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馆
七
治华兄:
接到元旦来信,十分欣慰。《长夜》的代序不是为外国读者写的,请你考虑,可以完全不用,由你另外写一篇译者序。我对于我国几十年来“左”的教条主义对学术、文学艺术的干扰和破坏,感触极深,而今天尚有“左”的思潮如魔影徘徊,所以遇机会便予以抨击。《长夜》的代序主要为此而写。
很早想给你写信,总因忙得要命,拖了下来。去年十一月下旬参加全国政协五届五次会议,开了将近二十天,随即又参加因颁发首届茅盾文学奖而开的长篇小说座谈会。茅盾文学奖是专为评奖长篇小说而创设的。打倒江青反革命集团以后,从七七年到八一年共出版长篇小说四百零几部,包括长篇历史小说三十余部。照顾不同题材,得奖者共六部,历史小说中得奖的是《李自成》第二卷(第一卷出版在文化大革命前,第三卷发行较晚,都不在评奖之内)。每三年评奖一次,第三卷只能参加第二届了。
坚决争取在八五年使四五两卷同时出版,所以我的工作很紧张,其它作品的编辑出版,都为此一战略计划暂时让路。但是要赠你的一首诗,并未忘怀,等下月我会抽时间写出来,裱好寄上。
《李自成》第一卷日译本已出版,今奉寄一部。
匆匆,遥颂春安!
姚雪垠
八三年一月十二日
北京画的封面可用否?
① 《李自成》第一卷日译本名为《叛旗》,日本作家陈舜臣、陈谦臣翻译,日本讲谈社1982年10月在东京出版。1983年12月,日本政府文部省与外务省联合对翻译者颁发翻译奖,对出版社颁发文化奖,以表彰其翻译出版中国的重要当代名著,为中日文化交流作出了贡献。
《叛旗》原订于1982年春天出版。因出版社的目的和要求有改变而推迟了半年。陈谦臣于1982年1月6日写信向姚雪垠通报情况后,姚雪垠于1月15日复信表示理解并予宽慰。他说:“我认为尊译《李自成》第一卷未能早日译完出版,并不是一件值得遗憾的事,这比匆匆忙忙译成出版好。《李自成》是历史小说,较现代题材的小说难译;又因为它有独特的文学风格,使日译工作做好更难。要译,当然尽可能译好一些,以便在日本读者中产生较好的影响。讲谈社方面希望把读者扩大为日本一般读者,争取在今年八月以前出版,作为中日关系正常化十周年纪念,这意见我非常赞成。我预祝您顺利成功,为中日友好和文化交流作出贡献,而这贡献可能将深深铭记在日本广大读者的心中。”
1982年5月,《李自成》日译稿完成,陈谦臣致信姚雪垠,希望他能为《李自成》日文版第一卷扉页题几句话或一首诗。因为事忙,姚未及即复。7月,对方又托访日回国的作协外委会陈继儒同志催问,恰逢姚又要赴大连讲学,临行匆匆,遂答应到大连后为日文版《李自成》扉页题诗一首。近一月后,待他正欲动笔践诺之时,却又有逆料之事发生,“扉页题诗”随即改为致“舜臣、谦臣两先生”的信——实质是姚雪垠的一份严正声明。姚雪垠在信中写道:
近来由于日本文部省审定中学课本,故意掩饰日本帝国主义曾经侵略中国的罪行,使我深为愤慨,为《李自成》日文版扉页题诗事兴趣索然。我矛盾了十多天,为着知道您们在等候我的题诗,今天不能不写信向您们说明我的心情。您们虽然世居日本,但仍然是中国人,是炎黄子孙,我相信我今日的心情您们是能够充分理解的。
我熟悉中国近代史和现代史,当然很熟悉日本侵略中国史。我在童年时代就参加反对日本要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的示威游行。我从青年起就参加反对日本侵略中国的救亡斗争,直到日本在第二次大战中战败投降止。一桩桩日本侵略中国的罪恶历史,都在我的心上。我来大连前在沈阳为讲学停留六天,从前日本帝国主义如何占领我国东北,我很清楚。到大连后我去旅顺参观了日俄作战遗迹,这是两个帝国主义在中国领土上进行的掠夺战争。没有一件历史陈迹不反映日本帝国主义蹂躏和侵占中国神圣土地的事实。我们是在分清历史是非和分清历史责任的前提下争取中日友好,不咎既往。日本军国主义者找各种理由作掩饰,将血淋淋侵略中国的暴行认为是理所当然,这种帝国主义的逻辑,亦即强盗的逻辑,只能引起我们中国人民和有正义感的、有觉悟的日本人民的愤怒,并引起东亚人民的公愤。
