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我总喜欢独自站在桥上看夕阳落下。我从来不懂得欣赏夕阳,就像我很迷恋陈奕迅的《夕阳无限好》,却总是忘了歌里在唱什么。我只是纯粹地迷恋着,迷恋着它落下的瞬间,河面与竹林交辉相映的斑驳迷离。
很久以前,桥下还是一片竹林,风吹过时,沙沙的细语很让我陶醉。周末的时候,外公会带我到竹林里捡“竹壳”,那是竹子脱落的叶鞘。我特喜欢看竹壳燃烧的瞬间,噼里啪啦,干脆利落,好不精彩,以致于常常痴痴地拼命往炉里塞竹壳。而这时外公总会心疼地责怪我:“把竹壳烧光了,下顿烧什么?”我吐吐舌头,被外公赶到一边去。外公揭开锅盖,一看,饭上面飘着一缕缕灰烬,摇摇头,说:“你看,现在好了!”
夜幕落下时,我口里嚼着带灰烬的米饭,桌上摇曳的暗淡火焰,散发着浓重的油味,让我更沉醉于外公讲述着的过去,往日的浪潮一浪浪朝我涌来。我仿佛听到外公帮共产党偷运军火的飞速心跳;仿佛看到外公驾着一叶轻舟走遍大江……我感受着外公的艰辛,又羡慕着外公的鱼米生活。
如今,竹林早已被热闹的沙场取代,风的声音里只有吵闹的狗吠声。然而当夕阳落下时,一切归于平静,我才得以拥有这片空间,用以缅怀我的外公。
第二天回家的时候,外公总会送我很长的一段路,并塞给我一笔可观的零用钱,足够我一个多星期奢侈的花销。外公是个很看重钱的人,曾多次把自己的储蓄委托给亲戚管理,没两天又取回,弄得亲戚们都很反感。可是,对于我却总是很慷慨,以至于一花光了零用钱,我立马想到的便是去外公家。后来,渐渐地外公给的零用钱越来越少。虽然少,但是我还是习惯着外公送我很长一段路,并塞零用钱给我。
有一次,外公同样塞了零用钱给我,我接过一看,尽是一毛两毛的,厚厚的一叠。当我走到桥上回头看时,外公依然站在田野中望着我离去。我转身走得很快,怕外公担心,更怕自己心酸得无法承受。
我以为外公的经济变得窘迫,但在得知外公仍有一笔可观的储蓄后便没在意。后来几年,我离开了老家到市里读书。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得陌生了。新的大桥高高架起,沙场的车辆络绎不绝,惟有外公的家依然静静地沉睡在那儿。
这一次,外公没有再跟我讲他的故事,而是对我说起了外婆。外婆在我出生前不久去世,因此我对外婆是一无所知,外公亦从未和我提过。突然之间让我有些意外。外公的身体依然不错,只是很少见地不断重复外婆的事,也许是思念日深吧。
离开的时候,外公找遍了几件衣服,然后像个害羞的小孩一样说,真不好意思,我记得钱是放在那里,怎么找不到呢?最后,外公终于从口袋里摸出几毛钱塞给我,坚持着送我出去。我上了桥,回头看见外公站在田野中望着我,有种沧桑的感觉。
当我再回来时,外公重复地跟我说,外婆昨晚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然后一遍遍地问我名字。我心里有说不出的伤痛。临走的时候,外公只是点点头说,好。好。我出了门,回头看见外公正扇着扇子,若有所思的样子。站在桥上,放眼过去,一片空旷的田野,慢慢模糊。外公的世界里也许已经没有了我的存在,而我的世界里外公却成了如此沉重的牵挂。
最后的最后,我终于离开了老家。在我离开后的几天,外公去世了。
每次回来,我总喜欢站在桥上,但是我总是刻意不望向外公的家,虽然那只需要我把头向左转一下。但是,我却常常凝望这片被沙场侵蚀得残缺不全的竹林,我甚至可以清楚地指出外公种的竹子曾经在那个地方茁壮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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