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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 匠(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星星·散文诗 热度: 9208
流沙

鞋 匠

他熟谙进化论,不研究星相。

  他只雕琢时光,任何行走的时尚,

  和完美的内部结构,在他看来都有瑕疵。

  他是扎根在阳光下心无旁骛的老树,

  不膨胀,不修饰自己皴裂的皮肤,

  只想着你光鲜的脚下一些忐忑和不平。

  他不听时间的钟摆,只忙碌而低调地活着。

  闲暇时,会靠着墙,眯起眼睛,

  像在经堂里打坐的智者。

  他是力的掌控者,打孔、研磨、走针、

  缝合都是和心底的自己作一次交流。

  对顽劣者、啬吝者,偶尔也会小施祸心,

  让钉子少一根或让粘性缺两分。

  很多时候,浓重的乡音里只有数字

  你能听得懂,但没关系,有些东西

  靠心灵就可以沟通。

  他会急你所急,暂歇后就会重新让你

  踏上坦途,但一些庞大的工程,会在静谧的夜里

  精心雕琢。第二天,重现在你眼前的

  一定是残损被隐秘后的美。

  ——不要对他冷眼旁观,不要怀疑他一直向下的

  眼神。他低下头颅,敲打修缮,只是想分担

  你一部分不太平稳的脚步;只是想对你坎坷、

  偏离的前程,做一次一次的修正。

石 匠

他分得清哪块是佛,哪块是众生,

  哪块是男,哪块是女;他分得清

  哪块的柔顺可以雕成狮子,哪块的阴冷

  可以锻打成石碑。

  他一直沉迷在石头的世界里,他带着錾子、

  铁锤、钢钎、牙齿,和铁石心肠。

  他阅石无数,深知石头的纹理,有时候,

  也会让突然失准的纹路咬出血来。他鹰般犀利的

  眼睛刚刚划过最高的山峰,刚刚从崖缝里

  嗅到一阵柏香的气息,为此,他欣喜,

  可以为某座庙里雕凿出香客礼佛的鼎和香炉。

  他不赌石,只从石头的脉络里取出复活的意义,

  从冰冷里取出温暖,从力道里取出火星。

  “他以坚硬对抗坚硬,以温柔雕刻温柔。”

  总会让僵硬的石头感知历史,感知前生,

  感知飞翔,把反复匿藏和漂泊过的心

  交给远方存在的时间里……

  日子久了,他终于从精心雕刻出来的菩萨眼里

  读到了解脱,读到了如何放松紧咬的牙关,

  和石头里无尽的黑洞。他发誓,

  要在这雕不完的坚硬里,寻找一块

  可以刻得下他名字的石头,把它当作

  生与死的界碑。

毡 匠

他从女儿柔美的眼睑上看到了睫毛。

  他知道,有一种温暖是可以转述的。

  采自南方的细竹编成的竹帘,能隔开尘土、

  纸屑和多余的油脂,而躺在竹帘上

  细嫩如少女般白洁的绒毛,在他

  钟点一样的拍打下,像给月亮抛光的白,

  一次比一次鲜亮。他知道,有一些事物,

  锻打是毫无意义的,要用抚摸取得与

  内心的联系;要用兰花指般的轻弹,

  才能品出质感和细腻……

  于是,他摊开、抚平、洗浴、攥紧,一次

  又一次地重复,把体内欲望的火转化成一张

  罩住自己的、洁白的网,转化成与之肌肤相亲时,

  窗牖罅隙里传递到炕上的温暖月光。

  弓弦弹出来的余音在空气里飘荡,

  恍惚而悠远……

  ——阳光和煦,他的小女儿就要出嫁了,

  带着不舍和睫毛间有些忧伤的目光。

木 匠

博物馆里供奉的钺依旧有寒冷的气息,

  仿佛是肃穆的祖宗牌位;被绿锈包裹的

  锋刃,依旧有着追溯历史的心。

  他把自己锁进陈旧的木箱已久。

  它曾劈开过畜或人类的头颅,把坎坷的

  命运劈成两半,把木头里的年轮劈成

  平面上豹纹一样的脉络。

  ——老木匠喜欢在凿子、刨子、锯子、

  和墨斗干枯的心脏里寻找过往。

  凿子挖出的榫卯,紧扣住历史遗留下来的雕花廊檐。

  刨子推出的平面有丝绸般的光滑和柔顺。

  锯子只做意志的切割,他会在某一个节点上,

  准确地切割时间、纹路、疖瘤和疤痕。

  而他最钟爱的莫过于墨斗了,它藏着一颗有思维的心,

  一头连着过往,一头被现在拿捏。提起,倏然间放开,

  一条伸展出的墨痕,是路,也是人们进出的墙上

  门框和窗户开合的尺度。

  有时候,操作台下堆满的刨花里,他会看到

  儿子顽皮、可爱的笑脸。也会有一些,被他

  和小伙伴们放到院外的开阔地上,被一阵风吹进

  滚滚红尘。

  而锯末,仿佛比尘土更轻一些,载着老木匠

  重重的心思,被放进花盆,然后,开成花朵上

  那一抹如漆般淡淡的红。

铁 匠

比铁更硬的是铁匠,

  比铁匠更硬的是炉中的炭火。

  炉火高一分,熔浆就会柔一分。

  温度被拿捏得很准,像大夫压在

  手底的脉络。铁砧上放得下城池、

  乡村、家庭,和大片的田地。

  重锤和轻锻,器物内在的肌理,

  和铁匠肌肉外在的纹路是一样的。

  ——飞溅的火星会显得多余,

  皮质的围裙有烧灼过的痕迹,

  鼻孔里的细毛阻挡过太多的烟尘。

  他的心里装着无尽的远方,

  器物反复凉透的心暗藏凶意。

  铁与铁的撞击声,像杀戮,像战争。

  风箱的怒吼,仍在门前那堆马蹄铁,

  和锈蚀的车轴里潜藏。而这些,

  早已被收进铁匠内心的木鱼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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