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笔者与友人一起到湖北神农架林区旅游,林海莽莽,山道弯弯,在欣赏山林“疏野”的同时,车行所过,往往看见路边树立着“野人”的旅游广告牌,平添了几分神秘气氛,虽说知道这是当地人为了吸引游客而营造的景象,但仍时不时地泛起怀古心境。回京之前,笔者在旅游景点买了两个神农架野人木雕,至今还放在书房中。在现代文明中,人们往往渴望那种野性之美与自由之境,而中国文化对于“疏野”的诗性构建也从来没有停止,它常常伴随着人们的精神之旅。诗话中对于疏野天放之美的探讨,就是这种心志的升华。
一、“野”的概念史
“疏野”是中国诗学的重要概念,凝聚着中华民族生存中的精神蕴涵。中华民族发源于黄河、长江流域,远古时代生态茂盛,山林与丘陵、河流与草场交互覆盖,呈现出自然和谐的景致,不像欧洲依靠海洋与岛屿发展起来,形成城邦文明。在远古中国,疏野而错落有致的地理环境,是生民的栖息之地,天不变道亦不变,疏野与严整,构成既对峙又互补的文明理念。最早的人类是穴居于野处,《周易·系辞下》指出:“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1]陈鼓应、赵建伟注译:《周易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633页。从《周易》的言说中可以知晓,最早的人类住在洞穴中而活动于野外,后世圣人才发明了房屋,以避风雨。到了封建时代,体国经野的政治理念,成为建设政权的一种构架,《周礼·天官·冢宰》中指出:“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2][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39页。“野”与“国”的概念相对,成为国君治下的领土,郊野与野外被赋予了王权的色彩。《文心雕龙·诠赋》中指出汉大赋的特点是“体国经野,义尚广大”[3][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35页。,即指汉代辞赋家的作品歌颂天子营建宫殿、经略野外的活动。
在设官分爵、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贵族们生活在都城中,普通人民住在城外,在郊野进行耕作劳动,“野人”的概念也就顺理成章地产生了。在先秦诸子的典籍之中,“野人”概念往往有两层含义:一是从事农作的庶人,二是没有文化的粗人。但正因为没有受到诗书礼乐贵族文化的教育,他们保持着天真纯朴的自然之性,没有由于礼乐等级造成的身心变态。他们在劳作中激发了自由的天性,暗契审美精神中的自由天放的特性。这就是为什么庄子的书中,那些工匠能够创造出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而“野老”的歌声被认为是最早的天籁。《文心雕龙·时序》中指出:“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4][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71页。野老是指那些从事劳作的黎民百姓。
早于庄子的列子就已经开始痛斥社会上人欲横行、等级森严、人伦堕落的存在状态,“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谓天下无过者”[5]杨伯峻撰:《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26页。。列子所说“野人”,显然是指那些过着原始生活的人们,列子赞美他们的生活是人类最美的生活,虽然物质生活很差,但是自由自在,逃脱了种种压迫与羁绊,故而是天放无待的。后来庄子创造了“野语”这一概念:“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6]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中册,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42页。庄子所说的野语有两种,一种是指孤陋寡闻,一种则是指脱离了主流的话语,“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1]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中册,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30页。。庄子在这里采用“野人”与“野语”的概念,对于疏野之美的哲学来源,作了深刻的论述。庄子赞美那种野外的空气、云彩、草木、山峦、河流、飞禽走兽,慨叹它们使自己获得极大的精神愉快,“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2]同上,第628页。而人们不能把握这种自然生成的感情。庄子在《逍遥游》中,形象地将云气在原野中的流动比喻为野马,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指出:
