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曼:时时可死 步步求生
文 于仲达
一
2009年5月的一天,能够容纳300多人的北大二教一个大教室,座无虚席,人挤得满满的,前台和后面都站满了人,大家在安静地等待着一位老人。
晚上七点整,在人们的簇拥下,一辆轮椅车缓缓被推进来,大家放眼望去,只见轮椅上端座着一位和蔼慈祥的老人:面带笑容,戴着眼镜,穿一身中式布衣,精神矍铄,慈祥、亲切、温暖,全场气氛开始沸腾起来,她就是胡适、三毛、林清玄都推崇的台湾女国学大师——叶曼居士。这一年她刚好95岁。
“70年前她是北大法学院政、经、法三系唯一的女生,是胡适器重的女才子。南怀瑾盛赞的弟子,三毛、林清玄推崇的法师,是当今世界极少将儒、道、佛文化融会贯通的国学大师之一,在台湾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没有聆听讲座之前,叶曼先生的海报介绍就吸引了我。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智慧?
叶曼先生坐定,看起来一点也不像95岁,笑眯眯的,非常和气。她开口说:“各位校友……”气质十分儒雅,说话条理清楚,话语幽默、健谈、智慧,不时让人捧腹大笑,随后让人不禁陷入沉思。
叶先生从传统文化的影响开始,畅谈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渊源、流变及其对未来的影响。她从老子的《道德经》讲起,从中华传统文化在当今社会的价值,讲到时下的金融危机,从儒家的入世法到佛道的出世法,从中国古代的《周易》到现代的计算机,从“天人合一”到全球环境的恶化,从孟子的民本思想到现代民主……叶先生说,8岁时她看见人杀羊,内心充满挣扎与痛苦,不忍心用别人的生命来喂养自己的生命,从此一心向佛。她讲了一个故事,为了掠夺,人类互相厮杀,尸体遍布,一头狮子对另一头狮子纳闷地说:“他们也不吃,怎么不停地杀呢?”学生听后,大笑。就是这样,一个个典故信手拈来,孔孟、老庄、释迦牟尼等圣贤形象无不栩栩如生呈现在听众面前,大家惊叹她的才情和智慧,更折服于那种慈悲与爱的能量。
叶先生回忆到几十年前在老北大求学的情景,那时国家贫弱,开始想学经世致用之学,于是转到经济系,然而只学会了记家用账,学而致用的很少,“不过有一样好处,就是北大的风气,而且北大的那些教授,我们非常享受。这些教授个个上课都是挤满了人。北大很自由,你可以四年不上一堂课,照旧毕业,因为北大没有人点名。好教授就是满坑满谷,有时候觉得好像全北京的大学生都来听课了似的。不好的教授,冷的教授,若有一两个人听课,他照旧讲。不过北大说起来真正敢开课的,差不多都很红。像那时候胡适之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尤其是钱穆的通史,一开课是好几百人。还没有讲义,不写黑板,参考书都没有。那时就一个长条的屋子,比现在这个屋子长50%,钱穆老师穿着一件长袍,白底的黑布鞋,从这头讲到那头,也不管我们,他就跟说书一样,也不看书。那时我们觉得非常过瘾。”北大这些大师级学者的课程,为她日后得以用深入浅出的方式,在世界各地介绍中国文化的精髓打下深厚基础。
当谈及对胡适之等其他先生的印象时,叶曼先生说:“胡适之先生长得很漂亮,个子不高,头很大,他也是穿长袍,永远很和气,笑笑的,你问他什么东西他都答复你。我还有印象深的是闻一多先生,他后来不幸被暗杀了。他讲楚辞、屈原、宋玉,年纪非常轻,讲的时候就真的好像屈原、宋玉活了似的,慷慨激昂,同时,又非常潇洒,像个诗人一样。另外还有陶希圣先生,他讲中国古代社会思想史,也是非常好,学问非常丰富。后来做外交部长的叶公超,我选他的英语正音。他开玩笑,把我们说的英文当笑话,然后给我们纠正。这些对我的印象非常深。而我自己的经济系倒不是常去听。我们到旁的系去听课,我们叫听蹭,看戏不花钱,听白戏,这叫听蹭。有的时候只有几个学生,老师照讲不误。甚至有一些学生听着听着不耐烦就走了。哪怕剩一两个学生,还是照旧讲,讲得还是那么津津有味。这在北大是特别的事情。”
