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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常青一武生,曲中烛摇买醉人——记武生泰斗王金璐

时间:2023/11/9 作者: 传记文学 热度: 21398
文|郝双双 查尔琳

  梨园常青一武生,曲中烛摇买醉人——记武生泰斗王金璐

  文|郝双双 查尔琳

  

  《水淹七军》中王金璐饰关羽

  年中方至,暑气初喧,我们得知了一个沉痛的消息:京剧武生表演艺术家王金璐先生驾鹤西去。这是继3月吴素秋先生、4月梅葆玖先生和5月李世济先生相继病逝之后,又一位离我们而去的京剧大师。先生一张半身照里映出一棵树的影子,那深棕的枝干遒劲有力,似是刻画出他人生的每一笔。

  回顾先生曾经的时光,我们能再次感受到这位“富文于武、武中有文”的艺术家的风采,而从大师身上表现出来的京剧艺术魅力,也显得愈发辉煌夺目。

“活字一典”的艺术历程

王金璐先生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跨越新旧两个时期的著名武生艺术家之一。2002年文化部颁布首届“造型表演艺术创作研究成就奖”,共有11位大师同获殊荣,其中从事戏剧表演艺术的只有3位,王金璐先生就是之一。这是我国文化艺术界举足轻重的终身成就奖。从此,人们称此次获奖的大师们为“国宝级艺术家”。此外,王金璐先生还是中国戏曲学院最早获有京剧学科教授头衔的一位教育家。

  先生一生中演出的剧目众多,也曾做过对剧本的挖掘、整理、改编和创作工作,渊博的专业知识与深厚的艺术涵养,让他被北京大学已故教授吴小如先生称为“活字典”。他的艺术活动继承和发展了京剧武生行当各艺术流派,对京剧表演艺术的丰富和普及作出了重大贡献。

  王金璐于1919年11月22日出生在北京东珠市口一个家徒四壁的贫寒人家,原名王庆禄,字斌侯。

  他的戏缘始于干爹。干爹从事“打鼓”,即走街串巷收购家庭旧物件。他的干哥哥在广德楼戏院当茶房,使他很小就有机会“蹭戏”。11岁那年,为了解决吃饭问题,他去南城木厂胡同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考试,连过两试,终于被录取。但那时社会上视优伶为贱业,在上下“九流”之说中,戏子连妓女都不如。年幼的王金璐虽少不更事,也知戏班子要挨打受苦,然而他更明白“唱戏总比要饭强”的道理,便硬着头皮进了中华戏校。戏校是程砚秋先生和金仲孙先生所办,焦菊隐先生任校长,先生们要求严格,王金璐学习也刻苦。

  进校不久,校方确定“德”“和”“金”“玉”“永”“昭”“令”“明”八个字为学生取名排班。王金璐是第二科,照例在“和”字班。他在家里按排行叫庆禄,当时学校的校长焦菊隐说“和禄”俗了,让用“金”字,但是人仍然是“和”字班的,后来又改“禄”为“璐”。

  这便是京剧大师“王金璐”一名的由来。

  当时第一科“德”字科的师兄师姐们已小有名声,老师叮嘱着新来的孩子们:“想吃香喝辣的吗?就要好好练。”“要改换门庭,就得成好角儿。”王金璐练得苦,悟性好,进步很快,他回忆道:“那时候,我真的把学校提倡的‘要我练’变成了‘我要练’。”

  学校让他跟张连福先生学老生老旦,可是,精力旺盛的王金璐对武生舞刀弄枪情有独钟,于是他常去丁永利先生的武生组,远远地站在一旁当“旁听生”。丁永利有京派武生公认的“杨派大教主”之誉,他的日常演练让王金璐在一旁看得如醉如痴。时间一长,丁先生的默许无形中成为王金璐的一张“听课许可证”。

  一次,众人排《洪羊洞》,大家到齐了,惟缺老生王金璐。张连福老师找了半天,发现这个孩子躲在后院练大刀呢!叫他,他还不愿意回去。一是因为自己心仪武生已久;二是知道规矩:迟到要挨打。张老师劝了他半天,不得已,他才回去了。路上,张老师对他说:“有校规,迟到要打板子,我不打你不合规矩,待会儿当着大伙儿我问你‘知道犯规了吗’?你就说‘知道’,把手伸出来,我声大别怕,轻轻比划一下就过去了。”王金璐说“行”。结果到了班上,他一伸手,张老师用厚厚的竹戒尺“啪!啪!啪!”就是三重板,直把他打趴在桌底下。

  尽管老生唱得不错,但这事之后,他更铁下心苦学武生了,而学校也默许他兼学武生。说起70年前的往事,王金璐先生常幽默地说:“张连福先生的三大板,打出了丁永利先生和我的师生缘分,也打出了一个杨派大武生啊!”