《庄子》言“野马也,尘埃也”,乃是两物。古人即谓野马为尘埃,如吴融云“动梁间之野马”,韩偓诗云“窗里日光飞野马”,皆以尘为野马,恐不然也。野马乃田野间浮气耳,远望如群马,又如水波,佛书谓“如热时野马、阳焰”,即此物也。[3][宋]沈括撰:《梦溪笔谈》,金良年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4页。
庄子对于野马的酷爱可见一斑。庄子书中,圣人的审美活动也大多在野外,“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4]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中册,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90-491页。。这里生动地描绘了黄帝在洞庭湖野外演奏咸池九韶之乐,这种音乐引起了不同生物的反应,鸟类吓得飞走,野兽听后逃走,人类听了则流连忘返。庄子由此提出,对于同样的音乐,不同的主体反应是绝不相同的,“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5]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中册,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91页。。庄子强调不同的生物各自有其天性,所以好恶难以统一,先圣不按统一的标准来对待与处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野”概念与生物的天放相融合,具有了自由的价值与意义。
庄子酷爱野外的景象与生活,苍茫的天空、广大的原野、游动的云气,这些都使他将原野视为自由与天放的象征。《庄子·在宥篇》中,假托上古真人广成子教训黄帝:“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汝,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6]同上,第305页。广成子这一段训斥黄帝的话,实际上表达了庄子的思想,这里的“无极之野”,正是庄子向往的自由天放的境界,后来阮籍的《大人先生传》中的大人先生神游天地的话语,来源于此。
在儒家思想中,“野”是与文明相对应的概念,是君子与庶民的分野。“野”又是与礼义而违背的一种思想行为。《礼记》中记载了孔子教训弟子的话,“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恭而不中礼谓之给,勇而不中礼谓之逆。”[1][清]孙希旦撰:《礼记集解》下册,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267页。他的学生子路因为粗野,不合礼义,被孔子训斥:“野哉,由也!”孔子认为,君子敬而不中礼,谓之野。野就是君子品质中未达礼义的一种素质。孔子指出:“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2]程树德撰:《论语集释》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516页。孔子认为,君子虽有良好的道德品质,但没有相应的礼义修养、文化形态,这就是“野”,然而虽有文饰但没有内在的道德品质,则是浮华虚伪,更是要不得的。只有文质相扶才是君子。孔子也提出了“野人”的概念,他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3]程树德撰:《论语集释》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949页。先学习礼乐再当官的人,这是平民;先当官再学习礼乐的人,是贵族中人。如果要用人,我用先学习礼乐的人。
春秋战国之际,世卿世禄制度出现崩坏,礼崩乐坏,面对这种情况,孔子无奈地提出“礼失而求诸野”,意思就是丢失了传统的礼节、道德、文化等而不得不去民间寻找过去的礼仪。“野”具有了与文明相对应的意思。
