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一到,漫山的草木都姹紫嫣红起来,这正是被挖参人称为“红榔头市”的好季节。蒋思文已进山半个月有余,他是一个靠放山吃饭的汉子。吃这碗饭不容易,风餐露宿,与狼虫为伍,整日在高山峻岭、葛藤荆棘间穿行。可是,要想真正遇到一棵山参却是极其渺茫的事。半个月以来,他就一直没开眼(没见着人参)。但,经验告诉他,不能焦燥,“红榔头市”还刚刚开始!耐心等待吧,棒槌鸟终归会叫的!
他依然在茂密的草棵子里穿行着,用“索拔棍”扒拉着杂草,眼睛不放过任何经过的地面。炽热的太阳光晒得他浑身冒了油,树枝划破了他的衣衫,脸上、身上,现出一道道血痕。他全然不顾,只是一门心思地寻找寻找……突然,眼前一亮,一簇火红火红的人参籽,终于出现了。他连滚带爬奔到跟前,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捧着这棵红珍珠,喃喃地道:“可找到你啦!可找到你啦!”接着,他站起身,对着茫茫群山呼喊起来:“棒——槌——棒——槌——”这是放山人的规矩,一旦遇到人参,必须连喊三声,这叫喊山。如有同伙的人,就要接山。若没有同伙,不管是谁遇上了,都可以接山,然后和挖参人一起分份子。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谁也不会有什么卑锁的心理。蒋思文见喊了两声没有人接山,便准备最后喊一声就开始动手挖参,于是他又高喊道:“棒槌——”
他这声喊叫的余音还没有散尽,就听远处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接道:“什么货——”
蒋思文一愣,心想,怎么是个女的?但他还是马上应道:“六品叶——”既然有人接了山,蒋思文只好坐下来,用红线将参系上,等着那人过来一起挖。
一会儿,只听前面的草丛一阵响动,一个身背箩筐的年轻女人钻了出来:“师傅,快当?”“快当!快当!”这是放山人相互问候的特殊用语。
等到年轻女人来到跟前,两人一下子都僵地那里,同时惊道:“你?”蒋思文醒过腔来,双眼冒火,举起小镐头就要向人参砸去,女人慌忙扯住他道:“你疯了?你别拿人参出气!就当我,没遇见你!”蒋思文扔掉小镐头,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女人说:“思文,我知道,你怪我,你恨我,可,可我就好过吗……”说完,捂着脸跑下山去。
女人走了,蒋思文的眼泪刷刷地流淌下来。他恨!他气!是她毁了他,要不是她狠心地背叛了他,他不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几年前,当蒋思文从一个毛头小子终于长成一个文静帅气的小伙子的时候,他赢得了村里长得最水灵的姑娘贺迎花的爱慕,两人偷偷地搞上了对象。他们经常悄悄聚到一起,卿卿我我地述说着相互的爱恋,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那时的蒋思文,真可谓志得意满,他虽然不像大多数山里青年那样粗壮有力,却有几分书卷气,能写会算,是村里少有的几个初中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村里的小学校,已准备聘请他到学校里当老师。他和贺迎花商量好,等这件事一成功,两人就喜结良缘。
可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谁也意料不到的事。蒋思文有个叫周山的同学,两人从小到大一直在一起,关系很是不错。这天,周山找到蒋思文,说自己的母亲病了,要到镇上去抓点药,让蒋思文陪他去。二人走了十几里山路,又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来到镇上。可等办完了事,却错过回家的车次。无奈,二人只得先找个小旅店住下。安顿好后,周山说要吃点饭,便带蒋思文来到一个小饭店里。周山点了几个小菜,一瓶大泉源酒,二人便吃喝起来。蒋思文本来不胜酒量,可低不住周山的再三相劝,一下子喝了个迷糊朝天。周山把他搀回旅店,他一头扑在床上,人事不省。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被人连扯带拽地弄醒。一睁眼,首先看见了几个戴大沿帽的脸。他疑在梦中,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向四周一撒目,不禁大惊失色,一个赤身裸体的陌生女子,正卷缩在他的被窝里。他惊慌地大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周山呢……”