由于我的感情实在不能平静,请您们务必原谅,为《李自成》日译本扉页题字或题诗的事只好取消。等该书出版之后,倘若您们和讲谈社认为需要我为此书对日本读者表示一点友好心意,我可以另外写一封致日本读者的信。我相信到了那时,目前的教科书风波会已经按照历史的本来面目解决了。
这封信写于1982年8月10日。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姚雪垠宁可自己的书不出,也要捍卫祖国和民族的利益与尊严,这封信就是他的强烈的爱国之情的生动写照。
八
治华兄:
为要在今年上半年赶完《李自成》第五卷的口述录音,所以我使别的工作都让路,原计划要出的书都暂停了。在此紧张工作中,所以回你的信也不能不拖延了,务请鉴谅。
姚亮镇在唐河县境内。《长夜》中的唐县是唐河县之误。由于我国工具书出版得少,到现在没有一部“民国人物辞典”,所以萧耀南、张福来、憨玉琨等人的生卒年月一时不好查明。临时从书中去找资料,查明他们的生卒年,需要花许多时间,所以我就没有查。
你的“译者前言”很简要,只是第二页倒数第二行“他和二哥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一句,叙事不够清楚,我建议你改成:“因为他同土匪有了深厚的感情,被打散的土匪派专人送他回到家乡;他的二哥从死里逃生,被军队救出,后来也回到家乡。”
《长夜》初印本,我手头也没有。人民文学出版社是用复印本重新排印的。
春节好!
姚雪垠
1983年2月10日
①1977年2月底,《李自成》第二卷在北京正式出版发行。新华社用5种语言向国际社会报道了这个消息;香港的几家大报纸都在头版头条刊登了这一消息;《大公报》更是捷足先登,大标题首先提出了“《李自成》开辟了中国历史小说新道路”的概念。其时姚雪垠已经是67岁的老人,而《李自成》却只完成了五分之二。后面三卷虽早已成竹在胸,却离写出来还相踞甚远。为了加快创作进度,姚雪垠想到了口述录音的办法。他在给中共武汉市委宣传部的报告中写道,将于1977年年底完成第三卷初稿,次年一边抓紧修改第三卷,一边对第四卷和第五卷进行录音。具体办法就是:修改第三卷和对着录音机口述第四、五卷交替进行,写累了说,说累了写。录音按章节交助手整理。整理好的录音稿再交姚雪垠修改后定稿。《李自成》的四、五两卷,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九
治华兄:
接奉十二月四日来信,欣悉《长夜》法译本将于八四年二月出版,祝贺您又为中法文化交流作出新的贡献。同时谢谢你惠赠近照。
很早就想给你写信,都因为我工作紧张,拖了下来。为着完成《李自成》这部小说,我每天工作在十个小时以上。一般社会活动我都谢绝。北京会多。除非万不得已,不参加会议或座谈会。也不见人,极少写信。《李自成》从动笔写到现在,已经二十六年过去了。目前第五卷即将完成,打算完成后回头来补写第四卷。看来全书写完,需要用去整整三十年的时间。好在第五卷是大悲剧结束的一卷,李自成和许多人已经死了,这一卷即将胜利结束,使我多年来精神上的创作压力顿然减轻。
我的健康很好,请释锦注。倘若有法国记者来北京访问我,当然欢迎。但欧美人士对当代中国文学的真实面貌,很少了解。甚至久住外国的华人,由于种种原因,也只有片面认识。曾见巴黎第七大学几位中国同胞合写的谈我国现代文学的书,就很片面,未能抓住主流,看见重要成就。倘若法国记者来访问我,最好是对当前中国抱有比较友好的态度,可以通过访问了解我的文学道路,也可以大体了解数十年来我国文学发展史的基本面貌。
请代我向艾贝尔先生愿为《长夜》作宣传的好意致谢。
我想这封信直接寄到里昂较快,不必通过中国驻法大使馆转。
敬祝
新年幸福!