孟子则强调“君子”与“野人”的区别,其所谓“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4][清]焦循撰:《孟子正义》卷10,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89页。。这些话显然与庄子针锋相对,在孟子的思想中,野人与君子是劳力者与劳心者的不同称谓,野人是没有获得文明资格的黎民百姓,而君子则是获得礼乐教化之后的族群。但孟子也承认,即使是圣人,在特定生活环境下,与野人没有什么区别:“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5][清]焦循撰:《孟子正义》卷26,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745-746页。孟子认为,当舜居住在深山之中,与木石和鹿豕游处,与深山的野人没有差别,但圣人施行善政,听取善言,则显示出圣人的德性与能力,是一般人所不能及的。荀子批评:“管仲之为人,力功不力义,力知不力仁,野人也,不可以为天子大夫。”[6]楼宇烈主撰:《荀子新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550页。荀子批评管仲虽然帮助齐桓公成就了霸业,但是不行仁义,是“野人”,不可以为天子大夫,可见儒家对于礼义的强调。
“野”的概念进入政治领域时,往往与体制内的道德行为相抵触,因而朝野这两个概念常常对举。在野之人由于习惯了天放自然的生活,与当政者发生冲突也是很自然的。故而“野”的概念具备了反抗体制的含义。《吕氏春秋·贵直》记载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叫能意的士人去见齐宣王,齐宣王对他说,我听说你正直敢言,有这么回事吗?能意反讽:“我怎么敢称正直?我听说正直的士人不在乱国中成家,不见名声不好的国君。而今我在齐国成了家,也见了国君,怎么能称作直?”这是公然讽刺齐宣王,《吕氏春秋》载:
宣王怒曰:“野士也!”将罪之。能意曰:“臣少而好事,长而行之,王胡不能与野士乎,将以彰其所好耶?”王乃舍之。能意者,使谨乎论于主之侧,亦必不阿主。不阿主之所得岂少哉!此贤主之所求,而不肖主之所恶也。[1]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卷23,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21页。
齐宣王怒骂能意为“野士”,能意则规劝齐宣王不要降罪,以显示他乐善纳贤的名声,齐宣王于是不再处罚能意。《吕氏春秋》作者由此而慨叹君王纳谏贵直的必要性。“野士”概念的出现,标志着士的特立独行的疏野品格的确立。在汉魏六朝成为士人的自觉人格境界,影响到他们的诗文创作。
“野人”之称在东汉晚期的社会生活中兴起,与东汉晚期隐逸之风有直接的关系。东汉晚期,朝政黑暗,宦官专权,皇帝昏庸,许多在野的士人开始与朝廷疏离,不与朝廷合作。西晋高士皇甫谧《高士传·汉滨老父》中记载一位叫汉滨老父的轶事:东汉末年的汉桓帝在延熹年中,巡幸湖北竟陵,过云梦,临沔水,百姓莫不围观,惟有一位老人独耕不辍。尚书郎张温感到很奇怪,派人问道:“人皆来观,老父独不辍,何也?”[2][晋]皇甫谧撰:《高士传》卷下,《四部备要》第4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1页。老父笑而不答。温下道百步,亲自来与老父交谈,老父自称:“我野人也,不达斯语。请问天下乱而立天子邪,理而立天子邪?立天子以父天下邪,役天下以奉天子邪?昔圣王宰世,茅茨采椽,而万人以宁。今子之君,劳人自纵,逸游无忌。吾为子羞之,子何忍欲人观之乎?”[3][晋]皇甫谧撰:《高士传》卷下,《四部备要》第4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1页。老父反问张温,究竟是因为天下乱而立天子呢,还是天下治理好了再立天子呢?立天子是为了抚爱百姓,还是役使天下?以往的圣人统治天下,万人以宁,而今天的天子,劳民伤财,纵逸无节制。你还想要天下人都去围观,真是不知羞耻。张温听后感到很惭愧,问老父姓名,老父不告而去。
在三国时魏国名士嵇康所著的《圣贤高士传》中,虽然没有列入这位高士,但也收录了许多类似的高士[4]例如嵇康《圣贤高士传赞·善卷》曰:“善卷者,舜以天下让之,卷曰:‘予立宇宙之中,冬衣皮毛,夏衣絺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天地之间,何以天下为哉?’遂入深山,莫知其所终。”参见[三国魏]嵇康著、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649-650页。,野人在这里所以被赋予高士的光彩,是因为人们推崇这些高士的人格精神。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自称不堪忍受官场的喧嚣,对老朋友山涛大发牢骚,“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5][三国魏]嵇康著、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99页。,意谓你一向知道我性格疏野粗放,潦倒慵懒,不切事情,我也清楚自己不如当今那些贤能(指钟会那些“当代英雄”),但如果以为俗人皆喜荣华富贵,而我独能远离,这恰恰是我的光荣。嵇康自称这些人生主张,犹如野人献芹,“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1][三国魏]嵇康著、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99页。,意谓道不同不相与谋。他在《答难养生论》中坦承:“富贵多残,伐之者众也。野人多寿,伤之者寡也,亦可见矣”[2]同上,第300页。,意谓富贵之人耽于嗜欲短命,野人反而多寿,因为他们生活素朴。