此后又陆续听了叶曼先生的《道德经》系列讲座,很是受用。她的魅力何在呢?我觉得,不仅仅是她博古通今,更主要是她雍容优雅的风度、通达人生的智慧,深深感染着每一个学生,大家从她那里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精神的力量。听听她的演讲:
在我们生之前,天有多长?地有多久?有人类多久?人类从哪儿来?天之上,地之下,空间到底有多久?谁生了天地?连祖先从哪儿来都不知道,怎敢称自己是“万物的灵长”?天的恩泽,地的供养,天地是长久的,人类仰仗他们生活,人永远不满足自己的长寿,人永远对现实要求太高,人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对于宇宙完全无知,整天在那里高谈“平等”,请问:你为人类做了什么?我们第一个应该感激的是大自然。人类整天在破坏天地,不知回报,不知珍惜天地给予的一切,甚至糟蹋。没有天地,就没有生活的地方。最应该感激的,是天、地、君、亲、师。天地把你养大,你要知道报恩。肩不能挑担,五谷不分,所谓“知识分子”以何报答?常常反省自己,为了这个世界、人类、社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不要一开口就说“我要……”是我欠世界,不是世界欠我,还得太少,取得太多!讨债的人,心情最恶劣。凡是人,凡是生物,都是很自私的。当大家都觉得应该的时候,人生就会十分痛苦。人之所以痛苦,就是不知道感激。
“人生犹如演戏,即使我是跑龙套的,也要跑好。”这是叶先生的一句话。90多岁高龄的她还在讲台上下做着很多事情,在为报答众生而奔走。从民国初期一直到当下,叶先生经历非凡,眼界、境界也超乎常人,她清醒地认识到明佛法、国学的价值所在,所以才拼命来做这些,希望现在的年轻一代传承人类的精神瑰宝。
95岁时叶曼先生在北大演讲时曾说:“我愿意死在讲台上,不愿意死在病床上……”此话一出,掌声热烈响起。
叶曼,原名刘世纶,1914年生,现年101岁,祖籍湖南,北大毕业,旅居美国洛杉矶,曾任辅仁大学哲学系副教授。1935年被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之先生特别录取,就读北大法学院经济系。中年为明了生死而学佛,先后师侍南怀瑾先生、陈健民上师。
归国以后,叶曼先生毅然投入到繁忙的弘法之路,她为众生讲授国学、佛学、道家经典,先后在北京大学、长江商学院、北京市朝阳区妇联、华旗资讯、北京湾基地、棕榈泉国际会所等地举办多场讲学。
80年代,叶曼与赵朴初居士相遇,当她听朴老说北京云居寺当年惨遭日本飞机炸毁后,当即发愿重建云居寺。1989年,叶曼先生云游马来西亚、新加坡、美国等地传承国学,筹到32万美元善款。当叶先生回国捐赠时,北京市原副市长何鲁丽、十世班禅大师在云居寺专程迎接。朴老特写了条幅赞扬其功德。
叶曼先生圆满重建云居寺心愿后,又在美国洛杉矶成立文贤书院,传播中国儒、道、佛三大文化并为中国贫困地区贵州、云南等地孩子上学筹款募捐,提倡中国三大文化使其普通化、普遍化,现已捐建13所文贤希望学校,带动华人社会关心帮助祖国建设和发展。这份善举,足以完成她最大的心愿。
叶曼先生在北大开设《道德经》系列讲座
二
叶先生6岁开蒙,念的不是三字经、千字文,而是《左传》。9岁把《左传》读完后,再开始读《孟子》《论语》和其他古文。10岁开始进高小一年级。父亲每次去听经,见了清净居士,总是先跪在地上向他顶礼。自小耳濡目染,使她深深觉得对于传法的老师,应该非常地恭敬。所以,后来当她看到有人对老师不恭敬时,她就会很生气,觉得简直是不可饶恕的事情。
后来父亲过世。当时弟弟妹妹们都小,她自己还没有中学毕业,突然间,她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身份,开始要肩负起一家生活——照料母亲和弟妹、料理债务、扶榇回北平、安葬、定居。之后,学校毕业,结婚成家,丈夫田先生在外交部,她在中国农民银行。珍珠港事变发生之后,她们被派往芝加哥做中国驻芝加哥领事馆副领事,这是她第一次出国,国外一住就13年,从此再没有见过家人。在这13年中,走了很多国家,可以说那个生活就像转陀螺一样。
确切地说,叶曼先生与佛教真正的结缘,就是在人到中年的这个时候。那时大约每三年搬一次家。虽然又忙又累,但是周围的环境和气氛,却开始激发了她思想,人到中年,孩子逐渐长大,自己却一事无成,她不由得感慨!