姚雪垠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①早在1974年,姚雪垠就写出了近8万字的《李自成内容概要》,对全书内容的总体布局做出了详尽规划,名副其实的“成竹在胸”。以此为先决条件,加之《李自成》各卷之间既相互联系又各自独立的故事结构,先写第五卷后写第四卷的构想便成为切实可行的现实。后来的创作实践也充分证明,姚雪垠的这种做法是非常明智的。写完第三卷后他已进入古稀之年,如果按部就班写下去,第五卷就很可能写不出来了,《李自成》就只能说是“半部”,充其量也不过是“大半部”。而先写出了第五卷,全书就有头有尾,就是完整的。更重要之处在于,完成了第五卷,就完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悲剧,也就完成了全书的主旨,完成了作者的最大愿望。“一床青简悲司马,半部《红楼》哭雪芹”,姚雪垠的这两句话,充分反映了他决定先写第五卷时的心情。
②《李自成》“第五卷是大悲剧结束的一卷”,惨淡的人生,淋漓的鲜血,构成了这一卷的基本内容。崇祯死了,周后死了,公主死了,太子死了,忠臣死了,奸臣也死了;李自成死了,刘宗敏死了,罗虎死了,双喜死了,李岩死了,李侔死了……明朝完了,大顺朝完了,张献忠的大西朝也完了……都完了,都死了,真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一个在我们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还从来没有过的巨大悲剧,就此完成。
十
治华兄:
我定于十月三十日乘中国民航班机赴巴黎,行前由中国作协去电报通知巴黎方面(包括中国驻法大使馆),以便派人去飞机场接我。我在法国将停留两周,除法国东道主招待五天(巴黎三天,马赛二天)外,我尚有九天时间可以充分利用;将会见一些人,拜访一些人,参观几个地方。在巴黎逗留期间,为节约外汇起见,将住在中国大使馆招待所。这事将由有关方面事先通知驻法大使馆。
带什么礼物,正在准备。每人出国,国家只发给人民币四十元的礼物费,少得可笑,但这是制度。我不能按此规定,自己可以多花一点钱。应该给谁送礼,请你提出名单。我初步考虑到的有德菲尔夫人、佛(弗)拉马利永出版社社长和责任编辑。我带的礼品有少数工艺品,有十部《李自成》第一卷,有裱好的宣纸“斗方”。如给你带的小礼物有一对景泰蓝花瓶、锦缎桌单、仿唐三彩马俑,都属于中国气派的工艺品。在礼物中最有纪念意义的大概是我亲笔书写的“斗方”。我虽然不是书法家,但是人们很希望得到我的字。报刊也常要求我用毛笔题字。这次游法,准备了十几幅裱好的“斗方”,临时或题诗,或题一两句话,得到这一礼物的朋友可以装镜框悬挂客室或书房。应该给什么人送我的书法礼物,请你早日来信告诉我,以便我在北京就写好。
在马赛举行世界名作家卖书签名仪式,我准备用毛笔楷书签名,下盖朱色印章,以显示中国的传统文化——书法艺术之美。签名之后,这一支上等毛笔装入锦盒,赠送“玫瑰节”的文献资料馆或马赛市博物馆,留为纪念。
几年前密特朗总统在竞选总统前夕,曾以法国社会党主席身份来访中国,住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通过我国中央对外联络部约请见了五位文学艺术界有代表性的知名人物,我是其中之一。我打算到法国之后,将《长夜》法译本签名送他一本,由“玫瑰节”主持人转交,表示敬意③。
你上次来信说你打算明年(八五年)回国一趟,我认为很有必要。我希望你将具体想法来信告诉我,我在出国前替你同有关方面吹吹风。倘若能作为中国作家协会邀请的客人,你可以节省很多旅费,到各地受招待,规格也高,作协也将派人陪着照料。我明年九月中旬要去开封出席《李自成》研究学术讨论会,十月间要去武汉主持中国当代文学学会第五届年会。倘若你在明年八月间回国,我陪你去一两个地方,对你会有更大的方便。
我的发言稿,过几天寄上。另外,我很希望同你长谈,深谈。在何处见面?
