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物的关系问题,一直是中国诗歌探究的重要对象之一。古典诗歌传统中有所谓的咏物诗,新诗中虽也有这样的篇什,但数量并不可观。其实,细究咏物类的写作可以发现,专门的咏物诗在表现人与物之复杂的经验关系上并无任何优势,相反,不以咏物为目的而涉及到人与物交相呼应的诗篇,更能传达出经验的富庶与惊异,也更能呈现出诗歌境界的层次。这一点,无论是在古典诗歌还是在新诗中都是如此。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以“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来分析“词”的境界,其语云:“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典诗词和新诗的写作中都体现出了对这两种境界的创造。一般人或认为,境界说在古典语境中才有发挥的余地,其实新诗中很多诗篇对于此理论的证验并不亚于古典诗词。以新诗中涉及“鸟兽”的诗篇为对象,我们发现,诗人们大多注重以外物来浑融自己的人生经验,或者注重以外物来运思一己之体悟,从而生发出一种物我际会的人生境界。
整体而言,诗人们大多不能“忘我”。一如王国维所言:“写有我之境者多”,仿佛这成了对境界写作的一种预言。具体来看:徐庶的《来了一只鸟》侧重运思,鸟与我在诗中交互出现,但最终以人对鸟的疑问和理性思考收束诗篇;其《世间什么都是鸟》,初观之,诗中确实无“我”,然而细细揣摩,却处处是“以我观物”,比如谷物“会随风向而改变”,树木有野心,山川有欲望,风在隐与躲,都是人的视角。冯庆川写四月草地上的蝴蝶翻飞,“煽动想象”,前半部分以景出之,后半部分中作为主体的“我”又浮现出来;逸西写“蜜蜂”,辜义陶写“鹧鸪”,与冯庆川写蝴蝶类似;其写“秧鸡”,与辜义陶写“蚯蚓”类似,都以省思为主导,对物充满了怜悯;前者还以人之视角冷观出了“猎人如鸡”的一面;雪子写蛐蛐,明显带有情绪的成分在内,如“——它们要嚼碎多少月光/才能够一夜欢唱”。木童写“白鸽”一入手就是“我确信”;何政永写“雁”,将人生与雁之一生进行类比;王粟写蝙蝠,以人习惯光明与蝙蝠喜欢扑拥黑暗作对比处理;马卓径以“小螃蟹”来喻孩子。从此类诗歌的生成方式上来看,诗人们的写作多采用移情的理路,亦回应了王国维“由动之静时得之”的理论。只有少数诗篇因为不以浑融物我为旨归,所以疏离了“预言”。当然,因为时代语境的不同,王氏理论中“动”与“静”的表征与内涵也发生了变化。
在王国维看来,“无我之境”似乎超出“有我之境”之上。“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一个写作者要有异乎众人与能树立的本领,才能臻于这种高度。就诗人们具体的诗歌建构看,完全置“无我”入诗思的不多,但潜意识中诗人们又都显露出这一征象。比如木童写《白鸽》,虽然一开始是“我确信”这样主观的叙述,然而其整首诗所漾出来的意境,却淡而优美,有朝向“无我”的诉求;冷盈袖写《白鹭》,首先化白鹭为白云,泯除物与物之间的界限,然后“把自己也数了进去”,想同时消除掉“物我”间的“隔离”,化三者为一。雪子写麻雀,在“无我”上做得相对更好,全诗以叙述和描写呈现,语调平和,完全是一种静美的呈现。林新荣的两首诗,第一首虽写“白鸽”,实不是写白鸽;与第二首中的物一样,它们与情不分宾主,都是意境的“烘托者”。这两首诗,均以静谧为经营的核心,动静交错,逸趣横生。在诗中,作者将情感化得如潜流一般,只是潺缓着,浮动着,婉曲而有深致。可以认为是“无我之境”的上品。
当然,艺术作品的估量是多元化的。采纳“无我”与“有我”这种境界上的高下对诗歌加以区分,只是诗歌审美辨析的一种方式,从其他角度入手亦能激发读者不同的艺术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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