嵇康的好朋友阮籍在辞当时的朝廷官员蒋济征辟时自称:“违由鄙钝,学行固野,进无和俗崇誉之高,退无静默恬冲之操;猥见显饰,非所被荷”[3][三国魏]阮籍著、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61页。,自叙学行固野,放荡不羁,无法胜任。《世说新语》中还记载着一则有意味的轶事:
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答曰:“君未见其父耳。”[4][南朝宋]刘义庆著:《世说新语笺疏》,[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20页。
嵇康死后,儿子嵇绍(字延祖)长成,有人对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赞叹嵇绍姿貌与品行有如鹤立鸡群。王戎说,你还没有见到他父亲生前的风姿呢。嵇氏一门,不仅有“野人”之称,又收获了“野鹤”之誉。这些概念在魏晋时代的流行,已经构成魏晋风度的内核之一。
东晋时,随着江南秀丽山水的被发现,以及玄言诗风的盛行,人们在山水中悟道,老庄与玄学以山水自然作为理想人生的思想深入士大夫的心灵,于是,山水林野成为士人摆脱官场羁绊,获得精神自由的天地,山水林野再次被赋予对抗世俗场所的心灵圣地的意涵。东晋著名文士孙绰在《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中慨叹“故振辔于朝市,则充屈之心生;闲步于林野,则辽落之志兴”[5]严可均辑:《全晋文》卷61,中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638页。。诗序中将朝市与林野对举,慨叹纠缠于朝堂则心生郁结,精神受到压制,闲步于林野则心胸旷达。所以他作序的兰亭雅集有着自觉的精神旨趣,在短暂的放情山水之中,获得精神的解放:“为复于暧昧之中,思萦拂之道,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永一日之足,当百年之溢。”[6]同上。这一思想,与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主题异曲同工。
刘宋时山水文学兴盛,玄言诗退出,萧疏的野趣成为山水诗表现的内容。刘宋诗人谢惠连《泛南湖至石帆》曰:“轨息陆涂初,枻鼓川路始。涟漪繁波漾,参差层峰峙。萧疏野趣生,逶迤白云起。”[7]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92页。山水以其萧疏的野趣引起诗人的感兴与叹美。晋宋之际的陶渊明是真正将疏野之趣与田园之乐融化在一起的高士。他的人文生活的意义,在于通过激发疏野之性,将其与田园之趣结合起来。萧统《陶渊明传》中用点睛之笔,写出了他的疏放,比如他与人喝酒,喝醉后对人说,你可以走了,我要睡了。萧统慨叹:“其真率如此”[8]袁行霈撰:《陶渊明集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21页。,鲁迅也赞叹:“陶渊明的做了彭泽令,就教官田都种秫,以便做酒,因了太太的抗议,这才种了一点秔。这真是天趣盎然,决非现在的‘站在云端里呐喊’者们所能望其项背。”[1]鲁迅著:《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8-169页。宋代文人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八《评诗》评论:
陶渊明诗:“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又曰:“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东坡云:“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求食,饱则具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2][宋]王应麟著:《困学纪闻》,[清]翁元圻等注、乐保群等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892页。
王应麟的诗评引用苏轼的赞叹,点出了陶渊明为人与为诗疏野天放,率真自得。清代文人薛雪《一瓢诗话》指出:
陶征士《饮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有绛云在霄,舒卷自如之致,虽有《闲情》一赋,何妨托兴?[3][清]王夫之等撰:《清诗话》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第696页。
宋僧惠洪撰《冷斋夜话》记载:“东坡在惠州,尽和渊明诗。时鲁直在黔南,闻之,作偈曰:‘子瞻谪海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渊明千载人,子瞻百世士。出处固不同,风味亦相似。’”[4][宋]欧阳修、释惠洪著,黄进德批注:《六一诗话·冷斋夜话》,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77页。这则诗话写苏轼仰慕陶渊明,在惠州时经常作和陶诗,从陶渊明的诗与人格中,获得精神慰藉。他的学生黄庭坚知道后,感叹陶渊明与苏轼的灵魂息息相通。
当然,苏轼对于陶渊明的接受有着自己的选择。清施补华《岘佣说诗》指出:“陶诗多微至语;东坡学陶,多超脱语,天分不同也”[5][清]王夫之等撰:《清诗话》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第983页。,道出了二人诗格的不同。毕竟陶渊明晚年脱离了官场,归隐田园,而苏轼至死也没有逃遁官场。但正如李泽厚先生《美的历程》中评价,陶渊明的隐逸是对于政治的逃避,而苏轼则是对于社会的逃遁。故而陶渊明诗中有许多言不尽意的地方,而苏轼则更为超脱一些,但二人对于“疏野”之美的追求一致。
二、“疏野”诗学的登场
尽管魏晋六朝名士疏野成性,六朝诗学中并没有认同“疏野”之美。诗赋欲丽、诗缘情而绮靡,这些命题成为六朝诗学中常见的命题现象。儒家以典雅为美的诗学理念,依然影响着诗坛。梁代诗学家钟嵘《诗品》对于嵇康、陶渊明的疏野并不认同,二人都被列入中品。钟嵘《诗品》对于嵇康五言诗批评道:“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6][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66页。钟嵘指责嵇康的五言诗有伤渊雅。所谓“渊雅”,就是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旨。可见嵇康的疏野没有得到《诗品》的承认。钟嵘评论陶渊明:“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7]同上,第336-337页。钟嵘一方面赞叹陶渊明笃意真古,另一方面又感叹他过于质直。其实,他所说的质直就是陶渊明的疏野天放,钟嵘表面上列举“欢言酌春酒”这些诗句“岂直为田家语”,意谓这些诗并非田家语,言外之意,田家语是不能被肯定的。他在评西晋诗人左思的五言诗时指出:“其源出于公幹。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1][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93页。这里的“野”显然是疏野不合典致的意思。而对于那些清丽流转、充满宫廷趣味的五言诗人,钟嵘叹赏有加。在评梁代诗人范云、丘迟的五言诗时赞美:“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故当浅于江淹,而秀于任昉。”[2]同上,第412页。钟嵘认为他们的诗虽然浅于江淹,但因清便流丽、点缀映媚,受到赞美,陶渊明、嵇康那些疏野真率的作品则受到冷遇。《诗品》在这些地方的偏颇,受到后世的批评,也是可以想见的。在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对于“野”概念的评语也是负面的。在《明诗》中,刘勰指出:“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3][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6页。刘勰评论《古诗》佳丽、直而不野,这里的“野”显然也是贬义的。
不过,魏晋六朝疏野诗学的风韵,毕竟在唐代得到了绵绵不绝的光大。竹林七贤的疏野天放的风采,在唐代诗人那里,获得极大的反响和认同。竹林名士的疏野、慵懒、天放,这些精神遗产滋润着唐诗。诗中也出现了对疏野这些生存方式的向往,特别是中晚唐时期的诗人。齐己是唐朝晚期著名诗僧,一生经历了唐朝和五代中的三个朝代。元代文士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九称他:“性放逸,不滞土木形骸,颇任琴樽之好。”[4]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83页。其《寄唐禀正字》云:
疏野还如旧,何曾称在城。水边无伴立,天际有山横。落日云霞赤,高窗笔砚明。鲍照多所得,时忆寄汤生。[5][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841,第24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9493-9494页。
