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恩师乐黛云、 汤一介学术伉俪
张 锦


与乐黛云先生的相遇是一种怎样的缘分!乐先生已经从北大退休不招学生了,结果我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博士生招生的导师栏目中突然发现了先生的名字。欣喜与恐慌,我战战兢兢地报名了。我之前已经读过很多先生的书和文章。很多书是死的,符号硬生生地横在读者与形象和意义之间,而先生的书是活的,读她的理论、散文、文本分析和实例分析都能感觉到一个鲜活的形象跃然文字之中,触手可及,并试图逾越文字的界限,使人感觉到书和文字的生命热度。我读穿越古今中外的“月亮”意象分析时仿佛看到了月下的先生;我读先生描述中国诗学的特征如“神与物游”、“离形得似”等时也能想象先生的胸襟与气魄;而读先生的那些散文时,无论是写她的成长与选择的,写“文革”岁月的,还是写比较文学的学科发展之路的,我都会热泪盈眶。我还没有见到先生本人,就能在先生的文字中听到先生的呼吸,就有种与先生的思想心心相通的感觉。等我这个“80后”真正入了当时已年近80岁的先生门下时,我就很难用我的笔写我的老师了,我觉得困难的是老师活的形象会被语言本身所影响、所简化。如今7年过去了,我与乐老师和他的先生汤一介老师的缘分越来越浓,幸而我能一直留在他们身边,不曾离开。
初入师门时,我还是个满口后现代“黑话”的初生牛犊,我的脑子被各种理论术语和抽象概念充满,成为现代学院学生的典型“代表”,我不断地重复一系列人名、书名,而且不乏沾沾自喜的自傲情绪。有一天上课前,乐老师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有什么感想时,我谈到了巴赫金,我把我看的内容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内容涉及“复调”、“狂欢化”、“时空体”、“人文科学”等,说到最后我还不忘显摆地提了提我对舍斯托夫和别尔嘉耶夫这两位俄罗斯现象学学者和俄罗斯宗教的兴趣,老师耐心地等我东拉西扯完后告诉我说:“张锦,你要学会深入思考而不是只重复一些概念、理论和内容。你要有自己的问题意识。”一向都考高分,经常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的我在批评面前非常脆弱,我当时就哭了,觉得我读了这么多东西,老师怎么不表扬我呢?我虽然有点儿失落,但是,老师的“深入思考”警醒了“为显摆”而读书却不自知的我。之后几年里我一直在咀嚼老师所说的“深入思考”这句话,我也开始在知识的世界寻找属于自己的逻辑。“思考”怎样才能深入?我怎样才能有步骤地研究问题,于己于人都有所启发,对问题本身也能有层次地推进呢?很多时候我会非常沮丧,知识之海茫茫无际。每当我沮丧时我就会给老师写信,至今我依然记得有一次我给老师写信说明我的困惑、忧伤和不自信时,老师给我回信说:“璞变成玉是需要一个过程的,但我相信你会是一块好玉。”老师这句话对我有足够强的力量,老师对我的信任、期待和鼓励使我能够朝向“玉”的方向去努力。
后来我每看一本书都会写读书笔记,而且会把笔记发给老师看。我的读书笔记有的写得完整而有条理,有的写得简直是混乱不堪,最多也就是一个毛坯,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写的那些东西都没有什么用处。但是老师一直鼓励我,她觉得我坚持写读书笔记和读书心得是一个非常好的习惯。几年以后我才发现这些笔记与心得是形成我成熟思考的基础,我博士论文的很多灵感就直接来自于此,我的很多思路也是在这种凌乱不堪中慢慢浮现的。原来老师早就知道这一点,她默默地让我明白思想在“行之于心”与“行之于笔”之间是有距离的,如果我不从混乱不堪写起,我所设想的理想写作秩序就不会成为现实,所以老师一直鼓励我动手写,忍受我的“天马行空”并做出回应来激励我继续写作。现在,我的阅读和写作也使我慢慢地发现了理论、思想与文学史之间的相互关联,发现了学术的问题意识不是一味地在术语中漂浮,就能有的,而要在扎实的阅读、写作、思考与现实的关怀中渐渐生成。在教育学生方面,老师总是念叨“润物细无声”这个诗句,我深切地感觉到老师的无声细雨对我的浸润。