她那时经受了一段内心的煎熬,“我这一辈子来干什么的?我死了以后没有我了,这世界上,这所有我现在身外的人跟物、财富、名利与我全不相干,所以这一下,我变得非常悲观,于是就整天问一个问题,我还会不会再回来?到底有没有灵魂这个东西?”
这种对生死问题的追问折磨着她的内心,逼迫着她去追索。那时候,基督教非常时髦。每一次,在牧师讲道后,叶先生就问:“牧师!对不起,我有一些问题,可能是犯禁忌的,非常不礼貌的,假如您能答复,我就立刻受洗。”她的问题是《创世纪》的记载:
1.上帝为什么造亚当?
2.造了亚当又为什么造夏娃?
3.为什么又在伊甸园里种有智慧树和生命树,却告诉他们:“只有这两棵树上的果子不可以吃?”
4.为什么又造了一条多嘴的蛇,让蛇去引诱了夏娃,再让夏娃去引诱亚当,违背上帝的意旨偷吃禁果?
5.上帝知不知道,这些事情都会发生?上帝假使不知道,上帝便不是全知。
6.亚当、夏娃是他创造的,蛇也是他创造的,他们犯的罪,比起今天的人类所犯的罪,真是微不足道了,上帝能不能防范他们犯下罪过,上帝连他创造的,都不能控制,那么,上帝就不是全能的。
7.上帝既不是全知,又不是全能,而且上帝也不太仁慈,即使一般做父母的都会设法使孩子远离危险物,并且尽量加以防范,使孩子不会受到伤害,上帝造了危险东西,却不设防地放在那儿,难道上帝的爱,连世俗的父母都不如?怎么能说上帝是最仁慈的呢?
8.亚当、夏娃也没有犯太大的错,他们只是违背上帝的命令,偷吃了智慧果。难道上帝这么嫉妒,这么心胸偏狭,只准他自己聪明,别人就不准有智慧?一有了智慧,就得驱逐出伊甸园?这上帝未免心胸太狭窄了,这样的上帝,叫我怎能信服?……
这样差不多问了一年,也没人能答复她的回答。从此,就跟基督教绝缘了。
后来叶先生反思这段经历时说:“我以前也常常这么想,佛门弟子为什么不能像基督徒一样,以救世主的姿态,去弘法呢?后来,我对于佛法有点了解以后,知道‘佛性’原来人人本自具足,这一颗如意珠,就在自己身边,非从别人得,别人更是帮不上忙,只有靠自己。”
由于基督教无法解答她内心的困惑,在“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这个问题的困惑下,叶先生也同时想从东方思想中寻求答案。正在彷徨苦闷的时候,经北大同学张起钧教授介绍,认识了南怀瑾先生。这是叶先生第一次见到南先生。
老师开口就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说:“我想请教生死的问题。”
“什么生死问题?”
“我想知道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
“你从哪里学来这两句话?”
“这是人人都想要知道的。”
“你知道了,还不是得活下去。你知道了,还不是照旧会死?”
“南先生,这其间可有分别,知道了以后,至少活着不会活得乱七八糟,死也不会死得糊里糊涂。”
南老师许久没有说话,转过头来,对张起钧教授说:“这位太太倒是可以学学禅!”
