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于是之
文|解玺璋

我最后一次见到于是之,大概是1996年在首都剧场看《冰糖葫芦》演出。那天我流了眼泪,为于是之,也为中国话剧。
这种感觉在1992年看老《茶馆》告别演出时就有了。那时,于是之已患上老年痴呆症,偶有忘词,但演出结束后,观众依然报以长达十多分钟的掌声和欢呼声。那时便觉得,中国话剧的一个时代将要终结,而于是之,正是这个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
1996年以后,他再也没有登台演出,黯然离开舞台,这势必成为这个时代行将结束的一种标志。
2013年1月20日,于是之在北京去世,享年86岁。他曾担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等职。但就像1997年他出版的表演学著述的书名《演员于是之》一样,他之所以被人们喜爱和惦念,就因为他是一个演员,一个天才般的演员,并非科班出身,却对表演有着那一代艺术家的执着之爱与研究热情。就像上天赐予我们的一份礼物,无论如何,于是之这样的演员,不是什么时代都能有的。时代造就了他,他也造就了那个时代。
于是之演戏有一种天赋。头一回登台演《牛大王》是在1944年,一出法国戏,他演主角牛大王,那时他只有17岁。朋友邀他演戏,那时他正在北平的一个仓库做抄写员,一个十六七岁的人,每天跟着一群老头儿在衙门里上班,总是闷闷的,演戏使得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欢乐,哪怕摸黑儿排戏,心里也觉得是亮的。
于是之与话剧的天缘,得益于另一个戏剧天才焦菊隐。
1945年秋,于是之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法语专业(按照老于自己的记述,他没提到过曾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法语专业,他学法文是在中法汉学研究所办的一所夜校),不久加入祖国剧团,参与了《蜕变》《以身作则》等剧的演出。1947年,他进入焦菊隐北平艺术馆(此事也不确实,老于自己的自传中未见提及),参加《上海屋檐下》《大团圆》等剧的演出。1949年2月参加华北人民文工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前身)。
1951年,“老人艺”要排话剧《龙须沟》,邀请焦菊隐做导演,于是之在这个戏里饰演“程疯子”这个角色。这次经历对于是之来说至关重要,后来,他专门写了《我演程疯子》一文,总结他在排演《龙须沟》过程中从导演焦菊隐那里学到的宝贵经验:焦菊隐要求演员体验生活,同时,对剧本和角色进行分析,并将自己的想法、体会、心得、收获都写下来;他发给每个演员两个笔记本,定期交给他审阅。于是之像小学生一样非常认真地对待老师留的“作业”,他说,这“是一门新功课”,过去的经验不见得合适。
“应先找类型,最后形成典型”,这是于是之较早的体会。1951年排《胜利列车》,他演一个木工,被安排到长辛店工厂体验生活,他希望工厂的朋友能按照剧本对角色的要求,给他介绍一位恰当的“对象”。工人朋友虽然很热心,但这样的“对象”其实很难找。为此他曾经苦恼过,焦菊隐告诉他:“演员体验生活时,应先普遍深入这一阶级阶层中去观察体验,不该奢望一下子找到典型,应先找类型,最后形成典型。”于是之用心体会焦菊隐的这番话,按照他的要求去做。而对于《龙须沟》中的程疯子一角,于是之最初觉得他既然出身于没落旗人,为了了解旗人的生活,他便托人介绍了一位与角色比较接近的唱单弦儿的名角,时间都花在这个人身上,后来逐渐领悟到焦先生的道理,才改为泡茶馆,普遍地观察各色人等,从而得到更丰富的感受。在《我演程疯子》一文中他写道:“从焦先生教我领悟了这个道理,才算开始知道生活本身有多么丰沃。”他终于明白,先前他“是犯了‘奢望一下子找到典型’的毛病”,他说,“典型是存在的,但他不存在于生活中哪一个人的身上,只存在于作家的笔下和演员的创造里”。