我终于申请到去美国的奖学金了,可以在国内学习和研究的基础上再去看看国外的研究了。乐老师非常高兴,她把我叫到家里,把一个信封给了我,这是她在国外讲课所得的500美元讲课费。老师说她也不用再把它换成人民币了,让我拿到国外去贴补生活。等我到了美国后,图书馆的很多书本来是与我的研究对象相关,我就是为之而来,同时我上了几门我很感兴趣的课,除此之外我对国外毫无兴趣,很不适应在国外那种孤独的感觉,也很不适应不属于我的文化和公共生活。在明尼苏达冰天雪地的小屋中,每当我觉得无力时,我就会给老师写信,告诉她我的学习进展和论文进展,逼着自己继续前行。乐老师回信问我在美国一切可好,让我没钱了就告诉她,她可以从中国给我打钱过来。我突然觉得中美的距离没有那么遥远了,老师在学习和生活各方面对我的关心使我战胜困难最终顺利地完成了学业。
出国的经历也使我明白了为什么老师让我要先选好研究对象再出去,因为出去很容易浪费时间而所获不多。事实上,我在国内已经上完了老师的课,这些课程的内容与思考是我出国去进行“应答性”学习与对话的前提。乐老师讲课,求新、包容,她很少重复她自己,她总是力求能够和学生分享她最新的思考和体会,总是能持续不断地解放自己,并且解放学科。所以每次上老师的课时,我们的思想就会跟着老师努力去超越比较文学学科现有的对象、方法和界限,而老师也很鼓励我们去遨游这种想象的殿堂。老师曾经用“熵”的物理学理论来为反思与建构比较文学的理论服务。她指导我做完福柯的“异托邦”思想,即异质“拓扑学”、异质空间研究的论文时,也马上用此理论来重构自己对比较文学的最新思考。虽然不知道当时我们这些在场的学生在何种意义上明白了老师所讲的内容,但是我相信时间一定会证明老师正在努力迈向的是一种怎样的学科视野和全球问题视野。
有大视野者有大胸襟。我记得有一次我跟老师通信,我们谈到对做学问和读书的一些心得,但那次她说的一句话对我来说至今震撼,那句话的内涵也至今是个需要我去破解的“谜”。老师说她年纪大了,可能在功利的事情上帮不了我多少,然而笔锋一转她斩钉截铁地说:“但是我们可以一起尝试为人类做些好事。”这句话对于20多岁还没有任何人生经验的我看起来非常抽象、遥不可及,但对于比共和国诞生还要早上近20年出生的老师就完全不一样了,它那么真切,甚至牵动了我对曾经生活在革命年代的那些文人对世界和人类的热情想象,对共产主义和理想社会的情感的想象。老师永葆的理想主义态度是今天的我们所难以想象的,可想而知它对我的触动之深。这是历史的差异还是个人的差异我不得而知,但我不禁明白了福柯所说的“人和人的相似性并不比人和动物的相似性更多”这句话。
西方有“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而我则要说“吾爱真理,吾更爱吾师”。“真理”不是一个可以抵达的终极目的,“真理”不应是一个可以占有的权力位置,“真理”不是单一而客观的,“真理”不应是冷酷无情的,更重要的是“真理”是历史的、有条件的,那种曾经以为是“真理”的东西又犯下过多少性命之罪。真理和民主、自由、平等一样是一种话语。而吾师的言传身教却塑造了“吾”为人为学的品格,认知与伦理相区隔是近代西方社会的产物,如果我们不认为它是唯一真理的话,吾师本身就是知识与伦理二位一体的典范。以前我觉得自己嫉恶如仇,甚是正义,但是老师对所有人的宽容,对所有人优点的发现、赏识与鼓励让我反思我所“嫉”的是谁的“恶”,让我摆脱了“恶”的本质主义和自我的中心主义。老师的心宽容似海,让我不禁感觉到有大胸襟者也才能有大视野。很多学者不愿意从事行政或者管理岗位工作,觉得学术才是与真理最近的东西,而乐老师就不这么看。她对“内圣外王”一点儿也不反对,她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如果好人都不去当官,那么不也不利于学术和民族、国家的发展吗?”所以知识分子要有天下关怀,要有参与意识。