那时候,她不懂得什么是禅,连“佛”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
南老师给她一本《禅海蠡测》。她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生吞活剥地把这本书看完,再去见南老师。南老师问:“有什么疑问没有?”她说:“没有。”
于是,南老师就告诉她:“我在一个朋友的家里讲经,是不对外公开的,你以后每个礼拜来听好了。”
后来,叶先生又求教于上师陈健民先生。追随到名师的她兢兢业业,刻苦钻研,把哲学、基督教、道教、佛教都钻研了个遍。在接触到佛学之后,她的内心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谈起学佛的心路历程,叶曼先生说:“我从8岁就吃素,但却不是为学佛而吃素。在北方,平常是不吃羊肉的,要到立秋以后,才能吃羊肉。因为,羊肉不能在热天的时候吃,立秋以后,北方天气就凉了,才可以吃补。我8岁那一年,我们全家去羊肉馆子贴秋膘。进门时看到有人牵着一只羊拉进后院,那头羊跪在门口‘咩—咩—’地叫着,不肯进去。听起来羊的叫声跟哭声一样的悲惨,我当时心里就非常难过。等到进了馆子,坐下来后,准备吃涮锅子,伙计将切得薄薄的羊肉,摆在桌子,鲜红耀眼,我一看,立刻想到刚才我看到的那头哭着的羊,心里的难过,真是无法形容。我怎样也吃不下去,从此以后,我就不再吃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了。”
叶先生听的第一部经不是《成唯识论》,也不是《阿弥陀经》,而是南先生主讲的《楞严经》,听到半部,才明白古话“自从一读楞严后,不看人间糟粕书”。《楞严经》文字优美、精炼,字字珠玑,句句美玉,细细读之,往往会不忍释卷。其后,很快有所证悟,一夜之间任督二脉全部打通;其后多次参加南怀瑾先生主持的禅七,一次突然心如刀绞,大汗淋漓,觉得心口脉轮开始转动,接着喉部等多个部位的脉轮都转动起来。
……
关于如何修行,叶先生开示道——
修行就从当下起,从你的起心动念、言行举止上去修,这是我认为的修行。拜佛念经是形式,最要紧是修神、修行为。当我们与家人、朋友、同事或者是社会相处时我们怎样把贪、嗔、痴、慢、疑、妒这六个恶念消灭,让它不再升起,这就是修行。修行只是减少不必要的烦恼,减少不必要的贪,三大毒里最厉害的就是贪,把这个贪去掉的话,你的嗔念就减少了,当贪嗔两个东西减少的话,愚痴就减少了,愚痴减少般若就增加啦!
佛家的修行,从闻思修入三摩地。必须要多闻法,多看书,这才是闻。闻之后还要多想,不想的话,慢慢地会越变越笨。但只是自己胡思乱想,不去学古圣贤和现代人的思想,就会“思而不学则罔,闻而不思则殆”,慢慢就思而不学,就会变成狂妄。
我私下和叶先生接近,聆听教导,老先生侃侃而谈这几十年人生的痛苦和快乐。这位乐观的老人,早已把痛苦看作财富。对于生死之事,早已看淡。她说:“我们既然不能对生与死自主,我们完全没有办法,对没有办法控制的生死,不必怕它,不必留恋,我时时可死,但是我步步求生。不要准备我自己还活一百年两百年,不要这样。因为我要准备明天死,我必须把今天的事情做好。但是我没死之前,我一步步求生,往生的路子活。”
对于生命的意义,叶先生说:“释迦牟尼讲的三世因果,因为我们肉眼看不到,我们就以为没有因果报应。人到死的时候,跟我们生的时候一样,小孩子出生的时候,什么也没带来,但是给他任何东西他就抓住,不停地把着执持,死的时候两手一摊,什么都带不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万般将不去,唯有业随身。银行存有多少钱,有多少土地,你有多少衣服多少鞋,都带不去。真正可以带走的,是我们这辈子所造的善业和恶业,跟着我们走。我们下辈子得什么结果,都看我们这辈子做了什么。这个短短一百年的生存时间,这个人身非常难得,好好珍惜,好好利用,好好把它把握住。把握住记得,欲知过去因,现在受者是,欲知未来果,不必求神问卜,不必算卦,也不必求佛保佑,现在做什么,将来受什么。在生死之间,这个短短的一百年,对于整个宇宙来说,太短太短了,这个短短的生命,我们要好好地珍惜,要活得快活并且有意义,这样才不辜负生命的意义。”