这时,周山好像刚刚从外面回来,一见这个场面,也傻了:“这,这,思文,你怎么……这叫我回去怎么交待呀!”蒋思文哭喊道:“周山,我啥也不知道啊……”
蒋思文的哭叫没起什么作用,他被带到了派出所。那时正赶上“严打”的风头,他除以嫖娼被判处六个月的劳动教养以外,还被罚金三千元。
半年以后,蒋思文从劳教所出来了,他在村中的形象,从此一下子颠倒了。而周山,却突然成了贺迎花家的座上客。蒋思文的母亲死得早,他从小是跟着父亲长大的,最近几年,他的父亲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蒋思文出事后,他连生气带上火,病情更重了。家里唯有的一点积蓄,又都为蒋思文交了罚款。蒋思文再拿不出钱来为父亲治病了,没多久,老头到底撒手西归了。
就在蒋思文为父亲送葬时,贺迎花被吹吹打打地迎进了周山家的大门。
蒋思文被这一连串的打击彻底击毁了。他把家搬到大山深处,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放山人。
他父亲年轻时是一个放山的好把式,他从父亲那学到不少放山的招数。他放山从不跟人搭伙,一向“单棍撮”。也好像是老天照应,自放山以来,棒槌鸟就格外青睐他,常常在他的头上“啾啾”叫着,他差不多每年都能抬着几苗大货。他有钱了,他成了这三村五里响当当的放山高手。
然而,他的心却已经死了。老父亲没了,心上人早已进了别人的被窝,自己巳身败名裂……还要钱干什么?他学会了喝大酒,赌大钱,学会了放荡人的许多放荡活法。因此,他没攒下一分钱。他除了秋天这段时间进山放山以外,差不多总是在外到处游荡,到处挥霍他自己的血汗。往往还没到第二年的放山季节,他又成了一个连裤子都穿不上的穷光蛋了……
今天,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个时候遇上了她。这能不勾起他满腹的心思吗?他抱着头,在那蹲了很久很久。
太阳快落山了,他用小镐头把人参周围的草皮子刨开,然后,又用鹿骨鉴子一点一点地将人参挖了出来。一看,足足有三两重。他在树根下面揭了一块苔藓,将人参包好,下山了。
野生人参是一种比黄金还要贵重的珍宝,国家以上百元钱一克的价格收购。蒋思文的这棵人参,能卖一两万元。
他没有忘记贺迎花,山里人认死理儿,仇归仇,理归理,既然喊山时她遇上了,又接了山,她就应该得到她应得的一份。这也算是一种“职业道德”!这天他拿着一叠钱来到贺迎花家,贺迎花正在院子里晒山菜。他把钱递过去,态度却极生硬:“给,这是你应得的一份!”贺迎花一愣,说:“我不是说了吗?就算我没遇见你!”蒋思文把钱撂在山菜上说:“我不能破坏规矩,让人笑话!”说完转身就走。
贺迎花望着他的背景,不知是气还是感激,泪珠滚滚而下。她太需要钱了。她活得并不快活,甚至更苦。她嫁给周山以后,周山对她也算恩爱。可不幸的很,他们结婚还不到两个月,周山就在一次放山时,从山崖上掉了下来。他的脊椎骨被摔断了,成了一个炕上吃炕上拉的瘫巴。从那以后,贺迎花就守了活寡,家里的一切都得靠她支撑。
最近一个阶段,周山又旧伤复发,被医院诊断为骨结核。贺迎花几乎是拚着命种地、赶山,挣钱为他治病。可是一个女人,能有多大本事呢?蒋思文送来的这几千元钱,能解决她多少问题呀!
这天黄昏,蒋思文带着一身的疲惫走下山来。山窝里有一个小地窨子,这就是他整整一个秋天的家。
他走到地窨子跟前,还没进到屋里,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菜的香味。他奔到屋里一看,不禁愣住了,贺迎花在这。她给他带来了酒、肉和烟卷,还把他的衣服该洗的洗了,该缝补的缝补了。蒋思文没有领她的情,嗡声嗡气地说:“你来干什么?”贺迎花坐在屋中的一角,低着头,轻声说道:“来看看你!”蒋思文冷着脸说:“我用不着你可怜,把你的东西拿走!”贺迎花没走,僵持了一会儿,她说:“思文,你不要我的东西可以。我想在这坐一会儿,跟你说说话……好几年过去了,你就不想问问,我过得怎么样?”
蒋思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贺迎花叹了口气说:“思文,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我,也不是甘情愿的啊!”蒋思文眨了眨眼睛,望着贺迎花,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贺迎花说:“那年你出事后,周山回到村子里,就到处张扬起来,不出一天功夫,全村人就没有不知道的了。紧接着,他就老往我家里跑,向我爸大献殷勤。还对他说,你在县中念书时,就经常撩逗女生……我,我是被逼无奈呀!”蒋思文听到这里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周山!我哪对不起他?”