诗人面对无边水景、落日云霞,诗情恣肆,不仅想起了同样面对此景的南朝诗人鲍照,更忆起了自己的好友,从而抒发了诗人放纵不拘、襟韵旷达的“疏野”之情。唐代很多诗人笔下都留下了“野”情,如李翱《戏赠诗》中感叹:“鄙性乐疏野,凿地便成沟。两岸值芳草,中央漾清流。所尚既不同,砖凿可自修。从他后人见,境趣谁为幽。”[6][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369,第11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150页。这首诗写自己游览疏野之景的乐趣。又如姚合善写野趣,他在《春日同会卫尉崔少卿宅》中吟道:“诗家会诗客,池阁晓初晴。鸟尽山中语,琴多谱外声。映花相劝酒,入洞各题名。疏野常如此,谁人信在城。”[7][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500,第15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5687页。当然,也有将疏野作为名士习气加以批评的。伍乔《庐山书堂送祝秀才还乡》云:“园林到日酒初熟,庭户开时月正圆。莫使蹉跎恋疏野,男儿酬志在当年。”[1][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744,第21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8463页。这是告诫友人莫染名士疏野气,男儿酬志在当年。
到了晚唐诗人司空图时代,“疏野”诗学正式登场有其必然性。司空图生活在晚唐动乱之际,晚唐是中国封建社会步入衰敝的年代,时代精神由进取转为守成。司空图以封建社会“孤臣孽子”的亲身感受,在其诗学世界中,以审美的幻影折射出风雨飘摇的世道。司空图早年笃志儒学,曾官至中书舍人,有志济世,但他同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些有志济世而适逢乱世的文人一样,最终在极度的失望中退回山林自隐。在隐居中,他将自己的忧愁烦闷寄寓在吟诗赏花中,在诗中寻找内心的宁静。《新唐书·司空图传》记载他晚年:“因自目为耐辱居士。其言诡激不常,以免当时祸灾云。豫为冢棺,遇胜日,引客坐圹中赋诗,酌酒裴回。”[2][宋]欧阳修、[宋]宋祁撰:《新唐书》卷194,第18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573-5574页。他的友人徐夤在《寄华山司空侍郎》中戏谑他:“山掌林中第一人,鹤书时或问眠云。莫言疏野全无事,明月清风肯放君。”[3][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711,第21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8189页。诗中直接用“疏野”概括司空图的生存特点与品性,写出了司空图栖身山林、隐逸逃世的状态。苏轼指出:“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4][宋]苏轼撰、[明]茅维编:《苏轼文集》卷67,第5册,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124页。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受老庄与玄学思想影响,倡导陶渊明、王维的诗学精神,《二十四诗品》由二十四道四言诗组成,因此又名“诗品二十四则”。这部诗话继承了前人的美学思想,以自然淡远为审美基础,囊括了诸多诗歌艺术风格和美学意境,将诗歌所创造的风格、境界分为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二十四类。每品都以十二句四言诗加以说明,其中列有“疏野”一品:
惟性所宅,真取不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5]祖保泉、陶礼天笺校:《司空表圣诗文集笺校》,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66-167页。
