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工的梦想
有梦的夜是幸福的,月亮里的山和树不再神秘。
稻草人伸直的双臂指引我,在银色的河流里,捞起导致漩涡加剧的那块铁。
从此,我的腰弯得不在隐晦。
这块铁,在泥沙的磨砺中化险为夷。
锈迹的心脏,渐渐苏醒有节奏的跳动,敲醒挂在老屋墙上的农具。
它们用相同的气息,连接城市冰冷的骨架。
一缕厚重的气息潜入我掌心,成为我思想的一部分。
从此我不用跟在梦游者身后,捡拾他们遗失的梦话。
不再需要酒精抑制发烧的身体,烘托乡愁的温度。
今夜,我以主人的姿态,爬上挂在脚手架顶的月亮,抢夺吴刚的斧子。
那棵才从乡下移植的桂树,年轮依旧温润。
树干上清瘦的创口溅落的火星,守护着它的领地,凸显炊烟在这个时代的纯粹与高度。
在城市,我热爱的却不属于我的土壤,楼宇像拔节的庄稼,疯长。
工棚里说梦话的兄弟,回到看瓜窝棚里的童年。憨笑、磨牙。
幸福在他脸上,荡漾出皱纹。
一个农民工的梦,以都市粉红色窗帘透出的光晕为背景。
路灯熄灭之前,在晨露里凝结出属于自己的一盏。
睁着的闭着的眼,不会再因为光线躲闪。
安静地入睡,安静地醒来。
一朵雪花遲迟不愿落下
这朵雪花依然义无反顾。
翩跹,吟咏。不愿落下。
塔吊油黑的钢丝绳上,袒露着春天的第一道闪电留下的硬伤。
拒绝说出不生锈的理由。
一捆钢管悬在半空,导致这场雪然而止。
最后一朵雪花,被开塔吊的女孩诱骗。
迷失于粗糙的指纹上疼痛的暗香。
或者它经过脚手架顶部,1000瓦的白炽灯的疆域,被混淆了阳光的词语划伤声带。
或者它看见一个刚堆起的雪人脸上,谄媚的酒窝。
被转身离去的那个人用一口痰填满。
或者它在等钢管上那颗,摇摇欲坠的盐粒。
带着某些失重的修辞,击沉它的幻想。
小小的幸福,就融化了。
干净的隐喻会不会使尘世的镜像扭曲。
站着回家
绿皮火车,装不下春运运来的春潮。
西北风设计的道具、布景,最醒目的位置是一塑料壶散装的零酒。
经酒精发酵的,手舞足蹈的人们,从胸腔里掏出各自的良心。
不胜酒力的酡红,找不到一副桃花的模具。
回家!
让体内多余的时光,在这个幸福的时刻,抽离、再聚合。制造出迷幻的场景。
挤在车厢里的兄弟姐妹,纷纷交出梦游路上,被月光磨亮的探路石。
温度渐渐升高。
率先在身体里种下花草和庄稼的人,亢奋的脸被蒙上湿漉漉的草木灰。
站着。
不只是自己,是我们彼此簇拥着,脚不着地,体验另一种飞翔的浩荡。
五千万只候鸟,五千万双翅膀,扇动在雷霆之上。
修剪乡愁被诗人的煽情,磨出的毛边。
在天空亮出空无的“无”。
尖锐的汽笛开道。呼噜、磨牙、脸红心跳的梦呓,惊醒一个个站台昏昏欲睡的灯火。
方言和方言对峙,俚语和俚语碰撞。
从故乡逆风涌过来的炊烟,熟悉的秸秆燃烧后的焦灼。
骤然提速的火车,竟没发现一丝破绽。
站着回家!顺道捋直弯下去的脊梁。
即使不能恢复如初,也要在接近村庄的途中,接近镰刀的弧度。
即使所剩的气力,不能复活一条土路,也要以存在之形,见证回忆的疼。
站着回家。
站成一支虬枝,换下父亲的拐棍。
站成一株棉花,陪母亲唠嗑。
站成丈夫,不离她一丈之内。
站成父亲,怀有温柔之心的石头。
我在你说的远方
我的搪瓷缸子,舀满李白的月光。将乡愁稀释成海的蓝、天的蓝,平静成镜子的背面。
从月色捞起一株冰封的蓓蕾,连带起一树潜伏的桃花。
她们是你派来的吗?来链接雪花的纯净。
我吐一个烟圈,月色纷纷后退。亮出老屋后的土坡,坡顶凹陷处坐着一枚失神的种子。
最后,月色绕过我的眼神,在我身后流成一条河,流向低处、更低处。
月亮被脚手架上一棵横生的钢管贯穿的瞬间,寒流从钢管的空心急涌而来。
夜的黑和一条路的记忆若即若离,我在被蛇皮袋褶皱揉碎的一只蝉蜕里,找到白云的味道。
我还不曾找到,在异乡羞于表达的词语的过敏原。
爱的温度,足以烧红所有弹奏乐器的指尖。
如果泪水可以给一双手指淬火,请允许我大声地喊出:
——疼。
秋水浅了,我还是摸不到六角形的钥匙,秋风也变得脆弱,忍不住说出“雪”。
我在你说的远方,在一朵去年的雪花里珍藏着那个承诺。
你在我说的故乡,还会率领一坡桃树准备在腊月暴动吗?