遥颂
文安!
姚雪垠
一九八四年十月三日
①1984年10月27日,姚雪垠乘坐“中国民航”班机飞往巴黎,李治华早早赶往戴高乐机场迎接。前往迎接的还有法国著名女作家、龚古尔学院院士、本届玫瑰节世界名作家聚会活动的组织者和主持人德菲尔夫人,以及弗拉马利永出版社代表、中国驻法大使馆萧特参赞和静瑞彬秘书等。
在向姚雪垠介绍德菲尔夫人时,李治华特别说明她的丈夫德菲尔先生是法国社会党的重要成员,现任国土整治设计国务部部长兼马赛市市长云云。而后又私下补充说:“国务部部长的地位高于一般部长;德菲尔部长是密特朗总统的重要助手之一,被公认为法国社会党内的第三号人物”,等等。
“他之所以讲这些,潜台词是说,对我的欢迎规格比原计划提高了——我在国内时得到通知,代表法国官方到机场去的是国土整治计划部办公厅主任冈巴赛雷斯先生,结果临时换上德菲尔夫人,他怕我有想法。”姚雪垠分析,“李治华有一颗很顽强的中国心,他在法国生活多年却一直只拿绿卡,这一点儿让我肃然起敬。他也很理解我,知道我向来不能容忍任何有损国家和民族尊严的行为,这一回又是单枪匹马到了国外,对有些问题就会变得更加敏感,所以他赶快来说清楚,唯恐我的自尊受到伤害。”
②1984年11月3日下午,出席玫瑰节世界名作家会议的作家们集合在马赛沙诺公园议会厅,举行签名售书活动。大厅中摆了许多桌子,回环连接。一张桌子后面坐一位作家,作家面前摆着一个名签,旁边坐着出版社的一位售书人。姚雪垠的旁边则多一位翻译李治华先生。读者写出自己的名字交李治华译成中文,姚雪垠再把中文名字题写在读者所购《长夜》的扉页上,然后签名并加盖朱色印章。14时45分至18时整,到他们桌前买书的人络绎不绝。
11月4日10时至12时半,继续签名售书。不到半天,《长夜》售罄,读者只能先交购书款,俟日后凭交款收据取书;家不在马赛者,出版社负责邮寄。作家的签名盖章工作则转移到一张白纸上进行。《长夜》本来就是一部在法国引起了强烈反响的小说,加上经姚雪垠之手展示的我们老祖宗留下的书法艺术遗产,进一步引发了读者的兴趣,到下午则形成了一个购书热潮,姚雪垠与李治华的桌前一直人流如织、源源不断。法国社会党总书记、总统府秘书长、共和国教育部部长、国务部部长兼马赛市市长、马赛市第一副市长和其他市委委员、社会党马赛地区领导人等一批政界显要们竟也挤在购书队伍中,等待着领取那一张写有中国毛笔字和盖有中国朱红印章的“白纸”。当社会党总书记柔斯班先生排到桌前时,姚雪垠特意写了“为着世界和平,加强中法友谊”几个字相赠,李治华则特意为之译成法文。柔斯班先生非常高兴,立刻把他头一天买到的法文版《长夜》拿出来,让姚雪垠再把这句话写在书册扉页上。
根据会议安排,下午15时整要在议会厅第110室进行有关“儿童读物”的讨论。其他作家都去了,只有姚雪垠和李治华还留在售书现场无法脱身。直到16时30分,签名售书活动无论如何不能不结束了,《长夜》的读者们却意犹未尽,久久不肯散去。德菲尔夫人来到姚雪垠和李治华面前,神情激动地大声称道:“空前的热烈,空前的成功!”此时她对姚雪垠的称呼已由“先生”改为“大师”,彬彬有礼之中又平添了几分敬意。
③访法期间,姚雪垠给法国总统密特朗写了一封信,并赠送了一本法文《长夜》和一个“斗方”,内容是“政治树高勋,文章作名家”——后一句指密特朗总统是法国的知名作家。字为楷书,略带颜体风格,直行书写在由北京荣宝斋托好的、加了深蓝绫子边的宣纸上,庄重而大方。信很短,全文抄录:
密特朗总统阁下:
1980年秋,您以法国社会党主席身份应邀访问北京,下榻于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会见中国四位著名作家和一名著名画家。我荣幸地是您会见的四位作家之一。现在我应邀来法国出席玫瑰节世界名作家会议,特借此机会,将我的小说《长夜》法译本一册和亲笔书写的字幅一张,赠送给您,作为一位中国作家对您并对伟大的法国人民表示敬意。
敬祝您健康长寿!
中国首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姚雪垠
一九八四年十月三十日于巴黎
姚雪垠的信和礼物,由德菲尔夫人带给了德菲尔先生,德菲尔先生利用政府内阁会议中间休息时,亲手交给了密特朗。总统先生非常高兴,立刻将短信朗读给与会者听,又把姚雪垠写的字拿给大家看,最后又亲笔写了回信:
亲爱的姚先生:
我和我的夫人对您给我们寄来的您的作品法文译本表示感谢,对您的亲切题词,我们尤表感激。虽然我们不懂中文,您的信需要译者翻译,但您的书法之美使我们大饱眼福。
我希望您的这次法国之行是卓有成效的。在此,您能看到对您的热情款待,正如我每次去贵国访问所感受到的热情接待一样。
祝愿您的《长夜》在法国获得成功。亲爱的姚先生,请接受我的衷心敬意。
法兰西共和国总统
弗朗索瓦·密特朗
1984年10月29日于巴黎
十一
治华兄:
此次访法,获得成功,在国内受到重视。我回国后,向中国作协书记处作了一次口头汇报。虽然全国性大报只发了简单电讯,但地方报纸和专业报纸多发了较长报导。湖北省委宣传部派一位副部长来我的北京家中看我,询问了一些访法情况。随后,湖北省委宣传部正式来了一封十分热情的信,祝贺我的《长夜》的法译本受到好评和我的访法成功,祝愿我的作品继续走向世界,为祖国争取更大的荣誉。
这次我为祖国争得荣誉,多亏兄将《长夜》译为法文在巴黎出版,而且译笔甚佳。又多亏兄在我访法期间一直相陪,从事翻译工作。中国作协已经给你一封感谢信,想你早收到了。
我已建议中国作协书记处,邀请你夫妇回国访问,列入85年计划③。目前作协领导正忙于准备召开作协全国会员代表大会工作,恐怕没有时间研究。等代表大会开过之后,我再催一催。德菲尔夫人我也建议邀请,只好作为第二步了。
我回北京后,将《访法日记》④写了一万多字,由于太忙,不得不暂时停下。已经有两三家刊物要求发表,我未同意,因为须要到明年春天才能继续往下写,目前还早着哩。我打算将来在刊物上发表之后,暂不出单行本,先寄到你处,征求你同德菲尔夫人的指正。我自己不懂法语,必然有许多错误,请你们改正之后,再出版单行本。我回北京后,写了一篇《访法情况汇报》⑤,汉字有17000字。这个汇报稿,中国作协将作为正式文件,打印数十份,分送中央各有关单位和领导同志。因为广州的刊物《文艺百家》想发表,我将题目改为《访法情况简述》,前天寄了出去。在广州发表,可以影响港澳。
我原想送给你夫人一件杭绣做被面,但是回北京后才知道不但杭绣买不到,苏绣、湘绣、蜀绣都早已在市面上绝迹了。前天我老伴拿着侨汇券到专为外国人开设的商店去也未见到。中国刺绣是国际市场上的紧俏商品,为着建设国家,需要大量外汇,这一类商品为人民生活必需品,都出口了。
我将于元月3日往新加坡,出席该国华语金狮文学奖发奖仪式,并作一次学术演讲,讲题为:《历史与历史小说》。回来时将在香港停留两天,深圳停留两天,广州停留三、四天,回到北京就在元月中旬了。
翻译《大嫂》和《紫禁城内外》的问题,后来怎么决定的?念念!