当我问到如何修行,叶先生说:“修心便是关键,人的心由于阿赖耶识的作用,堆满了妄想杂念;可是人的真如本性、般若智慧同样是这颗心在起作用,所以这就需要你转识的功夫!烦恼即菩提,但烦恼一起,心性就会被遮掩,离智慧、觉悟就远了。因此修心养性就不仅要放下妄念,而且要转妄成真、转识成智,唯有如此才能显现如如真性,才会步入般若的胜境。”
叶曼手迹
三
和南怀谨先生一样,叶先生不仅精通儒、释、道及密宗,并有实修经历。先生以渊博的学识与融会儒、道、佛文化的大智慧,使整场演讲成为一次人文和思想的盛宴。在长达两个小时的演讲中,先生纵横古今,滔滔不绝,她的儒雅、博学、睿智,赢得了全场听众的阵阵掌声。
此后,叶先生在北大开讲《道德经》。这是一个系列讲座,每周六的晚上七点到九点,地点转到北大101大教室,可以容纳600多人,通常两三个小时的讲座之后,开始即席回答听众的问题,台下听众还不断递条子,请大师答疑解惑。叶先生都是神闲气定,没有疲惫之态。递上来的问题,有的简单易答,有的既宏观又费解,但叶先生都回答得实在,没有丝毫回避。
叶曼著《叶曼拈花》书影
这个系列讲座,紧紧围绕道经和德经展开。叶先生认为,《道德经》的第一章是核心,讲道家哲学的本体论,有总括全书的作用,后面八十章都是解释第一章的。所以要是能够理解第一章,就掌握全书的精髓了。在真正的哲学家那里,要讨论的就深刻得多,真正的哲学要谈的头一个问题就是本体是什么。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叶先生对道经的阐发。
道在老子哲学思想里头,就是万物的本源,在哲学上属于“形而上”,跟“形而下”相对。《老子》上篇是讲道体,也就是本体论部分。“道”是什么呢?叶先生认为,“道”不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可以看到、可以触摸的事物,而是老子给众多事物共同性的概括和命名。他认为宇宙的本体是“形而上”的,然后从“道”引申出来才有世界万物。那么,“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老子基本论点是万物发端于道,亦归结于道。展开地说,道与宇宙万物构成两重关系:从发生学的角度看,道是宇宙万物的源头、始基,道生万物;从本体论的角度看,道与宇宙万物同在,道就在万物之中,构成万物存在的终极依据。
老子所说的“无”,不是零的意义上的无。把道称为“无”,并不意味着道就是一无所有的虚无。对于万物来说,道不是一个零,不能用西方人那种上帝凭空创造万物的眼光来曲解“无”。老子所说的“无”,内含着“有”。“无”其实就是无形的意思,其实就是指潜在的“有”。万物从哪里来? 就出现于由潜在到显在、由无形到有形的发生过程之中。
以前,我对老庄没什么好感,大约深受鲁迅影响的缘故。鲁迅常常表现出对“文人”、“读书人”、“聪明人”、“智识者”的反感或厌恶,这些人有一个特征,即否定一种觉醒的人生,而维持一种无知无欲的初民状态。对文人的批评是鲁迅国民性思想的一个特殊环节。鲁迅对此感受很深,曾说当时不少知识分子其实是“庄生的私淑弟子”。他曾在《摩罗诗力说》里尖锐地指出:“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撄。”“老子五千言,重在不撄人心;以不撄人心故,则必先自致槁木人心,立无为之治;以无为之为化社会,而世即于太平。”后来,他在《青年必读书》里又说:“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应该说,鲁迅先生当时对中国文化,尤其是道家文化的深刻洞见与批判,以及其想通过文艺来“撄人心”,“搅动人的灵魂”,“让人心活起来”的种种举措,对中国的新文化运动起到了“特别有价值”(陈独秀语)的作用。即使换作今天,也仍然有很高的参考价值。老庄哲学对人的异化现象的揭露,触及到了人的自由本质这样一个深刻的主题。尤其不能否认的是,老庄“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的逃遁哲学,成了后世的滑头主义和混世主义的精神支柱。
既然连鲁迅都这么说了,是否意味着老子哲学的“不撄人心”就仅仅是一种文化弊病呢?叶曼先生对此有新解:
老子的守弱思想对中国人影响非常之大。我们读读中国历史,中国被当时所谓的外族侵袭了多少次,可现在这些外族都没有了,都变成了中国人,我们把这些入侵的人都同化了。有人说这是鲁迅的阿Q精神。人家打了阿Q,他没有反抗之力,就说是“儿子打老子”,把自己受的屈辱抵消过去了。可从另一方面看,这就是中国人的韧性,这种韧性是非常之强的。诸位知道,中国人漂流海外,几乎遍布全世界,无论多偏僻的小城,多贫困的地方,他们都能在那生存。开始经营一个小小的馆子,含羞忍辱地谋生,然后慢慢发达起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韧性。韧性又是从哪里来的?这就是老子教我们的守弱、居下、谦卑。
正如叶先生所言,置身当下的文化语境之下,老子的思想,对于我们都有有益的启示。不应教条地认为守弱、居下、谦卑等全是什么阿Q精神,某些时候,可能是一种无奈的生存智慧。可见,对于传统文化的批评,一定要置于一定的语境之下,不要绝对化了。
值得一说的是,叶先生讲《道德经》时,将儒、释、道学问结合起来讲,相互打通。儒、释、道三家学问,其实都强调主体的自觉。在个人修身养性方面,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一步一步来。孔子说“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就是说不要主观臆测,不要固执,不要自以为是,一定要灵活地、超越性地应付日常事情。老子也是主张先把自己管好,要修养自己的心性。佛教要“无边众生适缘度”,头一个要去的就是“我执”,然后还要去“法执”,不仅不执着于自我的见解,连佛法也不可视为僵化的律令而去坚持。度自己后去度众生。都是要让人先要真诚地对待自己,把自己的品行修养好了,行有余力,再去治理国家。治理完国家以后还要懂得功成身退。道理是一样的。佛教中用莲花来比喻佛法,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它是长在污泥中的,佛法也必须植根于民众。读儒家、道家的书,都有助于更深刻地理解和实践佛法。叶先生打通儒、释、道学问,精彩的演讲很多,现分享一些如下:
诸位,老子这种“无中生有”的思想跟佛家哪种思想很相似呢?《法华经》的精髓是“缘起性空”,意思是世界的本性是空的,因为各种缘才产生了万事万物,可是虽然缘起了,万事万物的本性依然还是空的。性空才能缘起,拿这个屋子来打比方,这间屋子必须是空的,才能往里头摆桌椅。但即使往里面摆了很多桌椅,这些东西也不属于屋子所有,迟早是要搬走的,等它搬走之后,屋子又是空的了。不过要注意的是,佛教中所讲的“空”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说因缘生的没有一个有自性,也就是“诸法不能自生,亦不能他生”。缘起也有各种不同的缘起,将来我们讲佛家故事的时候会谈到。
禅宗在归纳出“万法归一”之后,又提出了“一归何处”的问题。因为大乘佛学主张一切皆空,随立随扫,倘若有了“一”,那还不是空。从这个问题中,诸位就可以知道为什么会有“性空缘起”,“缘起性空”的思想了。西方宗教信仰则不需要追问这些,只要把所有东西都交给一,交给上帝就可以了,非常的轻松。比如说信教的人死了,牧师为他送葬,就会说这两句话:“是上帝的归上帝,是泥土的归泥土。”因为人是上帝用泥土造的,上帝把自己的灵赋予了人,于是人就成了有灵性的动物。人死了之后,灵魂上了天,是上帝的归上帝;身体埋入土中,是泥土的归泥土。
作为修道之人,我始终信仰老子的一句话,那就是“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为道日损”就是要把各种庞杂的主观和客观因素、现实与非现实因素的阻碍一一剪除,减之又减、简而再简、约而再约、损之又损,渐渐地使“道”显露出来。寻道的过程是发现新规律并敢于摒弃世俗的过程,是复杂而艰辛的渐进过程,是舍与得的过程,是一个去华存朴的过程。世事茫茫终难料,花落花开自有时。
自古以来,无论学佛还是学仙的人,都没有不读书的。而读什么书最重要?应该把儒、释、道三大家的学问了解遍了,义理都弄通了,才能够深入地把握自己的文化。叶先生讲《道德经》,并非佛家的叛徒,不然的话,面对众生的各种提问,没有学问就会在各种问题面前捉襟见肘。历史上佛教徒懂得儒道经典,为《论语》《老子》《庄子》等书作注的有很多很多。佛教刚刚传入中国的时候,很多人都是用道家术语去翻译和解释佛典,称为“格义”。中国人之所以能接受大乘佛教,就是因为有道家的根基。东晋时候大名鼎鼎的慧远法师年轻时候就精通老庄,他给人家讲佛经,有的地方别人不理解,他用老庄的思想来解释,别人就懂了。唐代玄奘法师还把《道德经》翻译成梵文,传到西域去。这两个和尚都没有做错。正是因为这些精通各家学问的人加入佛教,翻译佛经,所以佛经文字才这么美。如果把自己的眼睛遮起来,不愿意看老庄孔孟的书,只是谈佛法是谈不通的,也很难让听众接受。只有把这三大家的学问都弄通了,把它们融合在一起,才能像明代高僧憨山那样理解各家学问的高低和差别。