我的思念是透明的,纯净得尾气也不敢靠近。夜夜,我打坐成一块石头。
我终将无法逃脱被打碎的命运,终将溶于六角形钥匙的某一个角。
被春风消融,被故乡的唢呐的高亢托举,飘向你。
出生地
——粜粮务
写下这个名词,与我的出生有关。
与牛有关,与马有关,与驴子有关,与诗歌无关。
与锄头有关,与镰刀有关,与犁铧有关,与火无关。
与姓氏有关,与老屋有关,与火炕有关,与异乡无关。
与爷爷有关,与蔓草有关,与蚂蚁有关,与天灾无关。
爷爷打开粮仓的举动,是我童年战栗的隐痛。
对于这个名词蹩脚的注解,贯穿梁上积尘的中枢,祖辈传承的荣誉和面具。
被一只灰麻雀的审视,逼近,真相的底线。
循辙印捡拾温饱的蚂蚁,奔命于村庄通往粮食的土路,耗尽一生的体温。
父亲最终以匍匐的姿势,始终也不能抵达,一个名词被动地转换为动词时,虚拟的高度。
我要感激的,是农具骨子里的铁。
村庄唯一的锋芒,割断脐带与我的胶着时,滴落一个滚烫的感叹,被原地禁锢。
十八年后,镰刀用收割和扼杀的极端,敌视我的叛逆。
锄头的进化让我始料未及,父亲第五个肢体的增生,使墙根沉默的犁铧更憔悴。
倚着台阶的磨刀石,依旧铁青着脸。
村西头李铁匠的炉火熄灭后,村庄的春天,患了软骨症。
我要面对的,是一粒种子的爱情。
我已准备好一份聘礼,用父亲娶母亲的那挂马车,备足草料,从异乡疾驰而回。
马蹄激活柏油路下虫豸紊乱的气息,惊蛰的冲动,牵引欲穿透冻土的心跳。
村庄,已准备好炊烟、马灯和纯粮酒。
等我引着春风,吹过堤坝,吹开衣襟,吹落我怀揣的三十七度的乡土。
在第一个惊雷里,和芽苞携手,趁乡亲都在场。
我能做到的,只有对世俗的执拗和崇拜,用世俗的方式爱你,亲近你。
——粜粮务。我的出生地。
我选择穿过土坷垃的缝隙,躲避稻草人多疑的目光。用尚未被污染的血,跟你交换父亲头顶的动词。
你粜给春天的,是石头的钝,骨头的硬,脉管里的稠。
我会还给你,你赋予我的纯粹的铁,以支撑一个名词原始的高度,和你亲手揭开我的粮仓时的——
一声长啸。
与故乡有关
跟随我爬上脚手架顶的蚂蚁,不停地调整触须的方向。
它准备牵引,最亮的那条闪电。
将萤火和霓虹灯,以及草尖上露珠里的星星,串成一个项链。
它拉着我回到时间的原点,还原暮色里走出的虚幻。
我听着它跟一条蚯蚓交谈,怀念泥土的温厚。
我看见它跟着石头上行走的人,绕过一口井又一口井。
它引着我,从打铁的炉火走过炕洞的灰烬。
从粮食到粮仓的辙印里,重温一颗秕谷的爱情。
从稻草人倒下去的地方,撿起一条褪色的红纱巾。
我还不能破译蚂蚁向故乡传递的密码,我的腰还不够弯。
匍匐,也有难以企及的高度。
我只能把乡音压得一低再低,直到趾高气扬的蚂蚁红了脸,转身逃去。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