  另有一回,戏校组织大家排《连环套》,王金璐饰演黄天霸,师兄赵德钰演窦尔墩。两人念白的对手戏,因为是赵德钰先学的,词儿熟嘴快,相比之下王金璐念白就比较慢了。

  赵德钰便说:“对白时你念得慢,我念得快,你赶不过来。要想不演砸了,我在台上可以稍微念慢一点儿,你就不露怯了。但是开演前,你得给我买枣蒸饼吃。”那时生活苦,大家净吃粗粮。枣蒸饼是用发酵好的白面蒸成荷叶饼、中间加上大枣的奢侈美食。王金璐答应了,每次与赵德钰演出前,都买好枣蒸饼送去。大家同在戏校,吃穿住学校都管,基本没什么零花钱,时间长了,买枣蒸饼的钱就成了问题。一次演出,正候场的王金璐看见表姐在台下看戏,忙让茶房请表姐上二楼。剧场楼上有一个通向后台的小门,平时都锁着。他便隔着门向表姐要点儿钱。表姐从门底下塞进来的钱,再加上干爹偶尔给自己的几个“大子儿”,总算解决了买饼的“经费”。同时,小小的王金璐暗下决心苦练,有空就一个人嘴皮子飞快地念台词。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以后,再演这戏,开场前,赵德钰问:“枣饼呢?”王金璐说:“这回没了。”上场后他的念白快得让赵德钰赶得慌,从此师兄再不欺负师弟,让买枣蒸饼“进贡”了。回忆这段既略显心酸又颇有童趣的往事,王金璐依然感谢这位大师兄:“是他逼我台下苦练的,他使我悟出:‘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台上的‘玩意儿’,是台下苦练出来的!当年的枣蒸饼,买给我赵师兄,值!”

  在王金璐早年的学艺经历中,除了自己的执着信念与刻苦努力,也有不少良师引他入门。他先后师从陈少五、蔡荣贵、王荣山(麒麟童)、曹心泉等多位大师,学习昆曲。15岁时,他拜京剧大师马连良为师,得到大师亲授《甘露寺》《借东风》《群英会》等戏,打下了坚实的老生基础。之后,他专攻武生行,师从曹玺彦、迟月亭、诸连顺等名师学武生戏,从李洪春大师学红生戏,还得杨(小楼)派名师丁永利亲授《连环套》《九江口》《长坂坡》《林冲夜奔》等剧目,在长靠戏、短打戏上均有较高造诣,成为杨派的代表性传人之一。

  1937年,王金璐在北京《立言报》举办的童伶选举中以10922票荣获生部冠军,成为“中华戏校全能大将”。1940年后,他先后与如意社、颖光社合作,正式开启了演艺生涯。

  王金璐早年的学习过程戏路宽、能戏多,从中打下了做武生的扎实基础,在武生行当里堪称全才,长靠短打武生戏共演200余出。1947年,他参加戏曲学校“校友剧团”,在《百战兴唐》一剧中扮演南霁云、郭子仪两个角色,在京沪两地,轰动一时。次年,他随李洪春组“共和班”,到天津“天华景”演出,戏码天天翻新,创下日夜两场、由初秋到初冬整整三个月持续满堂的纪录。

  1958年,王金璐调入陕西省京剧团,作为团内顶梁柱到西北、中原、华北巡演带机关布景的《七侠五义》。一次在邢台演冲霄楼,白玉堂登上高梯,口念:“印信在此!”根据剧本,锣鼓场“吧嗒仓”落在“仓”上时,后台要按下电钮,好让王金璐跳入铜网。可是那天替工的师傅按得早了,他从几米高处生生摔下,又遇到一根木棍击来,嘴被打得肿起老高。重伤的他却忍痛到后台勾脸,准备接演欧阳春。

