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余秀华的诗
文 王巨川
2014年末,一个入冬后清冷的清晨,我在诗刊社的微信中读到了那组“摇摇晃晃的人间—— 一位脑瘫患者的诗”。
刺眼的题名,如以往的习惯一样认为只是吸引眼球的一种噱头,随意地翻下去,浏览——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这是《诗刊》发表余秀华的第一首《我爱你》中的诗句,让我惊讶于是什么人会写出这样的诗句?是出自一位“脑瘫患者”吗?因为,许多自称“诗人”的人也不一定会写出这样的句子,那么干净、朴素,而又纯粹。
余秀华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书影
我想,诗歌语言的力量无外乎也就如此吧,仅仅一个词,或者一句话,就能让你感受到那种激荡心灵的力量。
余秀华是谁?
在诗歌的前面有这样一段介绍:“余秀华,1976年生,湖北钟祥石牌镇农民。因为出生时候倒产,脑缺氧而造成脑瘫,高中毕业后,赋闲在家。”对余秀华的介绍中刻意凸显的是“农民”、“脑瘫”等似乎与我们心目中的“诗人”毫无关系的词汇,但这些却又是真实而又让人哑然的。
湖北钟祥石牌镇石牌村,这是一个地图上难以找到的地方。余秀华就生活在这里,近四十年的生命过程中她只离开过一次。在“成为”诗人之前,她是农民,而且是有着脑瘫残疾的农民。在“成为”诗人之后,她是少有的能够让人感动的诗人。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诗,还因为她是一个生活得比任何常人都要艰辛和历经磨难的诗人……
媒体采访她时,余秀华一直坚持着自己所认同的身份排列——女人、农民、诗人。女人第一,诗人最后。这又是一个执拗的女人。
因为在这个身份排序中,她首先把自己当做一个女人,一个向往幸福生活和充满祈望的女人,在《如何让你爱我》中她这样写道:
我不知道爱过又能如何,但是我耐心等着
这之前,我始终跟顺一种亮光
许多绝望就不会在体内长久停留
甚至一棵野草在我身体上摇曳
我都觉得
这是美好的事情
然而,伴随出生时因缺氧而造成的脑瘫注定让她的这一生充满了不幸和苦闷,命运使她成为许许多多残疾人中的一员,成为一生都可能不会有幸福生活的女人。这是她最不愿意的。
经历了短暂的不幸福的婚姻,她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但她仍然属于那片并不富饶的土地,依然生活在走不出的“横店村”。在力所能及的农活闲余,上网、阅读和写诗成为她生活中重要的过程。
“我选择了诗歌!”
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选择了诗歌,因为诗歌是“所有的文体里,字数最少的一个”。即便如此,因为身体的原因,她也是“用最大的力气保持身体平衡,并用最大力气左手压住右腕,才能把一个字扭扭曲曲地写出来”,诗歌成为她宣泄爱与痛、呈现自我与隐匿自我、追逐梦想与表达情绪的精神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她把所有的期待、欢乐、感恩乃至痛苦、爱恨都通过诗歌传达出来。诗歌于她而言,是生命的另一个自我:一个完整的、安静的、快乐的生命。
是的,余秀华自己说:“我选择了诗歌!”而诗歌也没有让她失望。当那句“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成为感动人心的符号之后,当人们惊愕于“什么是诗歌?这才是真正的诗歌”,并毫不吝啬地赞誉她是“中国的艾米丽·狄金森”的时候。余秀华也因此而“火”了起来,她与她的诗歌一起,从那个小村落中“飞”了出来,“飞”遍了大半个中国。
应该说,在女人、农民、诗人这三个不怎么关联的词汇中,特别是脑瘫患者、农村妇女又与诗歌写作结合在一起,无疑是起到了聚光灯的效果,使灯下的温度骤升,少了哪一个环节都不会成就余秀华的今天——蜂拥而至的媒体、大大小小的研讨会和名利双收的地位。
在物欲横流的当下现实社会中,人们已经对那些习以为常的事情麻木了,而诗歌在今天,似乎已然不再是心灵依靠的港湾。不论是普希金、里尔克、艾略特,抑或是戴望舒、舒婷、海子等那些曾清洁着、温暖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的诗歌,似乎都已经与人们的日常视野和精神生活离得太远太远。即便像诗人汪国真的殒世,都不过如昙花一现般地在人们心中没有留下过多的印痕。
而在余秀华那里,诗歌却成为她“一个人的私密旅行”。也许,她并没有想到她的诗歌昭然天下的时候对诗歌本身乃至对诗歌界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因为诗歌“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剥离那些附加在余秀华身上的各种世俗的标签,她的诗歌从某种程度上又一次证明了诗歌对于人类生存的价值,诠释了诗歌对于人类精神的意义。
余秀华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书影
脚下的土地
在余秀华的诗歌语言中,脚下的土地(包括这片土地上的山川花草和人鱼畜牧)是生养她的故乡,也是她永远抒写不尽的诗思源泉,因为她从未离开,也因为她心中的“故乡”是无边无界的。她脚下的这片土地叫“横店村”,在她的诗歌中这样写道:
多少姓氏枕着酒味入睡,包括墓碑上的错别字
横店关闭了所有的呼吸,以一种垂死的高傲