司空图以人拟诗,将二十四种诗歌风格与境界通过人的生存状态来描写,彰显出中国古代诗品出于人品的理念。“疏野”一品即表现出这样的特点。这首诗描绘了一位疏野闲放的山居隐士悠然自得的生存状态,从中可以看到晚年司空图隐居王官谷的生活情景,将生存与疏野加以诗性融合。大意是说,所谓“疏野”,就是顺从性情充分发挥,真实而不要拘束。万象在胸自然取材丰富,率真描绘才能运笔自如。青松下面修建茅舍,悠闲坦荡频频读诗。只知日夜变换,不管今是何时。纵情挥毫自表心意,何必一定故作雕饰。顺应诗人天然气质,才能识得疏野真义。“若其天放,如是得之”,这两句写出了诗人自由天放,获取审美灵感的过程。海德格尔提出人应当诗意地栖居,其实,在司空图的这两句诗中,早已提出了类似的理致。美是人性的解放,“天放”概念的提出,即指出这样的道理。郭绍虞《诗品集解》注:“天放,天然放浪也,如是得之,言是乃得乎疏野之宜然。”[1][唐]司空图著、郭绍虞集解:《诗品集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29页。中唐诗论家皎然《诗式》中对于诗学的范畴解释:“闲、情性疏野曰闲。达、心迹旷诞曰达。”[2][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6页。皎然认为疏野就是闲适。这与司空图将疏野描绘成闲适放达的生存状态相契合。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审美自由精神,受到老庄与玄学的浸润是很明显的,它不仅表现在“疏野”一品中,而且在《二十四诗品》的其他品格中,也得到了彰显。比如“实境”一品,从字面上看,本来是表现与空灵相对的实境的,但是对这一品的阐读,却依然是道家的审美风韵:
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晴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3]祖保泉、陶礼天笺校:《司空表圣诗文集笺校》,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67页。
这一品大致的意思是说,选取用语极其直率,作品构思也不艰深。正像忽然遇见一位高雅的人,一下就领悟了道的精神。弯曲的山溪辉映着阳光,苍翠的松林一片浓荫。一位樵夫挑着柴担走过,诗人在独自听琴。凭着真情创造意境,妙在不是勉强自寻。切实的感受来自天然,这才是美好的心的声音。这一品的意思与“疏野”中“若其天放,如是得之”,异曲同工,都强调摆脱人工造制,获得天放自由的诗歌灵感。再来看“典雅”一品,典雅本是儒家的文艺审美标准,《文心雕龙·体性》中提出:“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但是司空图对于“典雅”采用人格形象来刻画: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4]祖保泉、陶礼天笺校:《司空表圣诗文集笺校》,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64页。
这一品大概的意思是说,用那玉壶沽酒,借这山家的茅屋,来领略春雨之美。同座全都是文叟诗翁,周围都是修竹幽境。雨霁天青,一缕白云在轻拂徐动,群鸟追逐。绿阴中传出沉寂静卧的木琴声,上有高山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写那飞逝的岁华,诗痕历历可读。其他如“自然”“超诣”“含蓄”诸品中,也充溢着这种审美精神。司空图诗学是中国古代诗学由前期向后期转变的关捩,它反映出士大夫的审美心态由早期的进取转为后期的闲适。“疏野”诗学精神从前期的边缘渐渐进入士大夫审美的心灵,成为与主流相呼应的诗学精神,成为宋元山水意境的主要内核。疏野天放、萧散简远、冲淡和谐的审美理想悄然兴起,成为所谓宋韵的标配,也影响到明清诗学与书画境界。
北宋欧阳修的《六一诗话》是中国最早的严格意义上的诗话,其中对于萧条疏野的诗歌趣味,上升到意境的层面进行赏评。诗话中引证自己与好友梅尧臣的对话,说明疏野萧条之美在于意在言外:
圣俞尝谓予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1][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67页。
两人的对话推崇贾岛、姚合诗中的疏野萧条之美,它通过欣赏者进入了意在言外的审美境界,不仅是现实中的景象,而是景外之景、象外之象,品赏后使人产生无尽的想象和回味。这样,疏野就进入了诗歌美学的层次,而不再是生存意义上的景象,正如中唐诗学家皎然《诗式》中所云:“远。非谓淼淼望水,杳杳看山,乃谓意中之远。”[2]同上,第36页。欧阳修《鉴画》中也指出:“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3][宋]欧阳修著:《欧阳修全集》卷130,第5册,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976页。
宋代文艺趣尚与唐代不同,追求的是冲淡疏野的风趣,陶渊明的诗歌受到前所未有的认同。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提出:
人之为诗,要有野意。盖诗非文不腴,非质不枯,能始腴而终枯,无中边之殊,意味自长。风人以来,得野意者,惟渊明耳。如太白之豪放,乐天之浅陋,至于郊寒岛瘦,去之益远。[4][宋]魏庆之著:《诗人玉屑》,王仲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75页。