  意外摔伤后,因观众看好和剧团的需要,他又带伤演出半年,甚至有时在上台前打一针吗啡坚持演出。出演武生需要的体力对负伤的王金璐是巨大的挑战:扮上、勒上、扎上,不仅要载歌载舞,还要对打翻扑,常人不经冰冻三尺也难以练就,而他腰背严重受伤,坚持演出必然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忍受普通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后来,王金璐每提及这段,都轻描淡写地说:“想不出那会儿怎么过来的。我只知道要对得起观众,要像个好汉。我在台上演的是赵云、武松、高宠,都是英雄好汉,在台下也要当个好汉。”这“好汉”一当就是半年,直到他日常行动困难,才在老师、朋友和家人的强迫下去医院看病,医生委婉地宣布:他已经是“半残废”了。

  就这样,王金璐被迫退出舞台,为了治疗要穿上八斤重的铁背心,病情最重时还坐了轮椅。那时他不但登台无望,连生计也要靠马连良老师和朋友们接济。“不能这样一辈子。我要站起来!我要练功!我要重返舞台!”他向医生表明了决心。在医生的指导下,他努力加速康复过程。那时候,他动动脚、抬抬腿,都是炼狱般的痛苦;架着拐、扶着墙、站起来,都比当年练“童子功”“开岔”时还要撕心裂肺、痛苦万分。

  但八年后,他不但站起来了,能练功了,还重返了舞台。戏迷们惊讶了:“王金璐这哪像受过重伤的人啊!”这是梨园舞台和骨伤医疗都罕见的奇迹。人们说,从此“京剧舞台上又有了大武生王金璐”,枪还是那么快,刀还是那么狠,腿功还是无与伦比。王金璐说:“人们说我腿功好,那不是天生的,是要一辈子练的。”

  

  王金璐与李墨璎

武生泰斗的翩翩风采

1990年,王金璐出演了电视剧《武生泰斗》,曹禺先生题词道:“武生泰斗饰演武生泰斗,你和墨璎是天生的一对。”王金璐私以为:“我不会咬文嚼字,这个‘泰斗’放在别人头上怎么解释我不管,在我脑袋上,我就这么理解:‘泰’是大的意思,这个‘斗’,在我这儿,不是七星北斗,是量米的‘斗’,盛东西用的。我学艺时间长,年岁大点儿,这个大点儿的斗里装的东西多了点儿。”他理解曹禺先生的意思为:多把自己肚里的东西,掏出些给大家。“斗”不是百宝阁,“斗”里的东西是要倒出来的,因此被称为泰斗的人是必须要把知识传下去的。并且,在他心中:“杨小楼那才是真正的一代宗师,真正的泰斗,我连他一个脚趾头都不如。”王金璐以武生技艺的薪火相传来化解“泰斗”一词的巨大压力与称赞,并把杨小楼大师称作是武生不可逾越的高峰,其谦虚与好学可见一斑。

  “武生泰斗”,非承前启后不可称也,非苦练琢磨不可成也。在一路的学习与实践中,王金璐继承前辈艺人的精华,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武生”艺术风格。

  70余年中,王金璐演出了诸多剧目,期间他重视刻画人物,博采众长,既吸收了麒(“麒麟童”周信芳)派从生活出发塑造人物性格的传统式表演方法,又从马(连良)派凝重潇洒、准确严谨的表演中摄取营养。因此,他扮演的武生眼神老到,吐字清晰,韵味醇浓。

  在美学艺术上,王金璐继承杨(小楼)派的武生传统,再结合自身长时期的舞台实践经验,形成了“富文于武、武中有文”的独特风格,将动作的“美”与人物的“神”结合有致,既饱含人物的袅袅心声,又有动作的翩翩风采。

  王金璐推崇前人,行内也有人说他太保守,是“保皇派”。但在他的长子王展云看来,这是人们对他最大的误会——“其实父亲最爱琢磨戏,他演的戏都会按自身条件,以及剧情人物性格进行适当调整,没有什么不能改的戏。”以《战马超》为例,以往舞台上的马超都是一身白衣,王金璐偏偏给他改成了花衣。“他认为,马超这个时候早就超过守孝期,快被招为女婿了,完全可以穿花衣服。”王展云解释说。