敬祝阖府均吉!
姚雪垠
84.12.11
①1984年11月8日下午,姚雪垠乘法航班机回国。前往送行的德菲尔夫人对他说:“在马赛的作家签名售书活动中,您是最成功的。”“《长夜》在签售活动中销数最高。”“没有料到您在法国受到了这样的尊敬,在签售活动中获得如此成功!”“我们欢迎您,希望您再来。”11月9日下午姚雪垠回到北京,代表中国作家协会前往机场迎接他的王歌同志一见面即告诉他:“中国驻法大使馆给作协来了一封很长的电报”,说他的访法“十分成功”,并说“已将这封电报用电话念给我(姚雪垠)的老伴听了”。
②姚雪垠是一个有着强烈家国情怀的老作家,以民族自尊为特征的自我意识让他对祖国一向满怀自豪感和责任心,认定作家的责任就是要用个人的智慧和才能,为祖国创造优秀的文学作品,为中华民族的五千年文明增添光采。正因为如此,他把自己出访法国取得的成果,看作是“为祖国争得荣誉”。
③在《访法情况汇报》中,姚雪垠向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提出了两条建议:第一,邀请德菲尔夫人访问中国。因为“她不仅是法国著名女作家,而且是法国作家中的实力人物,通过她可以联络一大群著名作家,而她本人对中国很有感情”。第二,邀请李治华夫妇回国访问。他说:“李治华于1937年从北平中法大学毕业后到法国继续深造,留居法国四十多年。他的夫人是法国人,四个子女都入了法国籍。他自己倦念祖国,至今保持中国国籍。由于他没有法国籍,退休金只能工资的三分之一,政治上不能享受法国公民的权利。他同他的夫人将《红楼梦》译为法文在巴黎出版,对中国古典名著的译到外国作出了重大贡献。他们夫妇先后将巴金的《家》和我的《长夜》译到法国,由于译笔甚佳,使这两部小说在法国获得了较大影响。”
④《访法日记》现存“10月26日 离开北京”和“10月27日 到达巴黎”两篇。其中27日一篇笔墨甚详,在用两千余字记叙了从机场到旅馆过程中主宾的热情交谈之后,又以《第一次卖书签字和移居》和《巴黎风情的一角》为题,分别记叙了午饭后在先贤祠讲演厅举行的签名售书活动和晚饭后在“黄色角落”看到的“巴黎风情”。
姚雪垠这次出访法国,原定食宿由出版法文版《长夜》的出版社负责。出版社为节约开支计,把他安排在房间逼仄、洗手间也很不像样的低档小旅馆。姚雪垠进驻之后的第一感觉,仿佛他是来出版社投稿的“乡下人”或“外省人”,而不是被邀请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著名作家。如果是在北京,他绝对不会注意这些问题;但是一踏出国门就不同了,在这里他首先是一个“中国人”,然后才是“姚雪垠”,他的一切都同“中华人民共和国”紧密联系着,因而小事也便成了大事。所幸德菲尔夫人立刻为他去另外一家有名的旅馆重新开了房间,同时打电话告诉了她的丈夫——国务部部长德菲尔先生,说如果出版社不肯出这么多钱,相差的数额由她个人负责。姚雪垠在李治华的帮助下搬到蒙达朗拜尔街7号王桥旅馆,迎接他的是舒适的卧室和宽敞的客厅,还有德菲尔夫人送的一大盆盛开的红杜鹃。姚雪垠在日记中写道:“这是我应邀访问法国第一天遇到的偶然事件。多亏邀请者德菲尔夫人的热情关心,此事以不愉快开始,以愉快告终。”