“程疯子”是于是之脚下的第一块基石。那一年他24岁,程疯子的成功让他大大地风光了一把,有人因此说他少年成名,老人艺院长李伯钊马上指定让他在歌剧《长征》中饰演毛泽东。他说,那时少年气盛,竟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谁又能想到,舞台上第一次出现的毛泽东形象,居然是于是之塑造的。接下来他陆续塑造了《雷雨》中的周萍、《日出》中的李石清、《耶戈尔·布雷乔夫和其他的人们》中的兹奉佐夫、《虎符》中的信陵君、《名优之死》中的左宝奎、《骆驼祥子》中的老马,以及《茶馆》中的掌柜王利发。
于是之的导师焦菊隐在20世纪50年代初提出“心象说”,那是有感而发,主要针对当时有些人对前苏联的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简称斯坦尼)的表演理论体系的片面理解,过度强调“从自我出发”,并坚信自己“生活于角色”之中,却很难走到创造形象的境界。焦菊隐说:“角色没有在你心中成形,你又如何去生活在它的当中呢?创造人物的初步过程,并不是一下子生活于角色,而应该是先要角色生活于你,然后你才能生活于角色。你必须先把你心中的那个人物的‘心象’培植发展起来,从胚胎到成形,从朦胧恍惚到有血有肉,从内心到外形,然后你才能生活于它。”作为一种表演理论,它固然不会这么简单,但基本观点似乎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于是之在话剧《龙须沟》中饰演程疯子/于是之在《骆驼祥子》中饰演老马
如果说“心象说”的发明权属于焦菊隐的话,那么,“心象说”最自觉的实践者就是于是之。早在排练《龙须沟》的工作日志中,他就记录了“这周内‘心象’逐渐成胎”的兴奋。
后来他在许多文章和谈话中都对“心象说”做过理论联系实际的总结。比如焦菊隐说:“准备角色的时候,可以用哥格兰的办法。”所谓哥格兰的办法,主要指19世纪法国演员哥格兰所著《演员的双重人格》中提及的“演员是第一自我,角色是第二自我”这个说法,于是之在《焦隐菊“心象说”辨析》中写道:“焦先生之所以在排戏前向我们推荐哥格兰的办法,就是要让我们把第二自我给想清楚了,不是一般的理论上的清楚,而是在你脑子里得有一个形象。”
于是之还指出“心象”是主观与客观、理性与感性的融合。在这里,“下生活”侧重于感性印象的捕捉与汇集,而演员为角色写“自传”,则成为调动演员主观理性认识的重要契机。老舍先生就很欣赏于是之写的《程疯子传》,并且,接受了他对程疯子出身“旗人子弟,唱单弦儿”的推断。于是之进而总结道:“心象形成的过程,既是你把角色思想弄清楚的过程,也是你获得了那角色自我感觉的过程。”
尽管对于“心象说”至今争议不断,从它的发明权到实践过程都遭到质疑,但它所取得的成果——于是之所创造的一系列舞台形象,似乎又没有人可以否定。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爆发,39岁的于是之被赶下舞台,以“彭真座上客”“黑干将”的名义,被关押在剧院史家胡同宿舍里,隔离审查,交待问题。那时他要做的只有两件事,或写“揭发交待”材料,或参加各种体力劳动。直到1971年,他才获准与英若诚等下到河北农村、铁矿深入生活,搜集材料,准备创作。他执笔创作的话剧《工农一家》,几经周折,历时5年,直到1976年初才勉强上演。
1981年,剧院成立文学创作组(又称剧本组),他被任命为组长。此前,他已在话剧《丹心谱》中塑造了老中医丁文中的形象,在《请君入瓮》(莎剧原名《一报还一报》)中塑造了文森修公爵的形象。在20世纪80年代,于是之塑造的经典舞台形象数量不多,除了上面的两个,值得一提的还有《洋麻将》中的魏勒、《太平湖》中的老舍、《新居》中的澹台文新等,这些舞台形象都是可以载入当代话剧史册的。