叶先生融汇儒、释、道三家之学,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生命气象。这才是关乎生命的学问。梁启超认为,中国哲学以研究人类为出发点,最主要的是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怎样才算一个人?人与人相互有什么关系?中国哲学的主要功能就是指导人生、安顿价值,从来就没有成为神学的婢女。中国哲学已经融入大多数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之中,它不仅仅是说法,而且也是做法,具有很强的实践性。
四
当下是一个物欲横流、普遍以自我为中心、过度张扬自我的时代,的确需要叶先生这样慈悲圆融的智者。这种力量逼着你扣问自己: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应该怎么做?我做到了没有?
此后,我又利用各种途径听了叶先生的《心经》《金刚经》《楞严经》《坛经》《阿弥陀经》《佛教的故事》等讲座或录音,之后我十分懊悔,先前居然用去了那么多的宝贵时间阅读了那么多糟粕书籍。
叶先生一字一句的讲解,每每让我能从佛经讲解里感悟出微言大义。虽然置身物质充裕的现代社会,但生活的实质一点也没有改变,面临的问题不是减少了而是更多了。这个时候,我向佛法求教人生和宇宙的终极智慧。
《坛经》透射出“当下见性”、直指人心的“空慧”之智。启发我“自性”具有本自清净、本不生灭、本自具足、本无动摇、能生万法等“内在超越”的特点;《金刚经》里破除“四相”(人相、我相、寿者相和众生相)的智慧和普度苍生的大乘境界,散发出迷人的魅力;《楞严经》启示我,所有虚妄的存在都是“妄心”之执着所成,而此“妄心”则是一切众生“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而依真起妄的结果;《心经》则启示我“心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阿弥陀经》里释迦牟尼在给弥勒说五恶、五痛、五烧时带给我灵魂的震撼……
关于《心经》,叶先生说——
我们要学佛就是学这个觉。觉什么呢?就是明白这个心的本体是什么,明心见性,就明这个心,就见这个真如的本性。我们学佛就是这个目的,没有旁的目的。明心见性,明心的本体,见性的起用。所以说凡夫的妄心,我们每人都有。因为我们跟着外境走,被外面的六尘把我们盖得严严的,于是我们就看不到它了。所以我们的功夫主要是去尘垢,这就跟永嘉禅师的证道歌一样的,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忘性即真。
关于《金刚经》,叶先生说——
《金刚经》上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这个凡所有相,指的是我们现在眼前的幻相。所以《金刚经》上有六如:如梦、如幻、如露、如电、如阳焰、如芭蕉,这是说,所有的相,都是因缘和合而成的。我们若是把每一样东西加以分析,实在找不到它不可再分的实体。
叶先生启发我,能够了解心的起灭是由于烦恼,因为有烦恼,我们心有起灭,那么我们的本性就变成识了。我们执以为这个识就是性,这就是我,多少人就把这个识神当作本来人。所以当我们转智成识的时候无明一层层地被掩盖起来,这个越盖尘埃越多越无明,于是我们那个非常明、人人都有的本性就被遮起来了。于是我们跟着这个生灭心生起烦恼。怎么到涅槃?就是说我们不但不执现在现相的有,我们也不执着非相的空,把空和有全都不执,这两个都不执了,我们才真正能够度过生死烦恼的河流。
叶曼著《智慧人生》书影
关于《楞严经》,叶先生说——
佛学认为,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如来常说,诸法所生,唯心所现。这个心的功能对着外境,六根对着六尘,于是你起念头了。所以在伊甸园里把智慧果一吃,智慧果就是分别,所以亚当、夏娃一吃了智慧果就不得了了。只要分别心一起,是你的,还是我的,是我爱的,还是我恨的,取舍就来了。