魏庆之强调,诗要有野意,认为唯有陶渊明诗有野意,唐代李白、白居易,以及贾岛、孟郊都达不到这种境界。他将野意升华为一种诗境,这是首次将疏野提升到如此高的境地。明代杨慎《升庵诗话》卷六《周舍还田舍诗》云:“‘薄游久已倦,归来多暇日。未凿武陵岩,先开仲长室。松篁日月长,蓬麻岁时密。心存野人趣,贵使容吾膝。况兹薄春情,高秋正萧瑟。’真得田家之意。”[5]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49页。周舍诗中抒发返回田舍的情景,自叙“心存野人趣”,杨慎则叹赏此诗真得田家之意。继他之后,清代文论家刘熙载《艺概》卷二《诗概》中提出:
野者,诗之美也。故表圣《诗品》中有“疏野”一品。若钟仲伟谓左太冲“野于陆机”,野乃不美之辞。然太冲是豪放,非野也,观《咏史》可见。[6]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富寿荪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288页。
刘熙载直接提出:“野者,诗之美也。”他认为钟嵘在《诗品》中把左思的“豪放”视为“野”并不准确,以此来凸显“疏野”乃为诗之美。疏野与温柔敦厚的诗教并不矛盾。“疏野”倡导的天放自由的审美趣味,与明清之际的性灵说是相通的,清代袁枚《随园诗话》指出:“杨诚斋曰:‘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余深爱其言。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之谈格调者,能出其范围否?况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国风》之格,不同乎《雅》《颂》:格岂有一定哉?”[1][清]袁枚著:《随园诗话》,顾学颉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第2页。而性灵说对于格调说的批评,对于现代文学理论的个性解放学说,有着直接的启发作用。
“疏野”是一种充满活力的自由的精神蕴涵,与野蛮粗俗并不是一回事,但在审美领域,这种界限往往混淆,古代诗话中对于这一点同样重视。清代王士祯在《渔洋诗话》中指出:
古今武人诗,如沈庆之、曹景宗辈,犹有文士之风。独北齐高敖曹诗:“龙锺千口牛,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此等语断非文士所能道。若斛律金“风吹草低见牛羊”,则乐府绝唱矣。[2][清]王夫之等撰:《清诗话》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第207-208页。
据《梁书·曹景宗传》记载,天监(梁武帝年号)六年,梁军大败北魏军,梁武帝赐宴庆功。席间,命沈约等著名诗人赋诗联句。曹景宗有醉意,也要求赋诗。梁武帝怕他出丑,一再婉劝,但他执意不肯,用最后剩下的“竞”“病”韵,写出:“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3][唐]李延寿撰:《南史》卷55,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356页。这首气魄雄伟的好诗,使赴宴诸人大为震惊,而北齐高敖曹的诗却粗鄙不堪,与曹景宗的诗不可同日而语,至于斛律金“风吹草低见牛羊”,则成乐府绝唱。可见,“疏野”不等于粗野。
鲁迅先生在1907年写的《摩罗诗力说》中,推崇尼采思想,指出:“尼佉(Fr.Nietzsche)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盖文明之朕,固孕于蛮荒,野人狉獉其形,而隐曜即伏于内。文明如华,蛮野如蕾,文明如实,蛮野如华,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4]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6页。鲁迅引用尼采的观点认为“野人”蕴含着新力,文明与蛮野互相包孕、互相促进。他后来在《而已集·略论中国人的脸》中亦指出:“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猪,狼成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欢,于本身并无好处。人不过是人,不再夹杂着别的东西,当然再好没有了。倘不得已,我以为还不如带些兽性。”[5]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3页。鲁迅先生一生对于“野草精神”的推崇是不争的事实,那种“野性”的文学精神,是其人格与文学魅力之所在,值得今人好好探讨。
赞(0)
最新评论