故乡的土地在余秀华那里,也许并不美丽,但也不肮脏。她只是不厌其烦地用她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思维、自己的心情把所见所想的一切化为诗行、诗句、诗语。在《如何让你爱我》中她这样写道:“我只有一颗处女般的内心了/它对尘世依旧热爱,对仇恨充满悲悯/而这些,在这孤独的横店村/仿佛就是在偷情/许多人知道,没有人说出。”
世俗的“横店村”给了她活着的空间,但她总是让自己游离在“横店村”的边缘,像一个陌生人一样,观看着,嘲笑着,乃至悲悯着、纯粹着:
下象棋,打麻将,聊天
这有些文艺范儿,而我文艺了几十年
早厌倦了
上网是肯定的,看不看新闻不确定
除了横店的花边,没有讨好我的了
哦,我是如此纯粹,我得纯粹下去,不辱疆土
200例AC术后存在中危因素补充治疗73例,高危因素26例,附件转移6例,术后无危险因素未补充治疗95例。
蹒跚的行为似乎并不能减慢她思维的迅敏和深度,她总能在别人已经习以为常的风景中找到属于她的那种寄托和纾解,就像“下午5点”的阳光和落影一样,时间悠长而缓慢:
下午5点,阳光变得好起来
横店村变得好起来,那些树变得好起来
没有风,它们却都有一个弧度
小小的,被彼此怜爱
一棵草触碰了另一棵草,还是那样的弧度
但是影子慢慢长了
一个蹲在地上的人的影子也长了
……
在余秀华生长的土地中,伴随着她的那只狗,一朵绽开的花,秋天的河面,横店村的下午,后山的黄昏,收割的麦子,游过池塘的水蜘蛛。等等,都是这片土地中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事物,也是她日日所见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这些,都在她经意或不经意间化为一行行我们称之为诗的文字。
飞翔的世界
在故乡之外,余秀华还有另一个世界——精神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在余秀华看来更为真实和亲切。如果说诗歌是托起心灵的翅膀,那么,这个翅膀让余秀华的心灵真正飞翔起来,飞翔在她自由而神秘的精神世界之中。
有时,这个世界是美丽而又玄幻的,就像“秋天的河面”:
傍晚,河边的空气都温柔起来
夕阳恰到好处地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那些迷人的光线把动荡轻轻藏起
必须把目光移至对岸青山,和青山之上的天空
才能脱身于这般诱惑
有时,这个世界是疼痛而又血污的,就像“一个奔跑在深秋的女人”,“野菊花一夜绽开/盛大/姿色和矜持陷在虚空里”。因为“我总不能像她们一样去爱”:
我只能,像她们一样哭泣,陷在长长的夜里
但我不能把肿眼留到黎明
我要活着,沾满烟火和污垢
我不能像她们一样,穿上高跟鞋,在明媚的阳光里读书
我只能在泥土里爬行
只有我的影子一直站立
余秀华在徜徉自己用诗歌创造的飞翔世界中似乎并不在乎有什么结果,因为在她的诗歌中我们能够体验到的,这种飞翔更多的是一个又一个的过程。
就像她“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过程,她享受的是“穿过枪林弹雨”,“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和“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的过程,包括“火山在喷,河流在枯/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等等这些发生在“大半个中国”的大事件。当这些“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的时候,结果已经不重要了。
因而,余秀华的诗歌有着巨大的包容性和杂糅性,不论是形而上的思考还是形而下的情绪,那些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关于爱情乃至关于男女欢爱等等一切看到的和想到的,都与她一同在诗歌的世界中飞翔,就像有人指出的那样,她的诗歌“是纯粹的诗歌,是生命的诗歌,而不是充满装饰的客厅”。
在《钢琴曲》中,生命的形态和思想的纯粹合二为一,她这样写道:
她的手指越来越快,白沉下去
黑就漫上来
阳光沉下去,雨就漫上来
生活沉下去,虚无漫上来
生就要沉下去,死就要漫上来
她的手指越来越快
……
在《我知道结果是这样的》中她淡然地叙述着生命的过程:“如果我在一条河里去向不明/我希望你保持沉默,在预定的时间里/掏出黎明。”死亡、时间、新生,本不相关的经验串连在一个共时性的空间中,让人感到奇异而又震撼。
她的诗歌之所以能够打动许多人,是因为总有我们意想不到的诗意和情感藏匿其中,使那些奇异的思想和意象犹如成熟的果子一般坠落在她的诗句里:
余秀华
没有遭受禁锢的:自由和爱/这滚了一辈子的玉珠,始终没有滚出我们的身体
我把信念,书签,写诗的小豪全部藏起来/只留一阶月色,和可有可无的细风
地鼠翻了一个身,方向就支离破碎
面临深秋。面临随时的弹尽粮绝/选定一个方向跑。越来越多的不确定擦肩而过
这些词语的精灵在诗中排列、跳跃,它会让你感动,让你惊奇。但同时,那些粗野的、血印的意象总会不期而至,虚幻与真实、高尚与丑陋的纠葛让你读着读着就会不知所措……
因为,这是她“一个人的私密旅行”,不需要解释,其中的存在经验与情感深度只有她自己才会真正懂得。诗歌,也终归如她自己所说:写诗是“小我”的事情,与别人无关。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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