叶先生启发我,智慧不从外来,修证也不是外来的。修证无所得,才知道修无所修,证无所证。在没修没证以前不要说我本自具足,本自圆成。你本自具足,本自圆成,那是因为你不想开悟,即使把三藏十二部念得滚瓜烂熟毫无用处,那不是你的东西。所以当我们修证了以后才了解“了”义。所谓“了”就是毕竟究竟的意思。
关于《坛经》,叶先生说——
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无所从来,无所从去。六祖开悟后,曾讲“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前三句讲的是本体的实相,后一句讲的是“妙有”。这是六祖在重新体会了《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后,所呈献五祖启示他的悟解。我们这个生命,原是真如本体的一部分显现,本无动摇,本无来去。
叶先生开示道,“禅宗不是什么新发明,禅宗只是认识你父母未生你前的本来面目。我们先不要学六祖,先学神秀,要时时常拂试,莫教惹尘埃。当你没有尘埃了,你才知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那个境界是渐修的,不要越级,不要找速成。我知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了,没什么关系了,这一切都不存在,我随心所欲好了,不大可能的。禅宗说言语道断,心行迹灭,连分别心走的痕迹都没有了。因为心意都是分别妄想,所以文字都是葛藤,都是爬山虎这些东西老是攀缘。我们总说把你心中的葛藤去掉,都是攀缘在那儿想。”
虽然文字浅显易懂,但是想把它讲明白和透彻却是比较难。禅宗更讲究的是“言语道断,心行迹灭”,叶曼先生的讲解,深入浅出。当年佛祖历经磨难最后在菩提树下证得世间万事万物本性自空,皆因各种因缘聚合而成。《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间无常,人生无常,情感无常,甚至连人的念头都在刹那变化。人一旦觉悟了就会放下欲望杂念,放下一切分别妄想。
叶曼先生在讲学中
佛说,法四十五年都是叫人如何除掉妄想执着,不必求真,只须息妄,你要求真反而要走它路。求真是大妄想,其他各宗都是要把妄去掉,渐渐地怎么修,怎么除,都是渐修,禅宗是顿悟。这两种方法是不同的。我悟了,不是世间的知行合一、理事无碍这种很小的东西。这个悟是体会,不是悟,真正的悟是翻天覆地。一般的悟我们只是把理事弄通了而已,顿悟是超越理跟事的大体验。真正悟了以后的境界是什么?
当真正悟了以后,我们可以摆脱一切束缚,包括文字理论形式的束缚、真正大悟道的人,如黑漆桶一下垮掉了,我们都在这个桶子里,这个黑漆桶垮了以后才见到真张。真张是什么?所有的束缚都没有了,就放出人心里的活力。这个活力就是我们心里有个永远用不完的电池,电力强得不得了,永远不必充电,你不能想像它神秘的力量。这个神秘的力量为什么不能显现出来?就是被我们的妄想执着障蔽了,慢慢这个东西腐朽,枯萎凋谢了,或者运用不当,盲修瞎练,或者是以为身外有法,我们把手段当成佛法了。
叶先生常说学佛就得正修真证,要舍得放下。世事无常,富贵也好、名誉地位也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人生亦是无常,生命宝贵,当好好珍惜。叶先生说她不知道她的形寿哪一天会尽,她的兄弟姊妹都走在了她的前头,惟有她很乐观地活在当下。她说只要有一口气,她就要为大家讲课。愿力之大,我分明感受到了佛力的加持。我相信,她丰富的学问、知识、人生经验,她对空性的证悟,都对众生有很多启发和感悟,都能提升和净化众生的心智。
佛法不是迷信,佛法是大智慧,六度波罗密中的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都是工具,要的就是般若,这前五度就是戒我们的贪、嗔、痴。般若智慧对于化解众生的烦恼与苦痛,其中蕴涵的巨大价值不言而喻。
责任编辑/斯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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