  王金璐生前常说一句玩笑话:“舞台上没有好笔,皇上上台也得给笔揪揪毛。”指的是演员在台上揪笔毛的传统动作——以前,老辈人演戏时,乐队位于演员的后方,演员要靠揪笔毛来给乐队提示;可是反观现在的戏台,乐队的位置都挪到了幕侧,很多演员上台还照旧揪笔毛,这在他看来是因循守旧禁锢了表演,甚至还会与演员所扮演的人物身份不符,所以,他强调:“这样的老传统就不能照搬。”

  王金璐就是这样的细心和与时俱进,正如他的学生赵永伟所说:“老师演戏特别注重人物内心的刻画,与别的演员的不同之处也在于此。(老师)从更深层次让戏剧情境和表演更为合理。”听到徒弟的这番话,王金璐接过话头儿说:“光有外形没心理不行,你没有内心,就不能打通观众的心。”显然,毋庸讳言,唯有用心地研究戏情戏理,才能活学活用,跳出束缚,推陈出新,牢牢地吸引住观众。

  

  王金璐,孙正琦《雁荡山》剧照

  每当回忆起自己童稚时的演戏经历,王金璐犹然记得:在进中华戏校的第一年,他们一起登台演出,给戏迷们看“娃娃戏”。当时演的是《虹霓关》(头二本),学老生的他演的是秦琼。攻城时,滚木擂石纷纷打下来,秦琼应该念白:“哎呀!且住。适才攻城,那厮滚木擂石打下来……”到真正上场时,看到场上热闹非凡,锣鼓“又响又急直赶人”,“哐哐一得哐”!没见过这阵势的王金璐愣得分了神。他一声“哎呀!且住……”,便忘了词。台下的人乐了,他更加慌张,又是一句“哎呀!且住……”,正值场面尴尬,台帘边上站着的沈三玉老师一声“滚下来”,让他回过神,赶忙进了台帘儿。

  观众们的笑声宽容而充满善意,而在后台,沈老师抬腿一脚,把他踢了个滚儿。后来回想起这件事,王金璐丝毫不记恨老师,只是笑着说:“沈老师把隋唐第七条好汉一脚踢了个滚儿。”这经历让他深刻地记住:上台必须集中精神,方能处变不惊。

  时光飞逝,1977年,王金璐受聘为北京京剧团《逼上梁山》一剧的艺术顾问,他每做示范,必技惊四座。1978年,他以《挑滑车》拉开了新的鼎盛期的帏幕。三个慢踢腿能高抬过额,不借扔劲也不借冲劲,而支柱腿有如铜浇铁铸纹丝不动;腿功更是舒展缓慢,收放自如的控制显现了他娴熟的技艺,这让台下观众轰动起来,掌声欢呼一片。

  戏一步一步地推向高潮,王金璐随着唱词转身、踢腿、磋步,其中的冲、率、脆、美,一气呵成。“鹞子”翻身迅速,如一轮疾转如飞的风轮,轧然亮住后,又稳如泰山纤毫不动,一瞬的静谧之后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这一定格的安静让观众掌声不断,动静的强烈对比使舞台效果震撼不已。

  整场的演出中,王金璐“踹丫”“软岔”、靠旗点地的动作,腰里弹性十足,专业人士都十分赞叹:年富力壮者尚且难有这种绝佳的腰腿,不料这样的功夫竟是出自一位年至花甲久负伤病的艺术家。而高宠挑车力竭时的“摔僵尸”动作,是表现出大英雄壮烈牺牲的“戏核”。根据梨园行里老规矩,高龄演员是可以“偷一手”(简化动作)的。结果演出时他照摔不误,全场观众在掌声之前也揪着心一齐“呦”了一声。

  谢幕时,两位领导上台握着王金璐的手说:“您这个岁数,再不要这样了,以后得‘偷一手’了。”他笑着化解了领导的善意批评:“请二位领导帮着查查吉尼斯纪录,看看世界上还有没有这岁数能‘摔僵尸’的了?”事后,他也执着地对后辈们说:“我可不是诳语骗你们。观众们来看戏,就是看真功夫。站在台上,观众一叫好,我就忘了你们的嘱咐了,把那些从童子功就练起的玩意儿,一顺脚就使出来了。”