跟乐老师相处久了,还有另外一个惊喜,那就是跟汤先生也慢慢熟悉了,也能得到先生的指点,体会先生的“风骨”。有一次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全校通识讲座邀请了汤一介先生,我就有幸陪着他。先生讲座的内容是关于“人类文化中各种普世价值的因素”。因为当时先生已经是85岁高龄了,而且北外逸夫楼最大的教室又挤满了学生,为了不让先生太累,所以校方一开始就告诉先生他可以稍微少讲一点儿,比如讲1小时,剩下的时间主要让学生提问,但是先生还是坚持讲了两个小时,而且整个讲座过程逻辑严密、思路清晰,一步步把学生带入到先生的问题域中,使得大家都能去分享先生关于各种不同文化中的“普世价值”因素问题的思考。现在大家谈到“普世价值”就有谈虎色变之感,似乎“普世价值”就是资产阶级根据自己的意识形态发明出来的试图统治全世界的权力话语。这恰恰说明了我们现在陷入民族国家体系中之深,我们没有了接受和理解“共识”的心胸。事实上,先生在思考的是全球文化中的“普世价值”的因素,即包括中国文化在内的各民族文化能为人类“和而不同”的和谐发展贡献哪些可以共享的价值因素。如果失去了这种关怀,那么我们思想背后的逻辑岂不是太狭隘和具有战争色彩吗?先生讲完之后还耐心地回答了很多学生的问题。后来在车上我也问了几个问题,先生说如果我还有问题可以去他家再问。其实,先生一直在“瞩望新的轴心时代”,瞩望文化多元交流、交融的盛世。
近一年来,跟着老师和先生蹭饭成为我和我先生的一个幸福活动。我们先后带老师和先生吃了浮士德西餐厅和维兰西餐厅,先生总是说,以后你们来负责找吃的地方,我来请客。记得吃浮士德的时候,汤先生正好前一天晚上参加了一个非常高规格的文化会议,吃饭的时候他重述了自己开会时的一些观点,并且不无遗憾地说,当时因为时间限制,他只谈了“君子”的问题,却没有来得及把另外一个问题“小人”也谈了。我赶紧问了个非常形而下却对我们自己的生活有帮助的问题:“汤老师,那您觉得应该怎样对待小人呢?”汤先生的回答我至今记忆犹新,而且成为我的行动原则:“对小人笑一笑就可以了。”先生的意思很明白,对小人你如果去回应或回击,他一定有更多的话要说,有更多的理要辩,所以对他们笑笑就可以了,不与他们言语,也不与他们争辩。
乐老师和汤先生是前年过了结婚60周年即钻石婚纪念的。他们的爱情光从他们家里的生肖玩偶兔子和羊的数量就可以有所体会。我是老师和先生家里的常客,每次我陪老师外出时,先生都要再三嘱咐说:“我把乐先生交给你了啊!”我就一定会说:“放心吧,我一定会‘完璧归赵’的!”
记得有一次我陪先生和老师一起参加人民大学举行的国际汉学论坛,上午开了一上午会,而且先生有一个很长的发言。先生太累了,所以必须休息一下,但是乐老师又对下午的演讲题目和内容很感兴趣想去听听,我们就把先生安排在宾馆休息,然后去听会了。那天下着大雨,乐老师听完下午的发言赶紧叫我陪她去找先生回家。到了宾馆后,先生说宾馆很冷,他一直盖着被子,所以我们敲门他半天才给我们开。老师听后脸上一下子露出十分怜惜和后悔的表情,连连说:“今天都是我不好,因为我要听完发言让汤先生受累了。汤先生可千万别感冒了啊!”汤先生笑了笑说:“没事。”
汤先生生病是去年以来的事情。自汤先生生病以后,乐老师就很难再有平常人的情绪和心态了。先生情况不好时老师就焦急万分。有一次不到一个月没见老师,再见她时她就已经瘦了十几斤,后来我悄悄问了问她家的小管家小刘才知道乐老师那段时间心情很不好。其实老师也知道她这样先生也会担心的,但是这种情感岂是道理和理性所能左右的。记得老师当时还告诉我们说不要把先生的病情告诉先生,可是她的表现先生一眼就能看出来,况且老师自己忍不住就先说了。他们之间何曾有过秘密,又能怎样保守秘密呢?先生情况好转时,老师又会笑逐颜开,与先生一起玩玩扑克牌,安排一些有趣的活动。老师说她一生经历了无数的大风大浪,这也许是她要经历的最后的大风大浪了。然而与以前的大风大浪不同,此时老师已经不能“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了,就短短的几个月,她的心情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几起几落了。先生住院时老师一定陪在旁边,他们一起住在医院,一起在医院生活,然后再一起回家。先生虽然不爱言说,但他心里更是放心不下老师,记得有一次我要带老师到北外参加一个学生的开题报告,先生在医院里特地给我打了电话说:我把乐老师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看好乐老师。后来我要陪乐老师参加她主编的《跨文化对话》杂志未来十年发展规划的会议,汤先生不仅交代我要看好乐老师,而且还做了一系列的安排,他说:“你们开完会让乐老师洗个澡休息一会儿,然后你们一起吃个饭,让乐老师请你,饭后你再把乐老师安全送到医院来。”乐老师身体非常好,除了膝盖疼,她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她总是半开玩笑地说,我一直想去把膝盖的手术给做了,但是汤先生总是不敢让我上手术台。乐老师听说现在有一种自驾的代步车,她很想买一个在学校里开着到处跑,先生就怕她方向感不好,到处乱撞。
