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停地捣腾着木料,把森林变成树,把树变成木头;他不停地把木料用锯、刨、刀、凿、墨尺变成长短、方圆、粗细;他不停地敲击、校勘、接榫、扶正,将木头变成一个安分守已的器具。而这个器具仅仅是把山的高度衍变成了一个不断攀高的梯子。山的高度是有限的,而梯子的高度是无限的。
一个造梯子的人,他在把山改成梯子的过程中无声地活着,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木房里抒情,和阴暗、潮湿相依为命。大量时间将自己活埋,而他有一部分时间在山上寻找灵感。在他逝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钟,他从没有活得比山更高。但他在日洒雨淋中,在悲霜苦雪中,努力咬住自己的根。这个木匠,他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时间的内部寻找自己垂直的路径,于是他想到了梯子这个注定要和天空靠近的路。因之他的未来成了一步步敞开的风景。
他在山中摸索了一段较长时间。他沿着每一棵树每一根藤条所要去的方向不断地开采着智慧。这等于他一遍又一遍地踩遍自己每一寸肌肉,搜括自己青春最显而易见的财宝。
一个造梯子的人,是美梦成癖的人。一个造梯子的人,他在美梦中飞,翅膀里面藏着没人看得见的梯子。
梯子来源于山中的一个偶然的想像。在这个想像中,一个儿童指望顺着铅笔爬上天空。他要让星光成为一朵朵牵牛花盛开在幼儿园里。而他的童年只生活在他自已的天堂里。他的愿望来源于对梯子简单算术:每一分钟都往上增加一格,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到达天上:“黄金的花朵一举手,梯子就来到它们手里。”
一个造梯子的人,我是不是在他的梦中醒来的?我告诉他:“我像一个背负梯子走路的人,我想登上高处,现在却要把我赶向远处。一个人走到山岗上又从山岗上走下来。只想掏高处的一个鸟窝。我攀爬着梯子慢慢来到那思想的最高点上,我知道我和神启越来越近,鸟蹲在梯子上,把它当作一棵树,梦着梯子和瞌睡一同发芽。会飞的小动物,它是举着内心的小梯子飞翔的。”我告诉他:“我置身在这样的世界里:我被贱踏着却无怨无悔地搀扶着人们走向更高或者更危险的地方。”
“你曲解了我,但你一点也不会回头观望。你攀得够高了,你从来不会计较梯子的感受。你干脆拆坏它,你并不知道梯子是你的腿。”梯子无法把自己收起来,只有砰的一声倒下。他命定像山一样,只有在拨高的过程中找出自己的尊严。在拨高过程中他的木质的纹理才再一次有了森林的味道,覆盖了整整一座山。
盥洗声
洗衣声不停地从盥洗间溢出来,不断灌进我的耳朵。其实我分明看到它在空气中所形成的波纹,在阳光下闪着光。我努力描述着它,看着它,抚摸着它,它是细碎的,慢的,随便的,没有音乐好听,但基本保持了一定的节奏。但它在空气中不断扩大,先是占了居室一小块地盘,接着逐步地整个居室都占满了。至少我开始有一种抵挡欲,因为我在电脑前听一支钢琴曲,浩大的音乐正帮我舒筋活血,我正被一只珠光宝气的手从头顶到脚上按摩。现在洗衣房里带着肥皂泡的声音溢了出来,它无意地来到了我的眼前,它是原声的,它的原创音乐正走到前台。它从不管背后闪着贵族光泽的乐器和眼前敞亮的金碧辉煌的大厅,它不管它的出现是否和谐或令人质疑,它像一个盲人正演奏和陶醉属于自己的音乐。它从空中能随便抓到乐器,它不管品相、音准、音阶,任意地发声并让它在我生活的空间弥漫。我知道它正在以另一种真正属于它自己的声音语言,来解释世界,它是属于时间的,在时间的延续中,它把它的手指放了进去,把时间拆开,分解为每一个动作和体验,我坐在电脑前眼睛仔细地端详着它,它是手指的形状,一个又一个带着皱纹和冻疮的手指的形状,此刻,它正在清理我的头发,翻检我的皱纹,整理我的衣褶,揩抹我的污迹……啊,这些从手指的毛细孔中发出来的盥洗间的声音,它也在慢慢磨损着消耗着,侵入我像一件衣服的整个上午和漫长的无休无止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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