  王金璐先生最后一次登台是2008年。时值89岁高龄的先生已经8年没有演戏了,却因为参加南方雪灾的赈灾义演而重返舞台。“梨园行一直就有唱义务戏的传统,谁遇上难事儿了,哪个地方有灾了,艺人就要挺身而出尽一份力。”先生说。当时有人劝他上台“凑合几句”就得了,他坚决反对道:“既然上台就得对得起观众,一定要扮上、勒上、扎上,不能含糊。”

  显然,在几十年的梨园生涯中,王金璐先生无论是初出茅庐还是作为梨园耆宿,始终保持着一颗对京剧艺术的赤子之心,几十年如一日,谦逊不躁,游刃有余。

  

  《挑滑车》中王金璐饰高宠

梨园常青的传戏之道

1979年,王金璐先生任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名声大噪的先生,不仅仍然热衷于探究艺术的真谛,更执着于把戏曲艺术传授给晚辈。

  先生80岁时,河北迁西电视台的张贺忠副台长来拜访他,两人聊得很投缘。在谈到和自己一辈的老艺术家时,先生强调,老同行们现今还健在的很少了,大多数都已经走了。“我们还在的人,就要教好学生,带好徒弟。我有一些很努力的徒弟,还有更多在戏剧学院的学生。这几年,我岁数大了,人家照顾我,不怎么去学院了,就在家里指导学生。”

  先生住在北三环附近的一栋老居民楼里。家里的客厅不大,却是他最主要的活动场所,徒弟来时,就在这个地方说戏。先生说:“别看地方不大,还有几样能上课的服装道具呢!您瞧,玉带、胡子……我就在这儿带学生呢!”边说边坦然地朗声大笑。如果低头看,就会发现先生脚下的好几块地板砖都开裂了,裂缝中积着的污垢表示这里存留着深刻的居住痕迹,先生与学生在这里说戏、走动的年头委实不短。徒弟赵永伟说,这些地砖的裂缝都是弟子们在这里练功时震碎的。

  据学生们回忆,在先生的作息表上,说戏和看戏是最重要的两件事——吃完早饭,给徒弟说戏;吃完午饭,给徒弟说戏;吃完晚饭,打开电视机,调到戏曲频道看戏。王展云也曾说:“在他眼里,只有说戏和看戏是正事儿,一天不听锣鼓就难受。”

  先生年龄大了,偶尔会犯糊涂。他的女儿说:“有时他睡个午觉起来,还以为是早晨,可是看到徒弟进门,一说起戏,又跟换了个人似的,别提多精神了。”年事已高,但志向不改,激情不灭。有时候,先生还会到弟子赵永伟任教的中央戏剧学院京剧系去,认认真真地给徒孙们上课、说戏。

  给徒弟们抠戏的时候,先生经常为了一个细节或一句对白,督促着徒弟们练习上百遍,并且反复告诫他们:“你们必须讲究,要把京剧当作一门艺术就得讲究,光像还不行,得有你表演的东西。”先生也承认,自己的很多徒弟身上功夫“已经很好了”,可他总坚持说:“光好还不行,还得好上加好。看着他们好,我心里就舒坦、痛快。”看到严格要求之下,徒弟们演得精彩、趋于完善,先生打心眼儿里感到欣慰。

  直到九旬开外,先生依然坚持练功课徒,实乃不折不扣的艺术领域的“常青树”。

  作为国宝级的艺术家,王金璐先生在80岁以后很少登台演出,但始终对舞台充满着眷恋,于是将自己的不舍倾注到徒弟身上。以前他给徒弟说戏时从不让录像,怕徒弟们听课时偷懒:“他们有我的录像,但还得有人教,比如你要瞪眼,怎么瞪,瞪多大,为什么瞪,瞪眼时身上应该有什么动作,这都得老师教。”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就开始允许徒弟们录像了。因为,他怕自己“肚子里的玩意儿”太多,会来不及教给徒弟。老艺术家的拳拳之心令人动容。也正为了京剧艺术的传承,王金璐先生在谈到中国京剧音配像时,开心地说:“这可是做了件好事啊!很多戏多年都没人演了。把录音带找出来,让老演员能扮上戏的扮上,拍成录像,留的是资料。有些戏,让徒弟学生扮戏,老人指导来‘配像’。这些戏拍成录像,保留老版本,让年轻人知道原来的戏是什么样,功德无量啊!”