去年国庆节时,我给乐老师发短信祝她和先生节日快乐,乐老师给我回短信说:“汤先生最近的状态不是很好,你们一定要珍惜时光,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看着短信就哭了,我妈妈问我怎么了,我就告诉我妈妈说:“这世界上有些人,虽然不是血亲,但是和血亲一样让你感到温暖,有他们在,你就不孤独。”
最近,韩剧《来自星星的你》风靡中国,乐老师和汤先生请我和我先生去吃维兰西餐厅时,我无意中给乐老师说了《来自星星的你》最近很火,而且我不准确的描述到在那个韩剧的爱情中,来自外星人的男主角是不会死的。结果乐老师当即说:“那我要看,希望汤先生也跟那个外星人一样。”世事变迁,这经历了60多年岁月的爱情却依然这么色彩鲜艳。我又想起了年前刚开的“《瞩望新的轴心时代:在新世纪的哲学思考》汤一介先生新书发布会”,在那次会议上乐老师一开始不准备发言,她主要是来陪汤先生的。但是因为要提前离场,乐老师最后还是发言了,她站起来向大家致歉说:“我们很想把你们的发言听完,但是因为汤先生身体不适,所以我们必须先回家了。希望大家能谅解我们,我相信大家也一定能谅解我们。我非常谢谢大家,今天听了大家的发言我很有收获,你们让我又重新认识了我的先生汤一介,我都不知道他还有你们说的这么多面相。”我当时真的很感动,乐老师永远保持着对汤先生的好奇心和认知欲。在她眼里,自己的先生汤一介的世界永远是一个充满魅力的未完成空间,而爱情就在这个空间里持续发酵。汤先生也是如此,汤先生对“未名湖畔的两只小鸟”的描述很形象地概括了他和乐老师相濡以沫的人生历程:“未名湖畔的两只小鸟,是普普通通、飞不高、也飞不远的一对。他们喜欢自由,却常常身陷牢笼;他们向往逍遥,却总有俗事缠身!现在,小鸟已变成老鸟,但他们依旧在绕湖同行。他们不过是两只小鸟,始终同行在未名湖畔。”

乐黛云、汤一介:“未名湖畔的两只小鸟”(老鸭摄)
我的老师乐黛云先生永远保持着对“生命”的开放态度,这真的不是一个句子,这是自我修炼的结果和自我解放的能力。正是在此意义上,人的生命是可以向着无限挺进的,如果失去了这种态度,生命在历史的意义上就终结了,虽然在生物的意义上还存在着。近些年乐老师一直对新媒介和新媒体特别感兴趣,她多次在学术会议上提及新媒介对我们时代的变革意义。最近,乐老师参与到新媒介的日常生活实践中了。现在很多50多岁的人还是自己跑银行,手里很多纸质的东西,而最近的一天,我和乐老师十分快乐地跟精、气、神都非常不错的先生说了声我们去银行了,就把乐老师所有的银行卡都网络化了,而且都相互关联起来了。经过我和乐老师的共同努力,乐老师不仅学会了网上银行的操作,竟然还于前几日自己给装修工人通过网上银行汇去了装修款,而且她还开始了网上银行理财、网上银行预约、银医服务等的新探索。这是对坐在家里的老师自己的解放,更是对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接受。虽然老师总是抱怨自己学这些新东西很慢,很容易忘记,加上我这个半吊子“老师”教的也不专业。但是现在乐老师毕竟是不用出门也能进行电子商务和网上银行操作了。归根到底,她有学新东西的欲求,她从不拒绝。
乐老师和汤先生很快就要搬到朗润园的一楼住了,这下子他们家还有了一个小花园,花园里有苹果树,还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朗润园门前的破水沟也在被重新修缮注水。“未名湖畔的两只老鸟”现在家门口就有山有水有菜有水果了。我还被应许了去他们家园子里“偷菜”。
责任编辑/赵柔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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