一幅惊人的场景,纯亮之水,盛着比火焰还热烈燃烧的天空。一只豁口的粗瓷大碗,可曾忆起,父老送来的水有多甜?
变幻莫测的赤水急湍,可曾顿悟,潜行其中的日月的智慧?
不,比雄鹰还矫健,出奇制胜,变弱势为主动,乌江天险滚滚送行酒,打得黔地军阀一路丢烟枪。
历史可曾铭刻,一个战士梦境的底部。
落尽梧桐的寒雨,寒透了八月桂香一缕缕濡染的家乡,望月亭上白玉柱搭起十丈的高台,望断鸿雁的幺妹子,可曾捧起捷报。
可曾,听见这一曲奇绝的四渡赤水。
3
之字形的火把,曾紧衔老山界的星座。
只有螺旋结构的峰脊,才能滴下,大山心腹的万钧雷霆。
早春径幽香远的小黄花,为了远方金沙江的浪译制暖暖的云崖,又晃动泸定桥寒光凛冽的铁索。
等待一支队伍,疾穿峭壁上斜悬的险径,创造人类行军史上的奇迹。
疾穿被猛浪噬咬的土径,环顾令人惊眩。
疾穿,骤雨中比覆锅乌黑的天空。
为了一江向天涯弥漫的春水,最终疾穿密集的火力网,在死神的魔掌下,完成勇士生命的飞越。
4
当地人说,仙姑才能飞过它。
夹金山神话一般的存在,也许,为了擎起一个艰苦卓绝的神话。
当马匹,纷纷被让给病号。
领兵人,在劈下冰雹,抢过炊事员右肩的重担。
当亲如兄弟的指导员,将最后一块救命的煮牛皮留给小战士,留下万年冰窟里的玫瑰红。
一个蓄势待发的白昼,正在东部入海口缓缓漂移。
鸟儿也飞不出的绝望里,世上诞生了最高的红军墓。
又一个战士伫立峰巅,回望着,脚一抖便滑下万丈深渊的冻坡。
制造盲人的强光,虚实难辨的深雪陷阱,回望着,早已牺牲的人,依旧保持坚定向上的姿势。
为雪愁白了头的山,早微微垂首,向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致敬。
万年不融的冰,也捧起一行行热泪,迎接比泥土还蕴藏深厚的亲爱的人。
5
我搀扶的老兵,眼角闪烁湿漉漉的星光。
无人不在场,隔着旷野厚实的风幕,座无虚席的观众台上,你树皮卷腸胃,草根搅动我辘辘的饥肠。
若尔盖草原漂来了,泥潭一点点淹没战士的头顶。
一块块高寒草甸漂来了,暴涨的河水,游蛇无影,又冲走饥寒交迫的人。
大朵墨蓝的云,一定在浑圆的苍穹骤驰,裂变,地表才绽放闪亮的缝隙。
肆虐的风雨,一条条抽烂战士单薄的衣衫,一身铁骨却更加铮铮,为了苦难中的乡亲,任危险比夜色更深,笼罩周身。
两个紧偎的女兵,在一纵即逝的甜蜜梦乡,望见金边小野花,奔涌到大山半落天幕外的脊线。
无数昼夜后,当霞光为岷山披上七彩的波纹大氅,父老欢天喜地的锣鼓,究竟等待了亲人多久。
6
观剧完毕的老人。
抛掉拐杖,缓缓起身。
腰板挺得,比垄头的白杨树还要笔直。
一缕风,犹拖长氧气撞击的余音。
他向家乡苍苍茫茫的南山,行了一个十分庄严的军礼。
我迎上去,踩响了大地的鼓点,依旧丈量不尽,一粒黄泥巴坚实宽厚的胸膛。
他早记不清了,究竟多少次出入壮美剧场的大门。
银汉高耿,或红日当午?还是雷雨将至,雪絮飘飞?
在院子里,辣椒串儿,黑瓦罐下,一畦葱头。
在咳嗽过、药香过,为老伴按摩过肩膀的卧室里。
一张黑白戎装照,上方的大红绸花里。
在村东头老皂角树下,一条比悠悠往事还遥远的羊肠小径。
一只火焰驹骤然嘶鸣之地,让秒针尖上静止的白云,也敬仰不已的峰巅。
在池塘下方,一丝亲切微笑的涟漪上。
在任一处,他随时能潜入念念牵挂的剧场。
漫天星辰,沿一个印下悬崖翠松的搪瓷茶缸,尽情打着旋儿。
他慢慢哼着,一支雪皑皑野茫茫的曲子。
当一道穿越东方缝隙的闪电,抚平额头皱纹的一刹那,他分明是一个孩子,踮起脚尖儿,追寻前辈红军战士的踪迹。
在一只布谷鸟,啼亮银白的眉尖时。
又缓缓回头,成了一位朴素的老爷爷,将亲历的抗日游击故事,讲给雾里晨练回家的小孙子,讲给清明节排着一溜长队儿,赴烈士陵园扫墓的红领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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