  2014年12月,先生参加纪念“富连成”创办110周年学术研讨会。在会上,先生特别强调了当下京剧武生的现状不容乐观,为武生演员的培养问题忧心忡忡。先生是如此认真地对待京剧事业,如此细心地关心着戏曲的未来,怎能不让人感佩动容?

  先生的家里,除了徒弟、同行,还经常有其他懂戏迷戏的人来拜访,让先生很是欣慰。比如画家陈世奎、编辑赵耕和杨思思,都和京剧、和先生有着不解之缘。

  陈世奎是京剧迷,连开车时都只放京剧唱段。赵耕和杨思思,大学时都曾正式拜名师学戏,一个学程派,一个学梅派。他们念叨拜望王金璐先生已久,又一起敲开了先生家的门。他们一进门,一自我介绍,先生就乐了,老的少的谈天说地,聊得酣畅淋漓。期间,先生集中地讲了一大段京剧的基本功“拉山膀”——他就坐在沙发上边讲边比划,那些动作一出来,就让人感到身临其境,仿佛灯光舞台一下子出现在眼前,看着名角儿在大舞台上表演一样。先生强调,这些动作都是基本功,学戏的都要反复地练,所以又把“拉山膀”叫做“耗山膀”。先生边讲边表演,就像在学院的课堂上给学生讲课一样,妙趣横生,令后辈们受益匪浅。

  胡鹏飞是从陕西凤翔来京发展的年轻泥塑艺术家,有着凤翔泥塑的家传手艺,他来京后对老北京的兔爷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次,他携妻子拜访先生,一进门就给先生鞠一大躬,还奉上自己做的北京兔爷儿和一尊一尺多高的关公泥塑。看到兔爷儿,先生很开心:“这些年很少见到这么地道的北京兔爷儿了。兔爷儿在老北京地位很特殊,既是拜月的神像,也是过去小孩儿的玩具。”说着说着,先生又讲到他心爱的京剧:“这兔爷儿和我们京剧武生有亲戚关系呢!你看:这袍甲盔靴,不是来自我们大武生的行头吗?还有坐姿立像,都有我们在舞台上的范儿。”再看关公的泥塑像,先生眼睛都“放光”了:“这尊关老爷像做得好啊!头、手、身、脚的比例准确。”胡鹏飞告诉先生,这尊关老爷塑像是自家长辈亲手塑的,年岁已久,由于敬重先生是演老爷戏的名家,就将这尊像送给他,表示凤翔民间艺术家对京剧和先生由衷的深深敬意。

  先生把柜子上收存多年的几尊关公像请下来,与胡鹏飞的礼物做了一番比较,说:“实事求是地说,这尊像塑得最好。我可不是当着本主说好听的,也不是喜新厌旧。”见先生收下了自己的一番心意,胡鹏飞夫妇都笑了。先生还说:“都说岁数大的人是老小孩儿,可您记着,小孩儿前边还有个老字呢!老就是经历得多,见识多。我是跟着我师父李洪春老师学的红生。”说到李洪春大师,先生伸出大拇指:“这尊像有老师教我们在台上演老爷的精气神!”他认为,关老爷端坐时,足蹬战靴,甲外罩着袍,背立着青龙偃月刀,眯缝着眼睛,就跟红生戏里一样。当年李老师曾和学生们说过:“老爷为什么眯缝着眼睛?有的人误传说老爷一睁眼,就要杀人了。不对!至少不全对。”在这些武生大师的眼中,关老爷不是为眯缝眼而眯缝,是在想兵书,想战法,分析形势。想透了,打仗去,当然就要睁开眼。所以,京剧讲固定身段,武生有武把子套路,可是只讲形式的东西不行,也要入戏,有心理活动。最后,先生点评道:“你家这尊像,就有心理活动,把泥人塑出活气儿来了。所以我说它好!”一席话,使对京剧并未有专业了解的胡鹏飞茅塞顿开:“我明白了,以后我创作泥塑人物,也要揣摩人物应有的内心活动。”