1984年,57岁的于是之被任命为北京人艺第一副院长。他的艺术生涯的后期,要分出相当多的精力去应付作为“第一副院长”必须承担的行政事务。于是之的职务之前何以冠名“第一”,据戏剧理论家田本相回忆,剧作家曹禺当院长时,因为身体不好,长期住院,曾说过“一切找于是之,我现在不大管事”的话,这样一来,于是之就成了“第一副院长”,除了主抓业务,还要协调剧院各种人事问题,包括开会、分房、评职称等琐事。
对于副院长这个职务,于是之的心情是矛盾的。剧作家李龙云在《我所知道的于是之》一文中写道:“一方面众望所归,上边也器重。这对于是之是个很大的安慰。但另一方面,一院之长事务纷繁,令人焦躁愁烦的事举不胜举,而他所醉心的表演艺术又无法维系,经常陷入矛盾痛苦之中。那些年他情绪起伏很大。剧院工作顺手时他觉得还能干;而当困难和烦躁折磨着他时,他又会走向极端。最痛苦的时候,于是之想到过自杀。”
这是于是之最大的悲剧,让一个艺术家去做他不熟悉、不喜欢、不擅长的行政工作,无疑于逼他“自杀”。但是也要看到,他在这个位置上,利用他的权力和影响,扶植、帮助了许多新人和敢于创新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发生在1983年的“《小井胡同》风波”。这一年,北京人艺把剧作家李龙云的《小井胡同》搬上了舞台,但只演了3场就被迫停演,有人给中央写信告黑状:“人艺要公演一部反党的戏!”当时,作为该剧作者的李龙云、导演刁光覃、剧本组组长于是之压力都很大,“弄不好咱们得扒一层皮”,于是之说。但他始终不放弃这部作品,一直鼓励、支持李龙云修改剧本。他在写给李龙云的信中说:“剧院处于三叉路口,可兴可衰,可正可歪。你我,我们这一代,确应担起这副担子,使剧院健康地发展,要保持稳定的领先地位,要争取更大的国际影响,使之成为一家足以代表国家的剧院,傲立于世界文化之林。”正是他们的坚持,使得这出戏终于在1985年1月停演一年半之后出现了转机,开始酝酿恢复演出,并于当年2月10日起正式公演。
剧作家何冀平也一直铭记于是之对她的扶植和勉励。1982年,她从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毕业,分配到北京人艺。不久萌发了要写一个烤鸭子的故事的想法,其实有点异想天开,说给于是之听,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于是之在《天下第一楼》首演之后发表的贺辞中讲到了自己当时的担忧:“两年多以前的一天,她向我提出要写关于烤鸭子的故事,征求我的意见。说实话,我当时听了颇感意外,甚至有些踌躇不安,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家’,这个题材拿得下来吗,又能写出些什么新鲜的意思来呢?”
但就是这样几句来自长辈和领导的鼓励,已足够一个年轻人鼓起勇气,去拼搏和奋斗。看到她的成果,于是之由衷赞赏:她“所收集的材料,足够写出一部长篇来的,但她只写了一个四五万字的剧本。从‘经济效益’上说她是吃了亏的,但这种吃亏的精神令人钦佩,我想观众会报答她以应有的热情”。果然,《天下第一楼》一炮打响,一夜红遍京城,何冀平也因此剧成为万人瞩目的剧作家。
但对于是之来说,一位视表演为生命的演员,因为行政职务的重压内心感受到很深的惶恐与痛苦。他曾在《光明日报》上撰文慨叹自己演员和院长的“双重身份”:“我作为一个演员还算内行,但是现在让我当领导,去抓院里面的行政等各方面的工作,我是个外行,我就得重新学,但是我也做不好。当我再回过头,有机会回到舞台上演戏的时候,我的演技已经生疏了,我又变成外行了。所以,一个内行变成了两个外行。”
责任编辑/胡仰曦

于是之在《茶馆》中饰演王利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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