贺迎花抹了抹眼角说:“他被摔瘫以后,觉得丧了良心,遭了报应,才透露出事情的真相。他和你从小在一起长大,可是却处处赶不上你,他不服气。他也早就看上了我,咱俩好上以后,他更是妒忌的要命。你在镇上出得那件事,都是他预先谋划好的……”蒋思文气得浑身打颤:“真是人心险恶!”贺迎花又说:“思文,咱们几个,现在谁也没能得好。真是害人害已呀!你别看周山对我挺好,要不是看他成了这副样子,我早就跟他离了。我的心里,装得还是你呀……”说着,她哭出声来。
蒋思文有些慌乱,他缓和了口气:“好了,别哭了,东西我留下。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贺迎花站起身,泪眼迷离地望着蒋思文,柔柔地问道:“思文,还恨我吗?”蒋思文蓬乱的浓发下,一双眼睛突然闪闪发亮,他迎着贺迎花的脸,望着。半天,才从嗓子眼儿里憋出一个字:“恨!”贺迎花猛地扑到他的怀中,紧紧地抓着他:“思文!思文!别撵我……”
从那以后,贺迎花就隔三岔五地来到山里。两个人在这小小的地窨子里,制造出不尽的风流。但,蒋思文的心仍然没有复活,尽管他得到了贺迎花,可现在和贺迎花作这种事,他却觉得,这纯粹是对周山进行报复。本该是他的贺迎花,仍然没有真正地属于他。生活还没有尽头,他依旧放荡。
转过年的夏季,他又在外面游荡了大半年,头年放山赚的钱又挥霍一空。这天傍晚,他不知在哪又喝了个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地来到村里。他已多日没见到贺迎花了,借着酒劲,他竟闯进了周山的家里。贺迎花好不吃惊,急忙把他弄到另一间屋子里,他拉着贺迎花,不让她离去。贺迎花只得去把周山安排睡下,又转了回来。一种强烈的欲望达到了高峰,他战粟着,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让感情的野马任意纵横起来……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亮透,蒋思文清醒了。他多少有点害怕,这毕竟是在周山的家里。
他推醒了还在酣睡的女人:“迎花,迎花,我得走了!”贺迎花懒懒地说:“再睡一会儿吧,他一时醒不了,我给
他吃了安眠药。”可是,蒋思文却再也睡不着了,他要赶紧起身回到山里。贺迎花也只得穿衣起来。当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正欲走出来的时候,眼前的情景把他们镇住了,周山斜倚着锅台坐在地上,把一杆双管猎枪直直地举向他们。
蒋思文望了一眼周山,发觉他已完全脱了像,瘦得如一把干柴,双眼突出,满脸的胡茬子使他看上去足有五六十岁,其实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蒋思文并不怕死,但他觉得死在这样一个人手里不值。他问道:“周山,你想怎么着?”周山鼓动了一下喉咙说:“你要想活命,就拿三万元钱来!”蒋思文说:“我现在没有钱!”“那你就打欠条,随时有随时还,半年后清帐!”这时,贺迎花抢话道:“周山,你要那么多钱干啥?”“治病!”周山狠狠地答道。蒋思文说:“好,就依你!”说完,当即找出纸笔写了张欠条。周山又用枪逼紧蒋思文,对贺迎花命令道:“去,把村长找来!”贺迎花唯恐他失去理智,开枪打死蒋思文,急忙飞身出屋,去找村长。小村不大,村长很快来了。
周山很狡猾,他让村长来,目的是让他作见证人,以免蒋思文赖帐。
秋天到了,蒋思文一头扎进大山里,开始拚了命地放山。他不会赖帐的,即使没有村长证明。山里的汉子吐口唾沫落在地上,也是个钉。他既然把话说出来,就一定能够做到。三万算什么?只要能抬着两三苗好货,就解决了。再不行,他还可以去挖天麻、去打松塔……
周山过一段时间就托人捎话给蒋思文,让他“还”钱,有多少“还”多少。因此,这个秋天里,蒋思文比哪年吃得苦、流得汗都多。最后,他到底在规定的时间里,把钱给周山“还”清了。
冬天到了,蒋思文的流浪生活又要开始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天,一个村民向他报信道:“蒋思文,周山死了,村长让你快去呢!”蒋思文一惊:“啊?怎么死的?”来人说:“听说是喝安眠药死的,快去看看吧!”蒋思文急忙赶到周山的家里。屋子里已围了不少的人,贺迎花在啜泣着。村长把一个牛皮纸包递给蒋思文:“思文,这几年让你受苦了。这是周山留给你的,他知罪了。”蒋思文打开纸包,不由得惊呆了,这是他分几次“还”给周山的全部钱款和一封遗书。遗书是这样写的:
思文兄:
在我决定这样作以前,我把我的一切罪过都跟村长说了,为得是洗清你的声誉。你的灾难是我给造成的,我已遭到了报应。你本是一个很有本事的放山人,如果能够振作起来还是有希望的,可你却一直在糟塌自己。我虽然瘫了,但我不傻,你的现状和你跟迎花的关系我都知道。为了使你的钱不都被你挥霍掉,为了你和迎花能有好日子过,我只得采取那样的办法,为你把钱积攒起来。望你今后好自为之,善对迎花。我的病是根本治不好的,我走了。这样,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得到了解脱。
思文,如果你能原谅我,如果还能看在我们从前友谊的份上,请最后送我一程吧……
蒋思文的眼睛潮湿了,他望了一眼周山,看到他突出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好像在问:“思文,能原谅我吗?”蒋思文说:“周山,你也算条山里的汉子,放心去吧!”然后伸出手去,在周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周山的眼睛便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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