  王金璐先生就是这样始终将演戏和种种艺术创作结合在一起,充分揣摩人物的内心活动,把握艺术的规律,不愧为边学边过人生的“梨园常青树”。

  另一位不得不说的先生的故交,是已故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吴小如先生。这两位先生相知、相识了七十年,堪称文化人与艺术家之间交往的楷范。“谬托知音四十年,款倾衷曲各皤然。英姿不减当时健,杨派学风仰子传。”这是吴先生赠给先生的诗。吴小如先生自1934年就为中华戏校的座上客,非常喜欢看先生文武兼擅的演出。四十年后,由吴晓铃先生介绍这两位先生彼此认识,当时,吴先生就写了这首诗赠给先生。1982年,吴小如先生请先生为自己的《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写序,先生就写了一篇长文表达对京剧流派的看法。2013年6月14日,91岁高龄的吴小如先生得知先生的夫人驾鹤仙去,坚持亲自登门吊唁,先生全家为之感动。94岁的先生带领自己年届古稀的儿女下楼迎送吴老。先生对吴小如先生说:“您要保重身体,您是(戏曲界的)字典啊!”而吴小如先生也对先生说:“您要尽快把自己身上的绝活儿都教给学生,您是活字典!”这次拜访,是这对莫逆之交的最后一次见面。

王老先生的台下人生

舞台上的王金璐先生在京剧艺术上取得了巨大成功,而舞台下先生则生活得美满而平静。他拥有令人羡慕的爱情和婚姻:19岁时迎娶了小自己两岁的李墨璎,二人白头到老。李墨璎出身名门,家境富裕。她的父亲是孙传芳麾下的师长,对于女儿嫁给一个“戏子”极为不满,怒而举家迁居外省,与小夫妻再无往来。李墨璎本是一位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却始终痴心不移,毕生追随先生,即使“文革”期间沦落到以糊纸盒谋生也毫无怨言。李墨璎有大学文化,又给马连良先生做过秘书工作,因此既能整理老戏本子,又能编新戏。她帮助先生整理京剧资料,夫妻合作,成功改编了老戏《潞安州》,使该剧由冷变热,先生也因此身价倍增。作为王金璐先生内外全能的贤内助,她享得九旬高龄,与先生携手走过了近八十年的完满姻缘。先生十分感谢“老伴儿李墨璎”,并说是命运安排“让我们俩一块把京剧艺术传下去”。

  妻子去世后,先生的日常生活中,除了戏曲还有强身健体。先生的高寿跟他的生活习惯很有关联。80多岁时,先生仍坚持每日练功。谈到养生,他说:“时下,淡泊养生成了许多人的口头禅。然而有的老年人却对此存在一些误解。”很多人想当然地以为淡泊就是不做事情,也不多想问题,他们不再对读书看报感兴趣,更不参加集体活动。但是,在先生的老年生活中,绝不是除了闲游就是睡觉,或者打打扑克、搓搓麻将,他认为,这样实际上是把淡泊养生变成了淡泊生活。“一个人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也就失去了生命的动力,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先生认为,有些老年人退休后之所以衰老得更快,就在于他们不去优化自己的生活,提高生活质量。在先生眼中,淡泊养生应是淡泊名利、优化生活,淡而不闲、忙而得乐,方能有滋有味地度过幸福的晚年。

  先生也相信一些民间流行的养生保健谚语,如“运动好比灵芝草,何必苦把仙方找”“人怕不动,脑怕不用”“早起做早操,一天精神好”“饭后散步,不进药铺”……他说,这些谚语道出了“生命在于运动”“动则不衰,用则不退”的真理,告诉人们要勤劳动、多运动,才是健康长寿之道。

  戏曲贯穿于先生的一生中,他即便身静,心也是不静的,这便是他长寿的原因了。

  先生曾说过:“我总觉得,上天让我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唱戏而来的,是我和京剧的缘分。学戏时赶上焦菊隐校长和那么多的好老师;唱戏,拜了马老师、李老师;婚姻,遇上了懂戏还能编本子的好老伴儿。演戏,八十岁了还能登台;现在,九十多岁了。我只希望上天再多给我些时光,让我多带一些好学生……”这话在不经意间竟总结了先生的一生——他勤奋刻苦,一丝不苟,一腔赤诚,热爱戏曲。最终,他是带着感恩的心离开这个世界的。诗人朱小平写过一首《与王金璐老谈梨园掌故》,笔者窃以为,这首诗正是本文最合适的结穴之语:“相邀买醉烛摇红,话到氍毹兴味浓。却见席间一泰斗,皤然犹忆少年时。”

  责任编辑/胡仰曦

  

  晚年王金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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