是日晚19时,《欧洲时报》女社长杨永桔和执行编辑梁源法邀请姚雪垠和李治华在大东园夜总会共进晚餐,之后又开车带他们去毕卡儿街转了一圈,让姚雪垠“大开眼界”,因而大发感慨:“原始社会有的部落有生殖器崇拜习俗,但那是为着繁衍人口,今晚我们看到的现象却是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化堕落。”好在还有一点让他感到“欣慰”:“尽管那些下流电影院的门口有人拉客,却没有看见有人进去。进淫秽商店的人也极少,可见,今晚所见现象只是资本主义文化的一个片面,不是主流,是她的健康肌体上的一块难以治愈的疮痈罢了。”
⑤姚雪垠的《访法情况汇报》一共谈了十个问题:一、提高了迎接和招待规格;二、接见报纸和电台、电视台记者采访;三、在马赛受到热情隆重接待;四、在马赛活动的高潮;五、在马赛接受勋章;六、在巴黎去中国学院演讲;七、与密特朗总统书信往来;八、离巴黎回国;九、在法国所遇到的比较重大和尖锐的问题;十、小小的总结和建议。其中第九个问题为汇报重点,即在接受报纸和电台、电视台记者访问时对一些敏感问题的回答,现撮其要摘录如下:
(一)关于作家的创作自由问题
记者(以下简称记):姚先生,您们的政府实行“四项基本原则”政策,这是不是表明作家的创作自由被剥夺了?姚雪垠(以下简称姚):世界上只有相对自由,没有绝对自由。在任何国家,社会舆论和法律所允许的自由,都建立在不违背国家最高利益的基础之上。这个道理很明白:当纳粹军队占领法国的时候,如果有什么作家写本书歌颂希特勒和纳粹军队,你们法国人民能够允许吗?即便是今天出版这样的作品,你们恐怕也不会给他“自由”吧?违反国家利益,破坏民族团结,败坏社会道德,对这样的作品给予自由,难道有什么好处吗?我曾在巴黎的毕卡尔街等地方看见过一些色情下流的东西,我认为那是对伟大的法兰西文化的玷污。像这样的所谓“自由”,你们允许,我们不允许。我们的“四项基本原则”是建设强大的社会主义中国所必需的。如果说它会限制作家的自由,那只能说明那些被限制的作家所要求的自由里,有危害社会健康或者影响社会安定的成份。
马赛市市长德菲尔先生向姚雪垠授勋/马赛市授予姚雪垠的马赛勋章
记:您们的文学作品里写了很多政治,我们国家的读者不喜欢。
姚:是的,我们的文学作品里都写了政治——曹雪芹的《红楼梦》、巴金的《家》、我的《长夜》——都写了很深的政治,可是法国人民并没有排斥而是很欢迎的呀!文学作品过分强调政治而忽略艺术,对这种观点和做法,我向来不赞成。作家的政治思想要蕴含在艺术之中,不能变成标语口号喊出来,否则肯定会受到读者冷落。但是我认为,任何优秀的或杰出的作家都必须关心政治、懂得政治;他不仅应该懂得本国政治,而且必须关心国际政治。不然的话,以其昏昏如何使人昭昭?他的作品岂不是一盆浆糊?(二)关于中苏关系问题
记:中国的“四化”包括军事现代化。请问,您们建设强大的现代化军队,是不是要对付苏联?
姚:我们建设强大的现代化军队,为的是巩固国防,好在和平环境中建设我们的国家,发展生产,提高人民生活。我们不威胁任何人,当然也不容许别人欺侮我们。记得我们的陈毅元帅曾经对全世界宣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想我们国家会一直把这个原则坚持下去的。
(三)关于西藏问题
记:我们法国有很多人认为中国派军队占领了西藏,您对这问题怎样解释?
姚:不是中国派军队占领西藏,是你们法国人对中国的历史太不了解。从17世纪后半页起,也就是在康熙皇帝执掌朝政的时候,西藏就是中国的一部分。每一代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继位,就都需要北京皇帝的批准。到了19世纪下半页,英国和沙俄都曾企图侵占西藏。正因为西藏是中国的领土,他们的野心才未能得逞。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中央政府派军队进入西藏,目的是巩固国防。这是我们国家的内政,“占领”二字纯属无稽之谈。(四)关于中法友谊
记:姚先生,听说您来法国访问,您的上司并不支持,是这样么?
姚:并非如此。我是中国的老作家,我应邀来法国访问有利于加强中法友谊,有利于推进中法文化交流,我的领导中没有人不支持我的这次出访。记:您如何看待中法关系?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法国是资本主义世界中第一个同我们建交的国家。作为一个中国公民,我因此对戴高乐将军和法国人民满怀感激之情。其实,我们两国人民的交往和友谊可以上溯到很久以前。从19世纪末开始,中国的进步知识分子就虚心向法国的思想家和文学家学习。法国18世纪的启蒙思想家如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等人在中国影响很大。19世纪末中国改良主义运动的领导人康有为,曾经著作了一本《大同书》来宣传他所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从这本书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欧洲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家的影响,其中当然也包括法国的圣西门和傅立叶。与此同时,法国近代作家的作品被大量译为中文,都德和莫泊桑等人的短篇小说甚至被选入中国教育部审定的初中语文课本。我是在30年代走上文坛的。我的同代作家受19世纪法国文学的影响较深,阅读巴尔扎克、司汤达尔、左拉、雨果、莫泊桑、大仲马和小仲马等人的兴趣至今不衰。并且,中国最近又出版了《巴尔扎克全集》。美学方面也一样,我国现代有许多画家、雕塑家、音乐家都是在法国留学的。我们两国不仅在文化上有如此密切的关系,经济方面的来往也在不断发展。我国的近海石油勘探,已经有法国公司参加;我国要建设原子能发电站,也有法国公司参加洽谈;我国要引用外国技术和资本赶快使邮电现代化,法国据说也表现出很大兴趣……总而言之,中国地大物博,急需要开发,法国在中国大有发挥科技优势的空间。这对中法两国都是有利的事情,我对中法友谊的发展充满信心。记:姚先生,您们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法国是由社会党执政,您认为我们法国是不是走的社会主义道路?姚:对不起。我是中国作家,刚来法国几天,对贵国的情况不甚了解。您提出的问题,我认为最有资格做出回答的应该是法国人民。(五)关于是否想去美国访问
记:您是否愿意到美国访问?姚:目前还没有这种打算,因为条件不成熟。记:您需要什么条件?姚:只有当我的作品翻译到美国,美国的读者对我有所了解之后,再有美国的学术团体邀请我去讲学的话,我才会考虑。像我这样的年纪,压在心上的重要问题是如何满足读者对我的期望,如何为后人多留下一些有价值的精神财富。单为着到外国走一走,看一看,我没有时间。几年前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部两次邀请我去美国住一住,我都是因为太忙,婉谢了。记:如果您肯到美国去看看,对您是会有好处的。姚:倘若条件成熟,我当然可以去美国访问。但是我认为,那一定是惠及主客双方的事情,并不是只对我一方面有好处。最起码来说,假如美国的同行能够听听我这个中国老作家谈中国的文学,收获一定会很大。(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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